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娥一輩子，做夢都想成為鹿三家的媳婦，想做一個正常女子被白鹿原人對待，但在她活著的時候，除了黑娃，誰都不承認她是鹿三家的媳婦，誰都不把她當好人看。
等她死了以後，卻破天荒得到了一次承認，這個承認她媳婦身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鹿三的妻子，黑娃的親媽鹿惠氏。鹿惠氏在臨終之際，責問鹿三“咋能狠下手，殺咱娃的媳婦？”，說完就瞪著眼睛盯住鹿三，未等鹿三回答就去世了。
據鹿惠氏交代，在責問鹿三之前，她看到了後心有個血窟窿的田小娥，田小娥告訴鹿惠氏，自己是被公公鹿三用梭鏢戮殺的。
因為之前，鹿三殺田小娥之事一直處於不公開狀態，鹿惠氏可以說並不知情，所以她臨終的那句責問，讓鹿三大為吃驚，並認定白鹿原正在發生的瘟疫，是田小娥作祟。
鹿三是白嘉軒最忠實的僕人，最貼心的長工，所以鹿三這樣說，對於白嘉軒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當鹿三扯著田小娥一般的女人嗓子，在白鹿原的大街小巷，田間地頭為田小娥鳴冤叫屈的時候，白嘉軒的族長尊嚴，也在白鹿原人的心中一點點瓦解。
白鹿原人忽而都成為田小娥的同情者，而對曾迫害田小娥的白嘉軒嗤之以鼻。
鹿惠氏去世後，白嘉軒的妻子仙草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臨終之際，她也聲稱看到了胸前有個血窟窿的田小娥，並認為自己的死，是田小娥前來找白嘉軒報復的結果。
接著是白嘉軒事業上的主要合作伙伴，親家冷先生的反水。冷先生是白鹿原的赤腳醫生，本應該清楚瘟疫是之前饑荒的必然產物，但在屢次行醫救人無果後，竟然也成了田小娥的信徒，加入到了支持為田小娥修祠葬屍的行列。
白嘉軒的長子白孝文，因為田小娥之死，與白嘉軒之間產生了無法彌合的隔閡。
然後，白嘉軒的次子，族長繼承人----白孝武也建議父親同意為田小娥修廟。
彼時，除了白鹿書院的朱先生，白嘉軒幾乎就成了白鹿原的孤家寡人，全體原民跪倒在田小娥的破窯周圍，給田小娥賠不是，求田小娥放過。
田小娥之死，成為白嘉軒一生當中，最大的一場噩夢。田小娥從心理上帶給白鹿原上的瘟疫，甚於大自然在白鹿原人身體上造成的瘟疫，讓白嘉軒堅持了一輩子的封建禮教幾近崩塌。
最後，白嘉軒採納朱先生的建議，用一座塔魘鎮了田小娥，重新確立了自己的權威，再次維護了白鹿原的舊社會秩序。
其實，我們作為現代人，只要稍加推敲，就知道所謂田小娥造成瘟疫之事，純屬無稽之談。瘟疫不假，但與田小娥的冤屈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鹿惠氏是鹿三的妻子，雖然她不知道田小娥之死的來龍去脈，但我們完全可以斷定，在鹿三半夜行兇前後，鹿惠氏多少感覺到了丈夫的反常，甚至看到了什麼。
事後，田小娥被殺時候的慘狀，由冷先生之口傳遍白鹿原，鹿惠氏也知道了，而鹿三長期常常被田小娥“附了身”，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鹿惠氏前後印證，產生“田小娥是不是被鹿三所殺”這樣的疑問完全在情理之中。
仙草是個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女人，但他除了是遵守仁義道德的族長妻子，還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從心底裡同情田小娥，不支持丈夫打擊田小娥的一些做法。
黑娃問罪，鹿三交代殺田小娥細節的時候，受了驚嚇的仙草就在當場，是整件事情的知情者之一。他一邊贊同白嘉軒包庇鹿三，一邊也覺得田小娥死的太可憐，尤其田小娥死時，身上還懷著她的親孫子，所以善良的仙草，覺得白家對不起田小娥，臨終之際，產生種種關於田小娥的幻覺，認為自己的死是田小娥前來報復，也很正常。
在人情與禮制之間，最糾結的還是黑娃的父親鹿三。
促使鹿三殺田小娥的導火索，是白孝文的墮落，但我個人覺得，鹿三殺田小娥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覺得田小娥背叛了自己的兒子黑娃，讓他們鹿家成了綠油油的大草原，而且還影響了他和白嘉軒的主僕情誼。
也就是說，鹿三雖然嘴上不認田小娥這個媳婦，心裡卻早就把田小娥當成了黑娃的女人，他殺田小娥算是公私兼顧，既是衛白嘉軒的道，也是保衛他鹿三個人的尊嚴。
在整個殺人的過程中，鹿三的頭腦都是發熱的，被禮制和道統所武裝，但在田小娥臨死，回過頭來叫鹿三“大”的時候，鹿三卻打了一個激靈，如夢方醒。
那一刻，鹿三的人性忽然覺醒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殺田小娥的正當性，甚至懷疑自己幾十年來的人生，懷疑自己與主人白嘉軒所一直秉持的舊秩序舊傳統。
天人交戰，鹿三最後完全站在了田小娥一邊。他後來那些“田小娥附了身”橋段，實際上都是鹿三假借這種方式，為田小娥鳴冤叫屈罷了。
白鹿原中的魔幻現實主義，隨處可見，但其實每一個魔幻情節，都能找到現實的支點。包括後來鹿子霖兒媳婦鹿冷氏的所謂“YIN瘋”，也根本不是瘋，而是一個女人被逼到了絕路，只能用瘋那樣的方式，表達反抗。
白嘉軒修塔，表面魘鎮的是田小娥，而實際上魘鎮的，是白鹿原的人心，包括他自己的噩夢。
田小娥之死，是白鹿原故事的一個轉折點，雖然白嘉軒通過修塔，暫時魘鎮住了白鹿原的人心，奪回了話語權，但是他的堡壘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連他最親信的人們，都不再相信仁義道德和白鹿原鄉約的權威性。
舊道德和舊秩序慢慢瓦解，白孝文鹿兆鵬黑娃等人，逐漸取代白嘉軒，成為白鹿原上新一代的新權威，新的話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