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虎之爭的青銅器說起

張翀

提到人虎之爭的青銅器,大多會想起“虎食人”卣來。

“虎食人”卣共有兩件,分別藏在日本泉屋博物館和法國巴黎色努施奇博物館。本文作者從人虎紋飾圖像著手,參照相關學者在虎及虎食人的紋飾母題方面的研究,對人虎母題圖像的地域傳播及含義進行論述。人虎母題,不同程度反映了人虎相爭的史影。

提到人虎之爭的青銅器,大多會想起“虎食人”卣來。“虎食人”卣共有兩件,分別藏在日本泉屋博物館(圖1)和法國巴黎色努施奇博物館(圖2)。日本泉屋博物館所藏的那件高35.7釐米,相傳解放前出土於湖南安化縣。法國這件高為35釐米,出土地不詳。這兩件鼎鼎大名的銅卣器形奇特,造型驚心,讓人過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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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日本泉屋博物館藏虎食人卣(採自《中國青銅器全集·4·商4》一五一,第148頁)

日本虎食人卣本為住友氏所藏,後捐獻給泉屋博物館,具體傳藏著錄情況可參見李學勤先生文章。這兩件虎食人卣,雖然尺寸相差不多,但依據銅卣多為一大一小的特殊配置,這兩件應該不是一對,李學勤先生也詳細討論過這兩件銅卣不是同範,且有四處差異。所以,張光直稱之為一對有欠妥之處。不過,張光直先生的貢獻在於將過去“饕餮食人”式的文獻討論轉變到另一個研究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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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法國巴黎市立東方美術館的虎食人卣正側面(採自李學勤、艾蘭編著《歐洲所藏中國青銅器遺珠》40-D,文物出版社,1995年)

所謂饕餮食人云雲,源於羅振玉在《俑廬日札》中的說法,“徐梧生監丞言盛伯羲祭酒藏一卣,形制奇詭,作一獸攫人慾啖狀,殆象饕餮也。此前人記述古彝器圖象者所未知”。羅振玉只是提出一種可能,容庚因為校勘而讀的緣故,受到影響,並直言“饕餮食人卣”。彼時,最初著錄的《泉屋清賞》中尚未將其稱為“饕餮”,而是徑直稱作虎食人卣。事實上,所謂乳虎食人卣一名中的“乳虎”也是過度依賴文獻,將《左傳·宣公三年》尹文子虎乳的故事附會於商代晚期的器物上。過度使用文獻會產生一些消極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張光直雖然將其轉向民族學乃至原始宗教的研究,但都是在“饕餮”的侷限中,突破不大,甚至過度解讀。他認為是巫覡通天的工具,虎與人形的關係親密,更發揮說是“巫蹻”主題,將人虎解釋為巫師與動物助手。這些說法不僅存在過度解讀,還有利用後世文獻推演前代的問題,從人虎紋飾圖像來說,艾蘭將虎食人卣與司(後)母戊鼎耳、婦好鉞上的人虎紋歸為共同的母型,並認為“意味著死亡之途,即從人間到神靈世界的過渡。然而,同樣應該意識到的是,這種紋飾只是暗示出祭祀的主題,而並非在為故事作插圖”,說法較為平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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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安徽阜南縣朱砦潤河龍虎尊 選自《中國青銅器器全集·夏商1》一一七

通常也把虎食人的題材當作“母題”,在這一母題之下,還有其他不同的具體樣式。母題是紋飾變化的源泉,可以形成以母題為核心的模件體系,亦如德國藝術史學者雷德侯先生所言,“利用總數有限的裝飾母題和裝飾單元進行無窮無盡的組合”。所以,要了解人虎組合的紋飾,首先要了解單獨紋飾,例如虎紋,在新幹大洋洲商代大墓中的大方鼎上就有兩個虎形的裝飾。所以說李學勤先生對人虎紋飾的解釋比較適度,“虎食人或龍食人意味著人與神性的龍虎合一”。在與虎食人卣時代相近的安徽阜南縣出土的龍虎尊上,也可以看到虎食人的紋飾。尊腹上部的虎紋為一首雙身(圖3),虎頭隆起呈犧首狀,下含噬一人形,人首半進虎口。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一件雙虎人首銅鉞(圖4),雖是兩虎形的紋飾,但兩虎均為側向剪影狀,或稱剪視,可能稱之為剖展更為合適,乃是將一虎分割而成。這是雖然不如虎食人卣呈現完全的立體,但也努力在平面或塊面上表達人對立體形象的認識,可謂是一種立體概念的另類表達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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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婦好虎食人鉞 (採自《中國青銅器全集3·商3》一八八,第189頁)

有學者討論時代更早的新幹銅器,對虎的紋飾母題也做過相應的分析,“以虎作為裝飾紋樣的母題,是其主要地方特色。實際上並不限於鼎,虎的造型和圖案,被廣泛地裝飾於禮器、兵器、雜器和藝術品之上,其表現形式,既有十分寫實的立體雕猛虎造型和線刻虎紋(圖5),又有介於寫實和抽象之間的透雕虎紋,還有十分圖案化的抽象虎頭紋,即環柱角獸面紋和虎頭形簡體獸面紋”。關於虎食人的紋飾,學者有過比較詳細的論述。可惜並無盡善,如果提前論證有關古史,忽視人的表情,恐怕會歧路亡羊。“在這個主題中,人們毫無與虎敵對的表情、動作以及恐怖的表情。為什麼在張著大口的老虎面前,人的表情卻泰然自若。不懂這個‘泰然自若’就沒有研究這個主題的資格了”。瞭解到這個很重要,可以揭示人虎母題變化的動力,施勁松分析出兩個規律,一是人虎母題從禮器發展到以兵器、車馬器為主,二是早期是虎食人的形態,後來就逐漸減少撲噬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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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侯馬鑄銅遺址出土虎形陶範(採自李夏廷、李劭軒編著:《晉國青銅藝術圖鑑》,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35頁。)

虎的造型,又與自然地理生存狀態息息相關;虎作為當時常見的動物,特別是在中原以外的邊緣山區出沒較為頻繁,“虎在春秋時期的晉地應當是比較常見的動物,因此,虎的形象在當時晉國青銅器上出現很多”。從目前的出土情況看,人虎母題青銅器主要分佈於我國西南和中原地區,湖南、湖北、河南、陝西、四川等地均有發現。出土地點的集中區域在各期略有不同,而各地之間或許也存在著一定的影響。在山西地區,虎的圖像固然常見,然而在早期南方地區,人們與虎的因緣更深,“人虎母題在相當於中原二里岡時期便已在南方青銅器上出現,以後則多見於南方相當於中原殷墟早期、中期的銅器上,此後這一裝飾母題在南方逐漸消失。大約也是在殷墟早中期,這一裝飾母題傳入中原,在司母戊鼎、婦好鉞等器上出現,表明當時這一影響是比較深遠的。當人虎母題在南方消失後,卻在北方地區一直流傳到西周末期,說明這一來自南方的影響亦有很強的延續性。從人虎母題青銅器的出土地點來看,該母題向北首先到達河南浚縣和安陽一帶,隨後向西傳播,直至陝西寶雞”。人虎母題圖像有著圖像接受與傳播的關係,反映到外部世界,就是圖像受到時空的限制,自河南安陽以西,所發現的人虎母題銅器的時代都為西周。可見,人虎母題在中原亦呈自東向西流傳的趨勢。而若再廣而化之,母題是圖像的內在靈魂,而圖案則是圖像的外在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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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陝西寶雞魚國墓地人首虎紋銎鉞(採自《中國青銅器全集·6·西周2》182,第177頁)

對於“虎食人”這一先秦器物及紋飾中最著名的母題,練春海曾經做過整理工作,發現除銅容器外,在7件兵器(圖6),17件車器以及5件飾器與1件樂器上也有類似的紋飾。可見虎食人的紋飾更為主要出現在車器、兵器上。虎食人卣是比較極端的表現形式,儘管因時代關係,其主要紋飾難免發生一定的圖像變動,但也大概可知,“虎食人”並非只是在日本、法國所藏的銅卣上獨存。關於人虎母題的含義,學者有過很詳細的論述,並提出種種假說,其中以我們之前提到的張光直原始巫術說的影響最大,甚至也有人提出並非是虎噬人,而是人虎交媾。這種說法雖然看似比較驚世,但也關注了虎食人形象中最關鍵的問題,即人的面部表情,並試圖解決。後來,葉舒憲梳理出十種解讀來,並提醒到虎這時已經從自然動物轉為一種神明,還有可能利用虎口前的小虎、後部蓋鈕的小鹿完成冥界的再生。不管這個說法究竟能否成立,但我們不應忘了林巳奈夫的提醒。實際上,虎的形象正如之前所說,被廣泛地裝飾於禮器、兵器、雜器和藝術品之上,其造型固然與自然地理生存狀態息息相關,但也應該有特殊的用意。虎作為並非常見的猛獸,應多分佈在中原以外的邊緣山區。從內蒙古地區出土的草原銅器上看,羊、馬、鹿等食草動物形象要早於虎等猛獸類,說明人類對虎等猛獸的認識是有一個逐漸深入的過程。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看成人類征服自然與猛獸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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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陝西寶雞魚國墓地車?(採自《中國青銅器全集·6·西周2》181,第176頁)

具體到“虎食人”卣上的紋飾,筆者更傾向於陳星燦的說法,虎的形象源於人為了狩獵而披著虎皮,從而具有一種超人的能力,這恐怕更能表現出人虎相爭的意涵來。從目前的出土情況看,人虎母題的青銅器主要分佈於我國西南和中原地區,如湖南、湖北、河南、陝西、四川等地,當時的這些地域,人類多半都有驅趕猛獸的行為。有學者對人虎母題的出現地域也做過整理,“當人虎母題在南方消失後,卻在北方地區一直流傳到西周末期,說明這一來自南方的影響亦有很強的延續性。從人虎母題青銅器的出土地點來看,該母題向北首先到達河南浚縣和安陽一帶,隨後向西傳播,直至陝西寶雞”。在陝西寶雞茹家莊車馬坑出土的三件人虎形車轅首飾(圖7),有人認為其形象更接近西北方向的戎羌,屬於戰俘做器,有威懾的含義,也有學者根據人像背後的鹿紋,認為是所謂的鹿族。實際上,這幾件車器上的人虎形象並不是虎食人,因為方向不一致,虎及人首都是朝向一個方向,而虎食人母題多為人陷落虎口的形象。而人物駕馭或驅使猛獸之態的說法則有一定道理,因為人物五指微張,有駕馭的形態。不過,“人正以下頦抵住車飾的平頂,用力向上引身”則有過度解釋之嫌,論者亦將其作為人駕馭虎的依據。我們從魚國車䡇及其相關的器物來看,人物與虎不具有直接的驅使關係,只是獸首為一種身份的表徵,而人駕馭的形象則是駕馭這輛現實的車,這是現實與符碼的組合表達,具有雙重性。該人物形象的身份,不是奴隸或巫師,自然也不存在巫師馭虎的含義。也不是屬於敵人性質的羌人,突出器物輪廓的人首不能理解成“馘首”。我們比較同意為本族人的形象,唯此才有為主人駕車的可能。所以這三件銅車䡇虎首與人物的關係,我們認為是人獸同器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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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虎首跽坐人形玉飾 (採自《中國美術全集?玉器一》,黃山書社,2012年,第146頁)

人虎母題的紋飾有著圖像接受與傳播的關係,也不只反映在銅器上,殷墟等地所出的玉石器上也有人與虎的形象。(圖8)一件黃玉質地的虎形跽坐人形玉飾,高5釐米、寬2. 5釐米、厚2. 8釐米,其紋飾形象為“從正面看為一虎首跽坐人,從背面看為一鴞。虎首高昂,大口暴張;牙齒清晰,上下各七齒,上邊齒呈倒鉤狀;小鼻,雙鼻孔,長圓形雙目虎視眈眈,半圓形雙耳;虎頭以下為人身形狀,體向前傾,踞坐,雙手扶膝,五指向下,未露足趾似著鞋,身著衣。整個造型呈踞坐狀,虎之雙耳為鴞耳,耳後傾,大勾鼻,圓目突睛,鼻下一圓孔。人背作鴞身,人之胳膊作雙翼,人之雙足作鴞足,昂首挺胸,怒視前方”。這件人虎同體的玉飾在主型完成外,通體輔飾雲紋,紋飾大多用雙線陰刻,僅個別部位如雙臂紋飾用單線陰刻,作器者是將虎頭、人身、立鴞巧妙地表現在一件不大的器物上,雖說是匠心獨具,巧奪天工,然卻是有一定的圖像淵源的,如安陽殷墟婦好墓所出的一件石質虎獸跽坐人像,其圖像大致相同,唯一不同者就是長子口出土的這件為玉製,從“鼻下有圓孔,顯系佩帶之物”的細節亦可看出,此件應是墓主把玩喜好之物,故圖像較易得到傳承。人虎同體,人物呈跽坐的姿勢,雖然有特定的含義,但也隱然反映著人類進軍的步伐。這一點和人象的關係比較近似,大象的退主要是來自人有意的暴力驅趕,其原因卻因為大象毀壞莊田。走筆至此,我突然想到《世說新語》中的一條故事,不妨引錄其下:“魏明帝於宣武場上斷虎爪牙,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虎承間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湛然不動,了無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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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人面獸紋弓形器上的人面圖像(採自《中國青銅器全集·3·商3》二一三,第215頁)

話又說回來,早期先民賦予老虎很多神性,多半是緣於對虎的恐懼,這種心理頗為矛盾。《山海經》中,帶有人虎組合的神人形象也較為多見,其中有人面虎身、人身虎首、人身虎尾、人面虎爪等,不一而足,所提取的老虎形體部位,有的取自虎身、虎首,有的取自虎尾,有的兼而取之。而具備虎身的神奇動物則見於《西山經》,“西南四百里,曰崑崙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從上下文本敘述來看,神陸吾已然是神了,乃為黃帝屬官。是故作為虎形也多具備昇天入地的神力,而作為神人之屬,所蘊含的神力也多源自虎。(圖9)《大荒東經》稱:“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吳”,或可認為是人面虎身的結合形態,《海內西經》另載:“崑崙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崑崙上”。袁珂認為開明獸即是神陸吾,這裡不去討論,我們只需看到人面與虎身結合的文本。而“食人”亦見於《中山經》,“有獸焉,其名曰馬腹,其狀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此獸神力較弱,不及開明獸或神陸吾,但恐怕是“虎食人卣”最初文獻的張本。

不過,使用《山海經》等文獻證明青銅器及紋飾是有一定的危險,成書較晚不說,且各篇章形成的先後時間也大不一致,圖像與文本之間已經發生相當程度的錯位。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文本中頻繁出現虎的形象,也說明當時老虎在人的生活中並不鮮見,所謂“食人”的行為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不過人們在文本或形象中加以演繹。除過吃人之外,其中也有另外的解釋,兩件“虎食人”卣的圖像並不是在敘述虎吃人,而是意圖模仿食人的人面虎身的異獸(圖10),這個異獸也是想象中的,且作為本族的保護神出現,所噬食之人,也應是異族。也有一種認為是與南地的虎方有關,亦所謂虎的部族誕生神話,但不管如何,人虎母題都是不同程度反映了人虎相爭的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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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法國巴黎市立東方美術館的虎食人卣背面(採自李學勤、艾蘭編著《歐洲所藏中國青銅器遺珠》40-C,文物出版社,1995年)

(本文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原文標題為《人虎之爭》,全文收錄於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青銅識小》,澎湃新聞經作者授權刊發,註釋未收錄)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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