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關前的白楊樹--20讀者來信--人民日報--報刊雜誌--版權渠道--首頁

在312國道嘉峪關段的路邊,並排站立著八棵樹,緊挨著一座砂質小高地。穿過馬路不遠處,就是高大的嘉峪關古城樓。在當今綠樹成蔭的嘉峪關市,這八棵樹毫不起眼,要不是樹旁紀念碑的提示,在旁人看來就只是廣袤的西北大地常見的白楊而已。可是,這卻是一種精神的象徵物。

時間還要上溯到1952年。那時候的嘉峪關市還不存在,只有一座荒廢已久的孤零零的古城樓,矗立在祁連山一處巨大的豁口中,周圍全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一條砂土築起的大路,從河西走廊的東邊,一路向新疆方向延伸,從東邊的天地無盡處,隱沒在西邊的天地無盡處。

初春時分,大風捲起砂石,天地一派混沌。這時,新中國第一代築路工人鄭佔乾,萌生了一個雖宏大卻似乎不怎麼現實的願望:給路邊栽樹。

眼下沒有勞動力,只有幾名家屬婦女,包括自己有身孕的妻子。也沒有勞動工具,只有捅爐釺和鐵鏟。鑿開堅硬的砂石,將十幾棵瘦弱的楊樹苗栽植進去,過了幾天,居然有八棵樹苗活了,還現出生機勃勃的氣勢。對這些身在荒漠的勞動者來說,最大的鼓舞莫過於生命的誕生和成長。從此,他們像維護公路、養育兒女一樣精心照顧這八棵樹,每日每時,心心念念。

時間過去了一個甲子。前年夏天,嘉峪關公路局楊局長帶我去拜訪鄭佔乾老人,並給老人頒發五十六年黨齡的紀念章。老人居住在單位的家屬院裡,屋內陳設簡樸,但乾淨整潔。老人身穿中山裝,茶几上端放著一份幾十年來每日必讀的《人民日報》,一旁的果盤裡擱著剛從樹上摘下的杏子,金黃金黃的。在家人的幫助下,他將紀念章端端正正戴在胸前。年過九旬的老人了,在戈壁灘做了幾十年的野外養路工,在他的身上絲毫看不出滄桑倦怠,眉宇間閃射著的是堅毅和自豪。子從父業的大兒子垂手站立一旁,我請他坐下,他笑笑,依然站立著。他也是八棵樹的見證者,母親懷著他,跟著父親,一同栽下了這八棵樹。如今他也是“奔七”的人了。

說起當年栽植八棵樹的故事,鄭佔乾老人的話不多,目光清澈,語氣平淡。他反覆強調說,這都是工友們的功勞,都是來自組織上的支持和關愛,他只是做了一個工人該做的事情。

八棵樹的意義體現在此後的漫長歲月中。祁連山深處的鏡鐵山發現了鐵礦,這是我國鋼鐵工業的一件大事。廠址和職工生活區選在嘉峪關的戈壁灘上,距離礦山八十公里路程,修建一條鐵礦石運輸專線公路迫在眉睫。這段公路所經之地,少部分是戈壁灘,大部分在山區。在吊達坂一帶,海拔都在四千米以上,或終年積雪,或永久凍土。過了吊達坂,到二指哈拉的幾十公里,全是高山峽谷,飛石懸空,湍流喧鬧。別說那時候,當下這段路已經變成等級公路,車技差一些的司機仍然不敢在這種路段駕車行駛。築路工具呢?沒有大型機械,只有鐵鎬、鐵鍬、抬筐,還有少量畜力車。就靠這樣簡陋的工具,築路大軍憑藉著對國家的一腔忠勇,炸石開山,人力搬運土石方,晝夜奮戰,在高山缺氧環境中克服物資供應之不足,只用了兩個月時間,就打通了一條運輸鐵礦石的專用公路。

八棵普通的白楊樹,不僅為一條生命線一樣重要的公路敲響了開場鑼鼓,事實上也是一座現代化城市建設的開始。大西北許多新興城市的建設堪稱“無中生有”,嘉峪關就是這樣一座城市。嘉峪關的名字在明朝已經聲名遠播,但其功能主要在軍事方面。失去軍事功能之後,就只是酒泉管轄下的一處古蹟了。鐵礦的發現,激活了這座“天下第一雄關”。一時間,築路者,開礦者,各行各業的建設者,隨行的家屬,從祖國各地乘坐各種交通工具乃至步行,湧向這片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成為嘉峪關的第一批建設者和居民。城市因礦山而誕生,那麼,連接城市與礦區的道路便成為重中之重了。

一條道路固然短時間可以打通,但維護道路的正常運行,卻是經年累月的功課。鄭佔乾與他所在的公路段的工友們,在此後的數十年中,日復日,夜復夜,把青春年華,把人生理想,全部交給了這條道路。又是沙漠戈壁,又是高寒山區,又是簡易公路,修築的難度大,維護的難度更大。路上行走的都是載重卡車,路面質地粗糙,極易損毀。冬天大雪封路,開春路面翻漿,夏秋季洪水沖毀公路,困難和危險是道班工人的家常便飯。

國家財力有限,道班工人不多,道路必須保持暢通。大家一年四季大多時間都堅守在崗位上,常常一兩個月回一趟家。而回家之路更為艱難,或者搭乘拉運礦石的卡車,或者徒步,僅在路上就要耗去一兩天時間。所謂道班,也只是在路邊挖一個地窩子,能夠防禦野獸和風雪罷了。日常所需食品,依靠往來卡車捎帶,飲用水則要到深溝去取,取一趟水需要耗費半天時間。更困難的是護路工具過於簡陋,最初只是一些簡單勞動工具,勞動效率很低,去一趟工地,晚上回不了道班,就只能在野外露宿。但工人們沒有“等靠要”,而是自力更生,向發明創新要勞動效率。鄭佔乾和工友們發明了一種畜力刮路機,用一些廢舊鋼材木料,做成耙耬式樣,套上毛驢,刮平路面。這種機械,後來推廣到西北的許多公路段,使用了許多年。嘉峪關的公路博物館裡還陳列著這樣的機械,讓人既為前輩道班工人的聰明才智由衷敬佩,也為他們所經過的艱難歲月而心潮起伏。

鄭佔乾他們自己動手發明創新的護路工具還有很多。在今天先進的護路機械面前,這些工具顯得簡陋,可是沒有前輩所經歷的昨天,也不會有我們看到的今天。參觀過幾處當年用於道班的地窩子,難以想象在這樣的艱難困苦中,道班工人們如何保障這條專用公路始終暢通無阻。現在,這條公路的道班,雖有溫暖整潔的職工宿舍,有電,有電視網絡,但與都市相比,生活條件依然很艱苦。他們卻始終不與都市比享受,而是時時刻刻與他們的前輩比,比物質條件,比精神面貌,比愛崗奉獻。

在一個方圓幾十裡沒有人煙的道班裡,幾位工人師傅正利用工餘時間,在空地上種植蔬菜。我問種的什麼菜,一位工人師傅笑說:種的是希望。雖是玩笑話,卻也是真實情況。沒有希望,不會有人來這裡,來了也堅持不下去。近幾年,嘉峪關公路局招了許多大學生,他們大多來自內地自然條件較好的地區,他們手中的勞動工具先進了,但仍然和前輩做著同樣的事——日常時期護路補路,非常時期抗洪抗災。那天,寒風凜冽,我見他們一個個在路邊低著頭,尋尋覓覓,原來他們是在撿拾路邊垃圾。公路不僅是車輛通道,也是文明的載體,比起前輩來,新時代的道班工人為公路賦予了新的意義。

“紮根戈壁,艱苦奮鬥,無私奉獻,甘當路石”。是的,這是嘉峪關公路人走過的歷程,也是全體嘉峪關人走過的歷程。從無到有,從有到多,從多到強,我們就是這樣從昨天走到今天。


《 人民日報 》( 2020年08月10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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