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程不都曲折,結局也不都圓滿,或許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幸好遇見你,四季三餐都有了意義。

過程不都曲折,結局也不都圓滿,或許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四季,三餐,都隨你》是美女作家簡貓的處女作,是一部按24節氣排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將生活的煩瑣和感悟寫成23個故事。過程不都曲折,結局也不都圓滿,或許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是故事裡的人。

簡簡單單的故事,看後卻讓你淚流滿面。親測!

立春

315°

黃經

晴朗的一天

陽曆二月四日前後,太陽到達黃經315°,是為立春。


[1] 

我與蔣攸寧是在飛機上認識的。上一秒,還是山南水北的兩個人,下一秒便結為旅友,全因一條菖蒲色長裙。

飛往洛杉磯的航班上,她坐在我左側,靠窗。素淨淡妝,齊肩中發,菖蒲色連身長裙,圓領,露臂,細牛皮腰帶下開足大擺。首飾不多,只左腕一隻翠玉鐲。腳著夾趾涼拖,指甲塗裸色,上與下各十枚,枚枚如珠如貝。

女人看女人,有時先衣後人。

那身長裙,款式舊而不過時,質料講究。裙分兩層,貼身一層為細麻,麻之外是一層薄薄的桑蠶絲暗紋提花。

“你好,裙子很漂亮。”我由衷地稱讚。她轉過頭,很靦腆地笑了下。遮光板半開,白皙的臉被照出一小方陰晴。劉海兒半明半暗。明的是淬金的絲,整齊得像織機上待紡的經紗。五官不算精緻,卻很清秀。眼距有些開,眼下一對臥蠶。看上去有些孩子氣。

慢慢地,我們聊開了。

蔣攸寧,名字取自《詩經》中“君子攸寧”一句。

“我爸爸說,希望我一輩子過得安寧。”她解釋道。空姐推車來,我們各要了一聽薑汁汽水。

至於結為旅友,純屬意料之外。知道我從洛杉磯向南旅行,蔣攸寧興高采烈,“San Juan Capistrano(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去嗎?”

“去的。”

“拉荷亞海灘呢?”

“去。”

“聖地亞哥?”

“去!”

“一個人?”

她這趟旅行準備匆忙,賓館、租車沒訂,又趕上六月旺季。我正相反,被人放鴿子,一個人住雙人間。

“要不然一起?”我說,食宿分攤,正好多吃多玩。

她輕呼:“想是這麼想,沒好意思問。”話音剛落,整個人彷彿變得很快樂,內雙與臥蠶捱到一起,眼睛又細又彎,像石壁上橫嵌的一線天。

她應該是安靜的,話不多,笑起來卻十分具有感染力。我也是慢熱的性格,和她一起,破天荒地話多起來。兩個人壓低聲嘰嘰喳喳,都覺相見恨晚。

聽說我寫故事,攸寧很好奇:“哪種故事?”我半天說不上來。

“要不我也講一個?”她眨了眨眼,小聲說。只是薑汁汽水喝光,似乎又改變了主意。沒過多久,廣播提示座椅靠背調直,遮光板打開。

“是關於我家裡——”

飛機降落時,她終於下定決心。只是那會兒沒時間,機場太遠,我們還得租車趕去賓館。中途折騰了會兒,等攸寧舊話重提,我們已在前往藝術館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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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洛杉磯的蓋蒂藝術中心有四個美術館。參觀的人看兩樣:一是建築本身,二是凡·高的《鳶尾花》。

建築是現代的,乳白孔石疊砌出大寫的橫豎。橫與豎成為平面,平面與平面成為空間,加入光、質感、想象,成為藝術。

美術館內黑色牆面上,《鳶尾花》同其他畫作陳列在一起,在這面展牆下駐足的人最多。那時我和攸寧逛得腿軟,坐在展廳的椅子上休息。

攸寧是藝術史專業研究生。很小的時候,喜歡過一陣繪畫。有一回拿鉛筆塗鴉,母親何慧鶯看在眼裡,沒多久,一口氣買回幾套畫具。攸寧喜歡水彩,學到小學畢業,後因學習大提琴中斷。

大提琴是父親蔣學民要她學的。蔣學民年輕時留學美國,電子工程博士,回國後在大學任教。人長得偏斯文,五官立體,有風儀,性子傲,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

誰都要羨慕何慧鶯。在別人眼裡,她是拿高中文憑攀上了留洋博士。

怎麼攀?

何慧鶯巴掌大的臉,有些嬰兒肥,一雙圓眸清亮亮嵌著,眼下一對嘟起的臥蠶,笑起來,咯咯咯沒停,是個十足的活潑美人。一旦被誇命好,何慧鶯總要臉紅,原本就顯小,臉一紅,更添嬌嫩。每每心裡也在想:是啊,不錯了,還有什麼不稱心呢?

偏偏就有那麼一件。

蔣學民很少同何慧鶯交談。

剛結婚那會兒,兩個人吃飯,還會聊兩句家常;後來蔣學民養成邊吃飯邊看書的習慣,何慧鶯說話,蔣學民總是三個詞,“嗯”“好”“你看著辦”。有一次何慧鶯大哭起來,蔣學民放下書,才知道何慧鶯方才跟他說的是有孩子的事。

不僅如此,何慧鶯還察覺,倘若在公開場合誇丈夫,或說些貶己的話,蔣學民的臉色便十分難看。

這就很奇怪。

至少據何慧鶯所知,男人都愛面子。母親和父親吵翻天,第二天到人前,照樣誇。多言不由衷的話,人多的時候講,都顯得情真意切。

何慧鶯不一樣,她是真心覺得蔣學民好,想給他風光,怎麼會適得其反?

直到女兒出生,蔣學民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神彩,給不滿週歲的攸寧聽古典樂、念唐詩,彷彿迎接生命中嶄新的可能,何慧鶯才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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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在美國接受開明思想,欣賞女性獨立有見解。我媽媽不算聰明,即便有,頭兩眼也看不出。”攸寧說,“他覺得我媽媽不懂這,不懂那,自然也就不懂他。”

蔣學民與何慧鶯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沒談戀愛,直接辦酒席。旁人覺得不配,就連何慧鶯也這麼想。

她痛苦的原因很簡單——她愛蔣學民。

父母帶她四處相親那會兒,何慧鶯滿心厭惡,卻在見到蔣學民的那天改變了主意。

算了,這樣也好,領證結婚,組建一個新的家,買窗簾,買米黃色最好,不然,綠色也行。臨窗邊種幾盆花,有時間,再養兩條魚,房間的牆刷成……想到這,又覺得一切無所謂。

沒關係,都沒關係——只要是新生活,新的人。能讓她改變心意,這便是愛了吧?何慧鶯當時天真地想。

她知道,像蔣學民這樣,十個她拴一塊兒也不夠。以至於後來,再有人誇她命好,何慧鶯反倒接受了。只是到夜深人靜時,一彆頭,望著背身熟睡的丈夫,她便靜靜落下淚來。

日子總要繼續,也要有希望。

同丈夫一樣,攸寧的到來成全了何慧鶯。相夫不成,教子成為她漫漫人生中的頭等大事。

蔣攸寧說起小時候,那時我們正從展廳往外走,來到中心花園一片開闊的草地。攸寧脫了鞋,光腳踩在草地上,彷彿踩在癢人心的過往。

“我小時候練琴、畫畫,學這學那,我媽媽總陪著,拿這麼長一根毛衣針,這麼粗。”她邊說邊用手指圈了圈比畫給我看。

她這一比,我想起自己學琴那會兒,也是貪玩的年紀,坐不住,變著法兒偷懶,也曾和我媽媽這樣繞著飯桌,一個追,一個跑。

“不過我的那根比你細。”我很得意。

攸寧笑得躺在草地上:“啊,你傻,粗的打一下就過了,細的才疼。”她入戲似的一抖,手遮著額,頭微偏,避開正午刺眼的陽光。

有些事,何慧鶯堅持,卻也並非不近人情。

女兒討厭書法不想學,她不勉強,但字一定要漂亮。女孩子一手字龍飛鳳舞,多美都上不了檔次。一個女人是什麼檔次,便遇見什麼樣的男人。遇見了要得到,得到了要守好。

“女孩要富養”,這句話何慧鶯深信不疑。尤其氣質、涵養,只能經年累月拿藝術的香焚燻,燻出點靈氣。說白了,養女兒就是燒錢。

她自己就喜歡藝術。只是二十出頭那會兒,想學什麼、做什麼,時代都跟她反著來。

下放工廠第二年,太喜歡唱歌,一門心思要報中央音樂學院。千辛萬苦從朋友那借來一臺三用機練唱,透亮的嗓,“啊——哦——呀——哦——啊”,像春日飛起的黃鸝。

練唱的時候,房門“砰”地開,“砰”地關,震得天花板上的灰簌簌掉下來。然後聽見剛和父親吵完架的母親在廳裡謾罵,罵她下作,沒羞沒臊,發夢當歌女,丟人丟到陰溝裡。何慧鶯不理,練普契尼《蝴蝶夫人》中《晴朗的一天》。

仲夏的晚上,只有撲燈的灰蛾子陪她,三隻,五隻……有些撞上了牆。她捨不得捏死,因為覺得像極了她。

何慧鶯有一副老天爺賞的嗓。夏天的夜風吹起蟹殼青的波紋窗簾,吹得浪紋一起一落,她的歌聲在浪裡起伏,唱到最高音那句——“L'aspetto!”——唱哭了自己。彷彿灰蛾子變身成美麗的蝶,振翅飛出窗,飛向仲夏夜晴朗的星空。

可惜,天總不遂人願。

音樂學院選拔考試前三天,何慧鶯練唱過度,壞了喉嚨,第一輪被淘汰。一個月後,母親逼她去相親。某個晴朗的一天,何慧鶯第一次見到蔣學民。

很多時候,何慧鶯想,她這輩子就像一尊琺琅彩,紅黃藍白看似豔,配錯了,白浪費顏色。但女兒不一樣。攸寧會是一件北宋汝窯瓷,瑪瑙入釉,色青如天,無須譁眾取寵的紋飾,青白模樣,便冠為瓷中上品。

那才是受誇獎時不心虛的人生。

年輕時的憾事,蔣學民不知道,只是每次攸寧被毛衣針打哭,何慧鶯心疼,事後半哄半歉疚地說起。

“我媽媽一說這些,我心就軟了。她有太多的不實現,生在一個錯誤的時代,永遠沒有機會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攸寧說,“從那時起,我就發誓要成為我媽媽唯一的實現。”

我點點頭,轉念又想,那個時代又何止一個何慧鶯?不是何慧鶯,也有何慧燕、何慧雀、何慧鵑……一個個排開來站好,整齊列出陣仗來。

多麼典型的一代。


[3]

我和蔣攸寧的旅行因為這個故事變得悠閒無比。除賓館訂了不能改,其他都隨意。去哪兒玩,在哪裡吃飯,下面做什麼,大多憑心血來潮。

離開洛杉磯,我們坐一個多小時火車來到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一個西班牙風格的小鎮。

小鎮裡最有名的一處叫燕子教堂,聽說是加州仍在使用的教堂中最古老的一座。曾經毀於地震,後又修建了起來,但沒修全。遠遠看,黃泛著白,白摻著紅,圓拱之上缺得不成樣。即便如此,依舊美,美得飽經風霜。

這鎮子最不缺的就是顏色。爬牆的三角梅一半洋紅,一半是淡櫻與白的複色。木欄內的房子也活潑,走過一幢茶色的,跳出了藍綠、烤橙、陶坯黃……有幾家咖啡店的門牌是嵌著湖藍與明黃的碎瓷,像小時候測的色盲卡。咖啡店旁是一間墨西哥小店,賣彩繪陶器……到處花團錦簇,又垂直放入一片安穩的翳翳夏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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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一個戴草帽的年輕男人在一家餐廳門口彈尤克里裡。

“要不吃這家?”我停下腳步。

“吃什麼?”

“不知道,進去再說?”

攸寧的父親是典型工科男,對藝術很遲鈍。只是有一件,他希望女兒會樂器。

“不是別的,只能是大提琴。”

餐廳裡就座,攸寧餓了,扯下一小塊麵包抹黃油。服務生來點單,我們各要了一份意大利麵。午後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土黃牆上映出一稜一稜,並排著,像小獸的牙。

蔣學民一生只知道一個大提琴家——傑奎琳·杜普蕾。

一九八七年十月,攸寧出生前兩月,杜普蕾去世。

一天傍晚,黃呢子窗簾,閒置的縫紉機上,一臺從美國帶回的收音機在放杜普蕾一生中最傳奇的《埃爾加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

蔣學民聽說了消息,一整天心不在焉,甚至在以為何慧鶯看不見的時候,眼睛溼潤,神色悲傷。

何慧鶯看得戰戰兢兢。

她臨盆在即,身子重,斜靠在沙發上打毛衣。毛衣是給學民打的,水灰色,配什麼都好。她事先沒比對尺寸,但心裡有數。她對他越上心,越惱他淡淡,不是不好,就是淡。

可那一天,聽大提琴時,蔣學民完全變了個人。

書桌對著窗,蔣學民埋頭準備教案,寫一寫,便停筆失神看窗外。從何慧鶯的角度看去,男人眉骨嶙峋,眼窩微陷,額間攏出一個淺淺的“八”字。鼻樑上覆著蜜色一層,一個漂亮的斜飛角,像要融進夕陽裡去。整個人,是溫柔、慈悲、懷念、彷徨的。何慧鶯懷著孩子,沉浸在母性之中。這樣的蔣學民,看得陌生,看得害怕,卻又有種控制不住的歡喜。想象有一天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和她商量、訴苦,談一談學校發生的事、孩子的事,孩子開口叫爸爸,叫媽媽,開始學爬,會走路……一時間想得痴傻,竟也惶惶然,整個人甜蜜又惆悵,不知所措,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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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何慧鶯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蔣學民為什麼悲傷?

因她的不察,這個秘密被隱藏多年,直至有一天被蔣攸寧發現。

“怎麼發現的?”我問攸寧。

“你怎麼不問是什麼?”

“是什麼?”我想了想,又問一遍,“怎麼發現的?”

攸寧大約是我見過笑點最低的人,這樣也能笑許久。服務生把面端來,她將芝士屑拿叉子勻進面裡,沉默一會兒才說:“我父親留學時,喜歡過一個女生,華裔,叫Amelia(阿米莉亞),音樂系,大提琴專業。”

何止喜歡,幾乎是一見鍾情。

攸寧說,兩個人熱戀那會兒,有一回,Amelia在音樂廳辦個人專場,蔣學民上臺送花。黃玫瑰。那是蔣學民一生中唯一一次給女生送花。

那個專場也是Amelia第一次公開演奏《埃爾加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她太喜歡杜普蕾,那是神的樂者,絕世天才,不可超越之傳奇。音樂會前,蔣學民常陪她練琴到通宵,以至於五音不全的他,竟將整首e小調記了下來。

“後來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分了唄。”

明知這個結局,我竟覺得惋惜。攸寧嘆口氣:“他們那一代人,出國學成後都想回來報效國家。我父親執意回國,Amelia畢業後去了樂團,聽說分得非常痛苦。回國後父親對Amelia念念不忘,不肯結婚。奶奶氣得高血壓病發,他不得已,才娶了我母親。”

高二那年,攸寧從書架最上面抽出一本老英文字典,字典太舊,中間幾頁脫了線。她隨手翻,翻到一張女生照片,彩色的,背面是蔣學民的字跡,“致吾愛Amelia”。

攸寧告訴我,她父親會把照片藏在英文字典裡,大概是想母親不懂英文,沒事不會去翻。

蔣攸寧與父親大吵一架,何慧鶯不知道,一直被矇在鼓裡。

有時候一家人吃飯,蔣學民替何慧鶯多盛一碗,攸寧諷刺地想:這又是做給誰看呢?

到後來,連圓桌談話也沒了。

蔣學民再忙,每月十號也會替女兒整理一份書單。他自己喜歡看書,讀到好的,便挑兩本推薦給攸寧。讀不讀隨意,只是晚飯時,女兒有感觸,父女倆能興致勃勃討論許久,名曰圓桌談話。這種時候,何慧鶯通常是不說話的。攸寧見不得母親這樣,察言觀色,總要拋兩句話頭給她。

攸寧和父親大吵後,有一回,蔣學民嘗試和解,飯桌上起頭:“寧寧,那本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看了嗎?之前和你說過,很了不起。”攸寧盯著白米飯,沒什麼情緒地道:“功課多,哪有時間?”蔣學民皺皺眉:“讀書是不好停的。你現在學的那些,以後基本用不到,可書是……”攸寧不耐煩地叫起來:“說了沒空嘛!不然那麼多卷子你替我寫?”

何慧鶯見父女倆又吵,十分慌亂,覺得攸寧這兩月情緒不對頭,以為是課業太重。拿起筷子,一邊替女兒夾菜,一邊替丈夫夾,兩邊都夾了各自愛吃的。“寧寧啊,這獅子頭媽媽花了很長時間學的……還有這醃篤鮮,學民你不是上次說想吃……”

見兩邊不再說話,各自悶頭吃菜,何慧鶯才想起頂要緊的一件事。她湊近了,對攸寧輕聲道:“寧寧,上次跟你說報考電影學院的事,要是想,得早點準備。寧寧這樣,有氣質有底蘊,全中國……”

蔣學民聽了第一個反對。

“我看你是昏了頭。怎麼想去報電影學院?當明星,青春飯能吃幾年?”何慧鶯一愣,平時不覺得什麼,此刻竟滿腹委屈,一口氣上來,卻只駁了一句:“寧寧喜歡藝術!”蔣學民不顧何慧鶯眼裡打轉的淚水:“喜歡藝術就去當演員?什麼邏輯!到國外研究藝術不是藝術?搞設計不是藝術?”待要再想一個例子,攸寧起身,飯也不吃就跑回房,門“砰”地一下關上了。

蔣學民性子冷,為人刻板,但不愛和人吵。見何慧鶯倔強地看向別處,淚水簌簌掉落,忽然沒了轍,起身回房準備教案。飯桌前就剩何慧鶯一個,在日光燈下抹乾淚,進廚房拿保鮮膜包好剩下的獅子頭和醃篤鮮,準備明天中午熱一熱自己吃。

這樣的爭吵後來又陸續發生幾回。

有一天半夜三點,攸寧悄悄溜進書房,取下字典,Amelia的照片還在,連夾的頁數也沒變。

大約是華裔的關係,女生的長相已十分洋化,穿一件淺灰藍裙,略顯稚嫩的泡泡袖,抱著大提琴坐在舞臺上。人看著比大提琴小,頭微偏,笑得很甜。餘數不多屬於東方的部分,竟同何慧鶯有七分相似。

我恍然脫口:“怪不得你父親!”

攸寧明白我意思,搖搖頭,說不確定。只是她也猜,倘若那天相親時換作別的女人,不是何慧鶯,父親大概不會那麼快妥協。

那一晚,書房的窗半開,涼風將簾子吹起一角。她家在半山,遠遠能看見另一片山,黑色的,綿延著,像某隻巨獸的脊背。巨獸趴著,睡著了,黑乎乎的,看似無害。可萬一哪天醒來,會是怎樣一場毀天滅地?

攸寧“啪”一下關窗。

只差一點,她便鼓足勇氣把照片扔出去。

她擰開落地燈,拿起照片,一個人坐在地上靜靜看。

看一會兒,忽然生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要是父親和Amelia當年沒分手呢?

兩個人相知、相愛,真正從相貌到才識的門當戶對。感情上不接受,可理智上又覺得是最好的結局。

再進一步想,若Amelia是她母親呢?

竟也再好不過!

Amelia會是她的大提琴老師,親自指導,而不是拿毛衣針在旁監督。會替她挑選合適的CD,幾張經典的就好,不像何慧鶯那樣亂買一氣。晚飯時,圓桌談話是三個人。Amelia聰慧、溫柔、見解獨到。她是她母親,有時一語中的,能看出父親對她的愛,眼神裡的不離不棄……將是多麼幸福的一家人!

蔣攸寧想得渾身顫抖,蜷住身子,將自己抱得更緊。只覺一種深深的,從骨子裡發出的,剋制不住的惡毒與背叛。

回房後,她決定按照父親說的,放棄高考,考SAT,考託福,準備申請美國大學。哪一所無所謂,只想離家越遠越好。

走出意大利餐廳,我和攸寧徒步逛完小鎮剩下的地方。買的車票是六點半,看了表,還有二十分鐘,便坐在離車站不遠的椅子上等。

椅子邊是並排的幾棵棕櫚。地上開著紅色松葉釣鍾柳,花像細長小喇叭,葉子蜷成雀舌模樣,密密層層。

我問攸寧:“你父親真的很愛Amelia?”

攸寧踟躕片刻:“肯定是曾經愛的。”片刻後,轉頭問我,“你想他為什麼對Amelia念念不忘?”

我心裡有個答案。攸寧看著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有些冷清地笑了笑。

有什麼可說?道理越簡單,越是顛撲不破。

[4]

從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坐火車到聖地亞哥又是一個多小時,到賓館已是晚上。攸寧和我困得不行,早早洗漱睡下。隔天來到拉荷亞海灘,是個好天氣。仔細一看,什麼都沒變,拉荷亞還是四年前我來時的模樣。

攸寧是第一次來,站在一塊大的海崖上。正午,日照當空。海崖之下,黃黃黑黑趴了十幾只海豹,離得最近的一隻,攸寧躡手躡腳爬下去,遠遠合張影。

過程不都曲折,結局也不都圓滿,或許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這麼高,它怎麼爬上來的?”我疑惑。

攸寧說:“漲潮漲上來的?”

“那麼胖,漲得上來嗎?”說完這句,海豹昂頭瞥我們一眼,又自顧自睡去。我倆大笑。蔣攸寧一邊笑,一邊打著手勢:“噓——噓——”有人託她拍照,她笑眯眯地又跑過去。

在更高的一處,有朝海的椅子。海風吹得人昏昏欲睡。

問她什麼時候來的美國。十八歲,她終於看到父親向她描述過的世界。

大二那年修讀藝術史,班上只有她一箇中國人。後來搬出學校公寓,找房子,學做飯,一個人走很遠的路買菜,把空蕩蕩的公寓佈置成家。她像蔣學民,沉默少言,這在課堂是大忌。尤其上小班,美國教授鼓勵所有人參與討論,她不說話,多少受質疑。更有甚者,將她歸納成一個整體取笑。“中國學生,上課從來不討論。”蔣攸寧受不了這樣。之後每節課都花大把時間準備,說什麼,問什麼,不為別的,只為給自己爭口氣。這一點,又像極了要強的何慧鶯。

“通過一個人,你多少能看見他父母的樣子,敏感,沉默,豁達……平常沒留意,只是有一天向別人介紹,不經意說起,這一點,像我母親,或是像我父親。”

就這樣過去了三年。

何慧鶯身體一直不好,女兒走後,時時牽掛,日子更不知如何打發。倒是蔣學民有些不一樣了,原本冷冷淡淡的人,竟逐漸對何慧鶯有了些情意。

一開始是陪何慧鶯晚飯後在小區散步。後來電影院放新片,聽說有好的,也買了票一同去看。再或者某個週末下午,去自己大學邊上的咖啡店坐坐。倒不是什麼情調,只為陪何慧鶯吃一份芝士蛋糕。

蔣學民還記得,何慧鶯有一回生日,攸寧買了一個九寸蛋糕。蛋糕太甜,吃一口,蔣學民和攸寧搖頭皺眉,何慧鶯吃得有滋有味。之後早餐一塊,晚飯一塊,沒兩天便吃了個精光。盒子也沒捨得扔,擦乾淨,整整齊齊收起來。攸寧出國後,有一回何慧鶯說想吃甜點,蔣學民哪知道上哪兒找,只記得大學邊有家咖啡店,很多學生情侶下了課會去。

那一天,他帶何慧鶯去,班上一對情侶忙起身打招呼:“蔣教授好!”又笑嘻嘻道,“蔣師母好!”何慧鶯像個孩子一樣侷促不安地捏手。蔣學民問兩個學生:“我們頭一回來,想問你們,這裡什麼蛋糕好吃?”女生一愣,比男生更快會意,“回蔣教授,芝士蛋糕好吃!買一塊給師母嚐嚐?”蔣學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咖啡店佈置得小而溫馨,窗邊一株鈴蘭,鈴蘭邊是時下最興的多肉。何慧鶯有些猶豫,蔣學民牽著她的手大大方方往裡走,邊走邊說:“寧寧一個人在美國小資,我們可別落下了。”一句話,逗笑了何慧鶯。

“蔣教授,蔣師母,你們慢慢吃,我們先走了。要是蛋糕好吃,別忘了下次卷子加十分!”男生笑得十分沒正經。蔣學民起身和他們又聊幾句,回到何慧鶯身邊。學生們稱他蔣教授,其實他只是副教授。這些年勤勤懇懇教書,沒精力發論文。同系許多老師評上正級,他一個正經美國常春藤博士打死都是蔣副教授。有什麼關係呢?年輕時報國理想淡了,人老了,看清現實,反而自在許多。這種現實,也包括了對妻子的感情。只是何慧鶯沒往這塊想,以為是人老了,都怕寂寞。

四個月後,何慧鶯突發心肌梗死,送院搶救。

蔣學民嚇壞了。有幾次以為何慧鶯挺不過去,打電話給攸寧。攸寧坐隔天飛機飛回。好在搶救及時,何慧鶯終於挺了過來。

醒來時,床頭粉色康乃馨半開,窗開一條縫,白色床單被照出一塊明顯稜角,輸液管裡的藥水一滴滴往下,有規律沒聲音地“嗒——嗒——”

何慧鶯沒插針的另一隻手被蔣學民握在手裡。蔣學民嘴角起皮泛白,見她醒來看他,半晌,輕輕一動:“你醒了?”做沒事人模樣。而後又將她的手放進被子,替她倒水,中途不放心地轉頭,替她掖了掖被角。灰色長睫下是清瘦的顴骨,整個人是一種張皇的脆弱。

那一刻,何慧鶯眼角落下淚來。終於明白,臨老了,他這才愛上了她。

[5]

蔣學民對何慧鶯的愛醒悟得太晚,足足晚了二十個年頭。

那個早晨同以往沒什麼兩樣。飯桌前,蔣學民翻開報紙,電視裡在播早間新聞。何慧鶯替他端來煮好的咖啡,這些年下來,他一直保持早餐喝咖啡的習慣。除咖啡外,何慧鶯還遞來兩片吐司。吐司和蛋液煎過,中間抹自家制的橘子醬。怕他不夠,又多煎了一個荷包蛋。

她自己不愛吃這些。年輕時早餐喝粥,婚後怕麻煩,總陪著蔣學民吃西餐,吃久了也習慣。可今天,她忽然懷念起當姑娘時可以為自己任性的美好時光。

她決定不陪蔣學民了。大早上起來煮粥,做了三樣小菜。蔣學民見了,說明天也喝粥,兩人份,煮起來方便些。

吃著吃著,聽見新聞裡播美國地震,希臘債務危機,非洲饑荒,動亂……因女兒在美國留學,夫妻倆自然對美國新聞更關注些。有時美國校園槍擊,問攸寧不清楚,可國內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全程跟進,密切關注,彷彿死的是自己的國民。蔣學民以前看不慣,現在無所謂,別人愛怎麼折騰是別人的事。他與何慧鶯吃著早餐,偶爾聊幾句,卻也十分愜意。

蔣學民是高興的。這是何慧鶯出院後為自己做的第一份早餐。

下午兩人一同買菜,回家路上商量晚飯。只是買完菜回書房,蔣學民忽然愣住了。

書桌上一個木製相框,相框裡,Amelia穿著灰藍色裙子,抱著大提琴,對他甜甜微笑。蔣學民把相框拿起來。

“我想,你其實不用一直藏著。”

何慧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蔣學民慢慢轉身。

何慧鶯下意識將頭髮捋至耳後,臉上掛著笑:“是怕她比我漂亮?你知道,我年輕時也好看,不比她差。”

那一天是二月立春,天很冷,很晴朗。蔣學民的書房正對著春日西照,門開著,窗微開,對流的寒風吹亂書本的扉頁,吹起桌上的紙,三四張,輕飄飄落在地。蔣學民沒去撿。他有些訥訥地放下相框,沒放穩,相框倒了。他沒管,走向站在門口的何慧鶯,抬起右手。

何慧鶯一動不動看著他。

這麼些年,那張照片始終是她心口解不開的結。愛他的時候,拼了命地在乎。在乎他吃,在乎他穿,幾點睡,喝什麼茶,愛翻哪本書。

她早就有預感,以至於發現時,看了會兒,又將照片放回。伸手一抹,眼睛乾的一片,心裡卻很潮溼。

隔著牆,七歲的小攸寧在練大提琴音階,音階一弦一弦往上,澀澀的,鑽進骨頭裡。她想起早上學完琴,教琴的陳老師還誇:“你女兒靈氣啊,學什麼都快,能成為第二個杜普蕾也說不定。”當時聽了還挺歡喜。

日子竟可以這樣過下去——他瞞她,她瞞他。相安無事,相扶到老。

只是大病一場後又變了。

曾經解不開的結,如今成了旗袍上一粒琵琶扣,彎彎與繞繞,只是擺設。

她愛他,整整一輩子。若說到頭來還有什麼企盼,不過是,她想要一個不再自欺,也不再欺人的蔣學民。想起下午放照片時還笑自己,半輩子相安無事不好嗎?幹嗎生了場病又較真起來?想著想著,才發覺,年輕時那個一邊看灰蛾子,一邊唱《晴朗的一天》的何慧鶯又回來了。

蔣學民抬起右手時,何慧鶯輕輕閉上眼。

下一刻,她被摟進一個溫暖懷抱。蔣學民一隻手量著她病瘦一圈的身,一隻手撫上她的後腦,摩挲她的頭髮。“當然,你一直很漂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停了一會兒,他低著嗓啞聲道,“小鶯,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以後的日子,我們好好過。”

就這樣幸福地又過去一年。

今年春,何慧鶯因心臟病發作去世。

聽到這,我哭得不成人形。

“其實我媽媽挺開心,”過了很久,蔣攸寧安慰我,“是她過得最開心的一年。她跟我說了全部的事,讓我原諒我爸爸。我媽媽去世後,我和爸爸反而聊得多了,他和我說Amelia的事,也和我說我媽媽的故事。”

書桌上的木製相框裡換上了何慧鶯的照片。

那張照片攸寧從沒看過,是當年何慧鶯報考音樂學院前特意去照相館拍的。何慧鶯翻了好幾晚才找到。蔣學民不解,怎麼非要這一張?何慧鶯難得嗔道:“你看Amelia看了大半輩子,後半輩子看我,總不能有太大落差。”

故事講完,面朝大海,蔣攸寧笑吟吟伸了個懶腰。坐那麼久,就是想等一場海邊的日落。等到半輪紅日沉入金色大海,天是鴉青,往上帶一點牙白。海天交界的霞光像女子兩腮的胭脂,斜飛一抹,勾出聖地亞哥駝色的顴骨。

這一輪太陽落了還會有新的一輪升起。

能繼續著的人生,已然是一種幸福了。

(摘自《四季,三餐,都隨你》)

過程不都曲折,結局也不都圓滿,或許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四季,三餐,都隨你》 簡貓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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