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席子(方曉蕾)

搬新家總要撇些舊物件,可看過來翻過去,這也捨不得扔那也捨不得扔。女主人親自動手,只好眼巴巴看著相處幾十年的物件進了垃圾堆。心神不寧了半天,還是乘著夜裡天黑去垃圾堆裡翻翻揀揀,寶貝似的把篾席子又弄了回來。不僅僅因為它是匠人手工製作,也不僅僅因為它有近三十年的歷史,而是它是我身邊僅有的幾件與母親相關的老物件了。

篾的本意是竹片,但又延伸為蘆葦條、高粱杆什麼的。不過在本地,篾席子就是竹蓆子,別無他意。竹有韌性,纖維豐富,材料易得,不易生蟲,實為製作席子的上乘材料。在我的記憶裡,兒時的陝南鄉村農家戶戶都有很多竹製傢俱:簸箕、揹簍、椅子、篩子、席子……等等,好像竹子無所不能。而製作這些物件的人,統稱為篾匠,與鐵匠、木匠一樣尊為師傅,是中國幾千來鄉村無所不在的手藝人,地位高,收入好,吃香的喝辣的,收個徒弟鼻孔朝天的。在這些手藝人中,我最喜歡篾匠。與鐵匠、木匠相比,他們沒有繁瑣工具,僅憑一雙手、一把刀走天下,實在讓人佩服的不得了。

篾器中,我最喜歡席子。如若問原因,大概緣於席子的精緻罷了。篾席其實有多種,家裡最多的是那種大席子,俗稱曬席,捲起來一人多高,鋪開來數米長,佔幾個平米的地方。此種篾席,家家必備幾個,大小不一,主要是用來晾曬糧食的。一年四季,只要太陽好,院壩裡,房頂山,只要有平坦的空地,都被這種篾席佔領。春曬陳糧,夏曬新麥,秋曬稻穀。冬天太陽薄,但偶有風霜,適合晾晾豆豉、黴乾菜等。大戶人家用大篾席,小戶人家呢,而是用有網眼的竹篩子,或者簸箕,或者專用竹製器具,形式多樣,各顯其能。人家裡更多的小席子,又叫床蓆,或者涼蓆,總有幾張,一般是一米八寬,兩米長,與家用雙人床大小一樣,其用途也是在床上,夏日裡也當涼蓆用。

曬席和床蓆,從稱呼上就知道其功用不一樣,但又不絕對,偶爾會通用。床蓆偶爾用來晾曬東西,曬席呢?也會睡人,尤其是小孩子們在其上嬉笑打鬧。夏夜,晾曬了一天麥子的大篾席空了出來,被母親用溼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它靜靜地躺在院壩裡。飯後,大人們抽著旱菸,拿著沏得濃茶的磁缸子,在院子裡樹下聊天講古。此時,新月初上,月光一把一把地灑下來,中和了白天的熱氣。孩子們蜂擁在篾席上嬉鬧著,有藉著月光玩撲克牌的,有傻坐著聽古今的,有躺著看星星想心事的,也有跑上跑下不安寧的,最小的還不會走路,只能在篾席上爬來爬去,他總想爬到席子外面去,看著就要成功了,卻被大的一把掐回來了。

大人們偶爾也會坐到篾席上來,都是女人家,男人們是不屑在篾席上乘涼的。奶奶愛坐在篾席上納鞋底,一針又一針,只見白色的線隨著“哧啦哧啦”的聲音時而長時而短。沒見奶奶看是手上,但永遠沒見那長針紮了奶奶,而且第二天看奶奶納的鞋底,針腳整齊,還有花紋,奶奶是怎麼做到的呢?真是神奇。姑姑、嬸嬸們也會上篾席上,她們手嘴永遠沒閒著,不是嗑瓜子,就是嘰嘰喳喳地說話。媽媽永遠是最晚一個上篾席子的。她收拾完灶房,給豬餵了夜食,又燒了兩壺開水,給男人搪瓷缸裡添滿了水,這才長吁了一口氣,坐在竹蓆上歇會兒。可她累了一天,腰疼,坐不住,只能躺著,而此時,竹蓆上的小人們已經東倒西歪的睡著了。

竹蓆子耐用,一張篾席子用幾十年沒問題。再者,一家如果要打製竹蓆子,是非常大的一項工程。請篾匠,伐竹,晾竹,剖竹,拉絲,製成各式竹子傢俱……這個過程要幾個月,這期間,從剖竹開始,篾匠會帶著徒弟住在主人家裡,好酒好飯好茶好煙侍候著,這個陣仗一般家庭是經不住的。我家窮,又是外來戶,幾間土房都請不起人,是父親和叔叔們一籠一籠土自己築起來的。在我的記憶裡,家裡就沒有請過匠人,篾席子還是解放前爺爺置下的。聽爺爺奶奶講,伯父和父親結婚,就沒有過傢俱。小叔結婚時,我上初中了,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了,家裡也平反了,才下狠心請了個木匠給小叔打了一個大衣櫃和一個矮櫃,據說這是我們家很大的一件大事了。即便如此,家裡也沒有請個篾匠制個席子什麼的。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看著家裡僅有的幾樣竹製傢俱已經爛得用不成了,而糧食又多了,母親下定決心請篾匠。我的這個竹蓆子就是這個時候的產物。那是1991年吧,我從學校畢業,馬上就要走上工作崗位了。篾席子也是家裡送我的禮物。

篾席子用竹,竹子種類多,什麼山竹、毛竹、綿竹、斑竹等,僅陝南就有40多種竹,本埠以斑竹製席為最佳,蓋因斑竹節長簧細韌性好。同時,斑竹生長快,一年新竹數米高,婷婷而立;兩年斑竹已是數丈長,挺拔修長,是個美男子。三年以上算老竹,適合做竹製品了。篾匠選竹,越老越好,直徑粗,皮泛白,看著都喜人。一片竹林,篾匠總是選半天,看看這棵,摸摸那株,他在心裡盤算著這株竹製成什麼最好,用幾株才夠。在老匠人的眼中,眼前不是竹林,而是傢俱廠。

選好竹,伐倒,去枝葉,陰涼半月,此時的竹才是傢俱的板材。新伐的竹水分多,不適宜做任何傢俱。但如果放了太久,水分流失過多,成了幹竹也無法用了。只有晾曬了半個月竹子正好。晾曬也是經驗活,好的篾匠絕不假手他人,將竹子平鋪在通風處,陰晾。陰乾的竹子不爆不裂,竹質緊密,開出來的竹簧細薄纖長,好極了。

剖竹開簧是整個工作的開始,也是個大場面。有講究的篾匠先淨手上柱香,然後將晾好的竹擺在主人家最大的場地上,一般是在堂屋,或空閒的大屋中,也有專門在場壩搭一個大棚專供篾匠用。此時,篾刀上場了,只見篾匠伸手取竹,篾刀從處理好的竹根部下手,手起刀落,“嘩嘩譁嗶嗶嗶”,刀過竹開,真是勢如破竹。篾匠或根據物件的要求,將竹剖成寬窄大小不一的簧片,一般而言,帶竹皮的簧片做成揹簍等粗製竹具,耐磨耐用。竹肉剖出的簧片,纖薄如紙,色豔如膚,望之過光,撫之嫩滑,此乃制席之佳物。

新剖簧片水分過重,如果即時製作,席子用久就會出現縫隙,此為篾匠大忌。篾匠高手會將簧片放兩日,收水後製作。此時的竹蓆簧片緊湊,越用越舒展。晾簧片時,篾匠並沒有閒著,而是手繪圖案讓主人家選,一般有團花、纏枝蓮、方塊、三角等。主人家選好圖案,篾片也晾好了,此時篾匠便開始正式製作篾席了。只見篾匠根據席的大小先挑選幾根相當的篾片做主片,一般是橫三豎三,然後根據主片開始編織。方法很多,根據個人習慣進行。有的篾匠順編,有的篾匠喜歡倒編,有的呢,喜歡從中間往四周編織。當然,這種愛好要結合花型編織,據說有的花型的篾席需要四五個人同時編織。給我家做篾席的匠人姓陳,是老家西口陽山的人,據說手藝了得,所以才被爺爺訪得請來的。來時只帶了一個徒弟。爺爺擔憂地問:一個徒弟夠使不?聽說編大席需要幾個人呢?陳篾匠不屑地說:方東家,看樣子你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怎麼被這話唬住?我不會帶那些人混吃混喝的。牛X果然不是吹的,開始製作夕子是時,只見陳篾匠龍飛鳳舞,徒弟遞一根簧片,他三下五除二就編織到位,同時用他那根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黑黢黢竹製尺子壓緊簧片,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師徒兩人果然心有靈犀,師傅一伸手,徒弟就知道遞什麼物件。

第一天編的是個床蓆,纏枝蓮花紋。席子主體其實半天就編好了,後半天篾匠主要在收邊。篾席的好壞不僅僅在篾,在編織,更重要的是在收邊收口上。收邊收口費時費力不說,還特別顯水平。邊口收得好,這張席子使用壽命就長。陳篾匠最為自豪的就是收邊收口,席邊緊緻,收口穩當精緻。席成之時正好母親晚飯也好了,看到席子母親歡喜異常,以至於忘了招呼陳篾匠吃飯了。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回頭懇求爺爺:給小安子也打一張吧。看見爺爺默許了,母親才歡天喜地的去擺晚飯。

第二天本來是制大席的,可母親堅決要給我制張床蓆,並且盯著篾匠開工完工。一完成,母親就把席子收走了,在裡屋用桐油刷一遍又一遍。這年夏末,我在小城安康安定了下來後,便回家了一趟,一進家門,母親便拉著我看這席子,她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說:你摸摸,摸摸。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忍不住又摸了摸,不願意放下。

我用桐油擦了六遍呢,結實很,用幾代人都沒問題。

給我的?

母親欣喜地說:走了帶上,結婚時鋪上。

媽,我連媳婦都找不到,結什麼婚呀。

哪個說你找不到的?瞎說。母親嘀咕著。她最不愛聽我找不到媳婦這話了。

我這次並沒有帶走席子。走的當天下雨,帶席子不方便。我便決定新年走的時候再帶。我新年是回來了,可母親病了,而後去鎮安縣醫院住院,後又轉到西安西京醫院,再後來又轉回來,再後來,母親就走了。那年,母親才43歲。母親把竹蓆子給我製成了,她卻走了,沒看到我結婚生子,沒看到我在這張席子上躺一下。

母親頭七後,我不得不返回崗位。走的時候,我就帶走了席子。這是母親為我制的,留個念想吧。夕子一直放那兒,城裡的席夢思上用不上,一直到結婚後都沒用上。一直到後來我有兒子了,他走路之前唉在地上爬,我便把席子網客廳一放,任他玩去。夏天的晚上,我偶爾也在席子上睡覺。再後來,直接用不上了,就放在儲藏室。直到這次又重新發現了它。席子和新的一樣,但我的母親早就成為塵土了。

篾席子(方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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