想起李煜。納蘭詞和李煜詞風格類似，但據說納蘭只學到李煜的萬分之一。納蘭與朱彞尊，陳維崧並稱清詞三大家。前人評價他，清麗婉約，哀感頑豔，格高韻遠，獨具特色。王國維也點贊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填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這方面還真和李後主一般，但後主的詞是平淡中暗潮奔騰，更加勁霸。我又忍不住來說李後主，好，再多說幾句。因為有敲骨吸髓的亡國之痛，家山之恨，所以後主的感情像火山爆發，像洪水決堤，像勁風疾掃，像烈馬狂奔，你一邊讀一邊聽得到斷絃烈帛聲，振聾發聵，那是他激烈的情緒，無法遏制的深悲大痛，絕望悲憤到頂，生出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想法，他就是一隻啼血的杜鵑。但他的文字卻信手拈來，輕描淡寫，宛然出水芙蓉，好似蜻蜓點水。他的詞，一句一句拆開來看，樸素，乾淨，簡潔，素面朝天，偶爾淡掃蛾眉，並無驚豔之色，但當你把整首詞各起來看，那就是一氣呵成，渾然一體，竟然一字不能改，誠然是璞中翡翠，愛不釋手，更為叫絕的是，因他天生王者氣度，使得他的詞的意境深遠，恢弘開闊，極有張力，可以跨越時空瀚海，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跟著他心潮澎湃。他這性情更深刻體現在他的書法，撮金書，他自創的，我總喜歡書法好的人，也反應後主其實性格超逸浪漫，你看他寫字，竟不用筆喲，用什麼？他卷帛書之，汪洋恣肆，縱橫磅礴，紙上情緒酣暢淋漓到頂，他人呢，栩栩如生。
跑偏了，殺回來，說納蘭性德，他的詞在境界上比李後主要稍遜風騷，在語言的流轉自如和信手揮灑方面也要輸二兩胭脂。後主的詞是滿地荼靡盛放，盡是絕望的末路之美，他的情緒壓抑不住，排山倒海呼嘯而來。所以，他的詞，好像張若虛，就憑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李後主可以說就憑他虞美人也足以壓倒唐宋諸家，他若不坐第一把交椅，誰敢坐？
納蘭性德，學後主萬分之一，就成為清代詞壇巨擘。這位是詞壇上的喬峰，英雄式的詞人，他的感情也如同喬峰。
說他是喬峰，身世類似，其邊塞詞風格豪邁蒼涼，悽切無奈，內蘊深情。這個跟喬峰性格也吻合的。喬峰，是位英雄，英雄的悲劇是英雄一手造成。喬峰，寬厚豪邁，威武果斷，機敏剛毅，武藝高強，性子又瀟灑不羈，光明磊落。而納蘭，是宰相明珠長子，八旗子弟，出生名門，又是康熙御前侍衛。康熙每次出巡塞外，納蘭都隨侍左右，他懷有一腔報國熱情，渴望為國效力，但見塞外滿目蒼涼空曠，邊關將士的苦寒孤寂生活，痛恨自己不能兼濟天下，不能揮毫萬字，一飲千鍾。他出行塞外寫的邊塞詞悲涼中見柔美，慷慨中含哀怨。
選幾首他的邊塞詞，都是我喜歡的，其實他最好的詞是悼亡詞，下面慢慢說。
原本不想寫納蘭，因為寫納蘭的人太多了，而且對納蘭，大家都津津樂道他顯赫的身世，對亡妻的深情以及和江南名妓沈宛的一段情愫。大家對他的詞一派讚賞，甚至崇拜，他有好多粉絲喲。但我更看重他作品本身的好壞。說實話，他的詞中調寫得最好，小令其次，長調我不喜歡，我覺得他寫長調寫成散文了，比不上柳永長調，賦體鋪成，娓娓道來，句句含情，層層推進，故事情節如鏡頭般不斷切換，他的感情是點點滴滴滲透式，溫水煮青蛙。而納蘭的詞，他喜歡在詞中發表議論，亮出觀點，一發議論，就沒了詞味，句子顯得很突兀，和全篇不協調，所以，他有些詞有好句，但缺乏一氣呵成，渾然一體感覺。這也是和李後主的差異，可惜，李後主只留下三十幾首詞，他也愛發感嘆，他直接把那些哀，愁，恨的字眼直接端出來，但由於他的詞前後粘連緊密，不可拆卸，就顯得自然。他愛寫恨字，至少有四首詞中有恨字。納蘭的詞化用前人詩句多，有時借用前人詩句，加上用典，流暢度方面不如李後主，特別朗誦出聲時，那種語感差異很明顯。但他的邊塞詞有特色。邊塞詩詞一貫氣勢磅礴，蒼茫瀚海，荒涼孤寂，格調雄渾。但納蘭的不是，他選荒寒陰森，冷寂悽清的景色，傍晚黃昏，深秋，來表達對親人的思念，這種思念深情，柔美，所謂健筆書柔情。這個鷓鴣天：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他寫這種中調更見功力，流暢圓潤直逼李後主。我很喜歡這首詞，尤其煞拍兩句，饒有滋味，婉轉蘊藉。還有個蝶戀花也不錯：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再看一首南鄉子：何處淬吳鉤？一片荒城枕碧流。曾是當年龍站地，颼颼。塞蘋霜風滿地秋。霸業等閒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這三首邊塞詞可以看出納蘭風格中豪邁蒼涼的一面，他文武全才，精騎射，馬背民族天生流淌著粗獷豪放的血液。
說到他的悼亡詞，越發感覺他和喬峰相似了。喬峰和阿朱的感情是最完美的戀情，他們之間似乎沒有彼此說過火爆的情話，沒有直接說過愛和喜歡的話。更多的是用行表白，阿朱等了喬峰五天五夜，她認定他跟定他，她說，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煎熬，也歡歡喜喜。瞧，這話就是金石落地，只聽得砰砰砰一陣響聲，地上便全是烙印，更不必說心上，那就是炮烙過痕跡了。喬峰又如何說，他說，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幹的。多爽直的話，意思就是有了阿朱，就有了天下。喬峰還說，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任世上百媚千紅，他喬峰就獨要一種，那就是非阿朱不要。喬峰對阿朱是至真至性至情，怎一個痴字了得。後來阿朱為了替父贖罪，選擇死在喬峰掌下，死在他懷中，青石橋邊，喬峰那降龍十八掌一掌誤殺阿朱後，他痛苦萬分，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爹爹，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為了我。抱著她的身子站起來，便縱是蓋世英雄，管教你百鍊鋼也成繞指柔。可惜，這一掌，讓草原邊際天蒼蒼野茫茫牧牛羊的諾言轉瞬成空，雁門關外的似水柔情乍然成昨，兩情相悅已然是曇花一現。英雄落魄，何處喚紅巾翠袖搵英雄淚。阿朱的死，喬峰是痛不欲生，後來，他在雁門關折箭自戕，斷箭插胸，生無可戀，死的凜冽決絕，離阿朱那麼近。難道一切都是宿命。
而，納蘭容若，悼亡詞中表達的深情痴情儼然是又一個喬峰，古今傷心人。由於納蘭妻子盧氏早逝，納蘭有不少懷念亡妻的詞。其聲哀苦，深沉。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兀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我覺得這首悼亡詞最好，也是中調，他擅長的。
還有兩首攤破浣溪沙：林荒臺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已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生前。人到多情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這兩首中調也好，他把亡妻比作柳絮，寫得含悲忍淚，傷心傷肺。他詞中議論性的句子往往成為名句，很出彩，有哲理。人到多情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半世浮萍已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南鄉子：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自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沁園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縱觀納蘭悼亡詞，慢詞我就選了這個沁園春，覺得這個像在跟亡妻方面對話，前後氣脈也貫通，其他的，如金縷曲和青衫淚溼，我感覺都不是很好，散文色彩更濃厚。他的悼亡詞和史上所有悼亡詩詞一樣，通過回憶從前，夢裡相見，想象伊人在眼前，寫得如泣如訴，婉轉哀傷，真情畢現，彷彿拔出一把利劍，剖開胸腔，捧出一顆跳動的熱氣騰騰的心，對亡人說，你看看，這是不是真。這哪是詞，分明是杜鵑啼血，長弘化碧。
唐圭璋對納蘭詞評價很中肯，我也深以為然。他說，納蘭待人真，詞真，寫景真，抒情真，雖力量未足，然以其真，故感人甚深。他指出納蘭詞力量未足，這就是和李後主的差異。李後主的詞是斷絃裂帛，納蘭的詞就像晴雯撕扇子的聲音，雖然都是悲劇美，納蘭的只是嘶地一聲。納蘭對亡妻的懷念祭奠，也像寶玉寫芙蓉女兒誄中道是：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
他的詞力量不足最明顯的是大家熟悉的木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這個詞好多人喜歡，其實你讓他說好在哪，他不一定說的出來，只不過覺得起拍兩句好，的確起拍兩句好，很有力度，內涵也豐富，也點亮了整首詞，寫出古往今來，感情世界的一個真理，是千古名句。但因為他這開頭這豹子頭太有氣勢，他後面的句子就被掩去了光芒，越來越黯淡，氣息越來越弱。第二句，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個句子反覆說故人易變，承接上勉強接得上。接著驪山兩句用唐明皇和楊貴妃典故，這是轉，和前面意思已經藕斷絲連了，最後一句成啞巴了，煞拍必須有氣勢，而他的結尾蓋不過開頭，終顯得虎頭蛇尾了。李後主就不同，他會很暴烈地迸發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全是直抒胸臆，沖決而出的句子，不吐不快，吐了更暢快，而且在氣勢上，不管不顧，君臨一切。納蘭這首木蘭詞，因為句子之間比較疏離，我覺得可以把這個詞變成兩個絕句，成兩首詩也不錯。而且那個怨和願押韻上也沒押好，讀起來不舒服。
他有個小令，夢江南寫得特別好。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這首詞，二十幾個字，很簡潔，卻描繪出一副畫來，黃昏，倦鳥歸巢，那女子立在黃昏，一個恨字，依稀可見她神態安靜，頻眉獨立，她面前，雪花飄飛如柳絮紛紛，一個急字很傳神地寫出雪花爭先恐後飛舞，乍翻，同樣動作快，體現她容顏安詳，心中卻好像萬馬奔騰，輕風吹到膽瓶梅，這一句看似寫風吹梅落，實際上寫人，時空變換，流年似水，一切都被時間帶走，再怎麼刻骨銘心終成過去，往事如煙，故事如花，所以，煞拍來一句，心字已成灰，順理成章，點到即止，言又盡而意無窮。
納蘭的小詞很不錯的，語短情深。中調功力最強，慢詞一般，不出彩。邊塞詞蒼涼悽美中見瀟灑豪情，悼亡詞深情款款，類似對白，哽咽難言的傷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