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說,閱讀木心,就是在閱讀自己

​最近,朋友圈許多人在談木心。好話,壞話,都有。關於先生,我以前也談過許多,現在再講,多半也是重複以前講過的意思,索性將之前的一些觀點重新整理一下:


1

無論是紀錄片《逆流尋夢》,抑或BBC的《文明》,西方人的視角似乎都喜歡將木心看作一位堅守藝術理想,用藝術抵抗專制與暴政,捍衛人性尊嚴、靈魂自由的藝術家。這固然也很是可貴,但加之於木心,格局卻未免太小了,也過於膚淺。這隻能是表現木心的一個維度,而非全部。


2

木心的書,對的人看了會很喜歡,不對的人怎麼看也隔一層。

讀者與作者之間,一定是精神氣質有相似之處,心意相通,才能產生共鳴。如果精神血脈不相通,自然無感。所以,有的人對木心一見傾心,有的人則怎麼也喜歡不來。

在我看來,木心像一片大海,浩瀚而精深,能從中看見什麼樣的風景,取決於讀者自身的才識經驗性情,所以陳丹青才說,閱讀木心,就是在閱讀自己。


3

木心說自己寫得最好的是詩。而我以為,他就是一位天生的詩人,隨口而出的話都是詩。

總體感覺,木心的詩很是樸素,自然,在氣息上與《詩經》、陶詩相通,而且充滿形而上的哲思,詩與思渾然一體。他形容陶詩,好像沒什麼意思,又有點什麼意思,淡淡的,非常樸素。他的詩也這樣,寫得雲淡風輕,又意味深遠。

有些人說木心的詩不像詩歌,像是分行的散文。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木心詩歌大多沒有明顯的節奏感吧。他的詩歌,許多是散文化的,韻律很淡,緩緩的,似有若無的樣子。但在心裡默唸,卻自有一種音樂性。所以木心說他的詩不是用來讀的。——適合朗讀的詩歌通常節奏都比較明快,像北島那樣的,語調鏗鏘,音樂感明顯。


4

《從前慢》之於木心,正如《靜夜思》之於李白。這首並非木心最好的詩歌,但可能是他流傳最廣的作品。這首詩是詩人對昨日世界的印象,有一種懷舊的、寧靜的味道。詩中的意象很美,充滿畫面感;語言則幾乎都是口語,明白如話。口語容易流於粗糙淺白,但木心詩歌中的口語,卻極典雅,樸素得很精緻,或者說精緻得很樸素。

5

唯美,樸素,美與智的和諧,可謂希臘風格。亦木心之風格。木心之詩文即對《詩經》、古希臘的迴歸。

木心的唯美與樸素,是樸素地唯美,或曰唯美地樸素。比如他隨口講的,“什麼是通靈?窗外的鳥叫了,嘿!我覺得很好聽,這就是通靈。”就是又唯美又樸素。

陳丹青說,閱讀木心,就是在閱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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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有徘句:“昨夜有人送我歸來,前面的持火把,後面的吹笛。”寫得很詩意,其實是苦中取樂。實際情形是,他當時坐在囚車裡,正被人押回牢房。

木心說他當時就想像自己是蘇格拉底,因為他們的罪名是一樣的:不敬本邦的神,毒害青年的思想。

木心沒有訴苦,而是用詩情將這些苦難在心中化解開了,將那樣的生命體驗昇華成一種詩境。他是那種能夠把生活中的各種事情都昇華成詩境的人。


7

木心的俳句其實是極濃縮的詩。

俳句有特定格式,如三句十七字(首句五字、中句七字、尾句五字),須含季語(代表季節的詞語)等等。以此看,木心的俳句似乎並不是嚴格的俳句,不過是取俳句之名罷了。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質。

木心俳句的本質是什麼?是詩,極簡之詩。在這一點上,木心俳句與日本俳句是相通的(日俳實質即一種短詩)。再者,既然已經是詩,是不是俳句,名之俳句抑或名之雪句、風語又有何所謂。


8

木心的書寫全然是詩與哲學的意味,好像和一般人的生活沒什麼關係,因此有的人便覺得他的文字太遠離現實,不接“地氣”,甚至認為他很冷漠,沒有人間味。

對此,我的看法是,不接“地氣”是真的,冷漠與否就見仁見智了。在我看來,木心一片赤子之心,其刻薄、優雅,都是可親可愛的。他的文字好像總能觸及你的內心,使你為之感動。他帶給讀者的,是靈魂的共鳴與對話,是更能觸及生命本真的審美體驗。


9

關於木心的推廣,好,壞,種種,都與木心本人無關。推廣,是俗事。既然要做俗事,有時候就不得不隨俗,所以陳丹青很難像木心那樣清高。他推廣木心,是將所有的俗事都一己擔了下來,以使木心不被埋沒。若為自己,我想許多事陳丹青是決不肯做的。

我樂意看見越來越多的人閱讀木心。但無論有多少人讀木心的書,他的讀者還是不多的,不可能多。木心是隻能被少數人理解的詩人,大眾化傳播之後,必然產生大量誤解,各種無知的謾罵和輕浮的喜歡也就隨之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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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我喜歡木心?簡言之:木心有智性,有詩性,有赤子之真,有情人之心,有貴族氣質,有遊戲精神;讀他的書,總是一個又一個句子,讓我從心底拍手叫絕欣喜共鳴,彷彿把我心裡說不出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且還說得那麼聰明,那麼漂亮。

陳丹青說,閱讀木心,就是在閱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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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說但丁真好,又是藝術,又是象徵。他自己其實也是如此。他身上彷彿具有一種藝術的象徵性,與美共依存。許多人因愛藝術而愛他。其中有些讀者更是對他懷有一種近乎虔誠的熱愛。那樣的熱愛,一般人或許是難以理解的,甚至會覺得不可思議。我有時也覺得那樣的熱情確實有點超乎尋常,說是猶如門徒對耶穌的愛也不為過。但我理解他們,我知道他們是因為遇到一個美好的靈魂,而為之欣喜、共鳴,乃至親之、慕之。我也知道他們之所以熱愛木心,其實是出於對美和藝術的熱愛。

木心曾說,愛他的人,一定也愛藝術。是的,是這樣的。在我心目中,木心先生就是美,就是藝術。我愛他就像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只要想到世界上有他這樣的人,我就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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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在年輕的時候也追求文學追求藝術,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就漸漸開始動搖,最終完全放棄了藝術,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木心那樣,那麼徹底地堅持了一生。

藝術廣大已極,足可佔有一個人。——木心用一生踐行了這句話。他將整個人生獻給了藝術,甚至把自己也變成了藝術。像這樣的一生,我想沒幾個人受得了。捫心自問,我也做不到,一是不敢犧牲那麼多,二是沒有木心那樣的天才,所以也沒有他那樣決絕的自信與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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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和魯迅,確有一部分是相通的,但更多但是不同之處。木心的性格是哈姆雷特的,魯迅身上則有一些唐吉訶德式的東西。此外,木心有唯美、務虛、彼岸性的一面,魯迅則更關注現實,所以在喜歡魯迅的人看來,木心的詩文可能會顯得太空靈、太唯美、太象牙塔了。

不諱的講,魯迅和木心不在一個層面上,魯迅就像一隻豹子,是在山野中奔跑的,木心則更像天鵝,是在天空中飛翔的。精神氣質上,我以為陳丹青與魯迅更為接近,所以陳丹青懂魯迅,談魯迅談得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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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回憶錄》不是一部學術著作,其價值不是學術性的,而是美學和智性的。木心是那種天生的藝術家:是純乎創造藝術的,要他做事做著做著就做成藝術。他講課就講成了藝術。

如果將《文學回憶錄》當成正兒八經的學術著作,它的確有許多“毛病”:考據不嚴啦,邏輯太跳啦,缺少論證啦,諸如此類的。但如果把它當成藝術作品看,這些就都不成問題。

把木心當成學者來看,是對他的誤解。其實,木心就是一位詩人、藝術家,是他口中所說的飛翔的伊卡洛斯。他不是以學者、評論家的角度講文學史,而是以詩人的身份、自身的經驗在談文學、藝術。

《文學回憶錄》的好不在所謂的文學史知識,而是那些像珍珠一樣散落各處的三言兩語的木心的見識。這些見識通透,漂亮,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它不提供標準答案,但充滿絕妙的個人觀點。關於文學藝術,最有價值的豈非從來都是個人觀點,而非標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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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將讀者看得很高,甚至假設讀者和他一樣聰慧,一點就透。面對這樣讀者,自然無須多語。所以他講一個問題,往往是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甚至蜻蜓點水的一句話,點到即止,很少把話說破,也很少對自己的觀點進行解釋。在講文學課的時候,木心面對的是學生,所以談得比較詳細一些,許多在文章中沒有明說的內容都講了出來。但是總體而言,他的講學依然延續了那種輕輕點破的風格,是點撥式的,而非循序漸進的教導。

陳丹青說,閱讀木心,就是在閱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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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說,老子語言直白,但又含蓄;直白,容易粗淺,含蓄,就晦澀了,而老子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再想想,無限深意。我以為,木心的文字也是這樣的,具有多層含義,淺讀可以讀出一種意思,深度又可以讀出另一重意思。

木心的文字同時具有詩與哲學的特性,在別人很難做到的美與智、詩與思的融合,他幾乎自然而然地做到了。這是一種天才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大抵來自他的詩性思維。

什麼是詩性思維?總結一下:第一,它是超越邏輯的,呈空間而非線性特徵;第二,它很大程度上是直覺、體悟式的;第三,它具有一種詩化的美感。所以,或許可以簡單地說,詩性思維是一種直覺加詩化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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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邏輯思維是在平面上的行走,詩性思維就是空間式的飛翔。因為詩性思維的特性,木心的寫作和講學,嚴格來說,都很少有那種邏輯嚴密且詳細的分析和論述。在判斷一個問題的時候,邏輯思維的方式通常是因為這樣所以那樣,從A到B再到C地循序漸進,逐步逐步地得出結論。而木心的思維方式是跳躍的、直覺的,常常是直接從A到D,一下洞見本質。

因此,他的表述有時會顯得邏輯不夠嚴謹(尤其是在講學的時候),中間的因與果的層層關係,許多被省略了。詩歌和短句自不必說,即便長篇的散文,也常常如此,比如那篇意識流散文《哥倫比亞的倒影》,思維就很跳躍,A與D之間的B與C的內容,木心常常省略了沒有明說。如果要像學術性寫作那樣,為了邏輯上的嚴密,而將所有內容都一一講清楚,這篇文章可能得寫成一本書,那樣就舉重若重了,那是木心所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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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有言:大藝術家總是非常思想的,大思想家總是非常藝術的。如果說尼采是後者,那麼木心無疑就是前者。

木心文學之本體是詩,其中有哲學。但他是精於哲學而又跳出哲學的,他的詩文儘管充滿形而上的沉思,用的卻是文學的語言,詩性的表達,而非概念式邏輯式的哲學表述。所以哲學在其作品中就像一層遠景,被淡化而又無處不在,如空氣般隱含在字裡行間。

木心的哲思具有詩的特性,靈感多於思考。所以他的文字感悟性強但邊界模糊,加上很少論證,就缺少邏輯上的明確。但是否就美言不信呢,也未必,看如何取“信”而已。木心之哲學,思與詩渾然一體,是藝術中的哲學,不好以嚴格意義上的哲學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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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畫,我不懂,但是喜歡,不懂的直觀的喜歡。我的直觀的感覺是,他的畫浩瀚又精微,其中彷彿有一種氣韻在流動。

木心說,抽象畫是無神論者造教堂。他的風景畫,就是在造教堂。在他的那些畫中沒有人,沒有動物,因為那是上帝的世界。

木心是無神論者,但他內心並不拒絕上帝,而他的風景畫,感覺就是他內心深處的彼岸世界,那是神性的,而非人間的。在那裡,他與上帝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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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時候,木心談別人其實亦是在談自己(不自覺的),比如他談老子的語言,談但丁的象徵性,又比如以下這段:“他的琴聲一起,空氣清新,萬象透明,他與殘暴卑汙正相反,肖邦至今還是異乎尋常者中異乎尋常者。”——別人講他,總不及他自己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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