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魏家老太太八成要遭罪了。”我路過小區廣場的時候正好聽到這麼一句話，是以前和奶奶一起跳廣場舞的老夥伴們正在議論她。
我有些憤憤不平，以前都是叫“王大姐”，現在倒成了“老魏家老太太”。我苦笑了一下，但沒空搭理她們，因為我得趕緊去醫院看望她們口中的“老魏家老太太”。
奶奶是因為頭暈入院的。昨天，奶奶看了一會電視，起身後趔趄了一下，說是有些頭暈，就被爺爺趕忙送去了醫院。
我到醫院的時候爺爺正站在奶奶身邊挨訓，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奶奶說:“我就說沒事兒，非讓我來，進了醫院沒病都得折騰出病來。”
爺爺在一旁訕訕地說：“嗨，檢查一下不就放心了麼？就當做體檢了。”一邊說還一邊叮囑大夫：“既然我們都來了，給我們全面檢查檢查……”
沒等爺爺說完，奶奶插嘴道:“大夫，你別聽他的，你先跟我說說現在的醫保政策……”
我們見奶奶大有“攔不住”的架勢，生怕醫生“遭殃”，便趕快進行了分工：讓姑姑去病房伺候奶奶，把醫生“解救”出來，然後我和爸爸等在門口和醫生溝通病情。醫生從病房出來後瞭解了我們的來意，笑著說道:“等化驗結果吧，但據我經驗判斷沒什麼事兒，也就是有些常見的老年病。老太太精神頭兒足著呢，哪像有病的樣兒啊！你們來之前都罵了老爺子二十分鐘了，你們家老爺子脾氣真好。”
聽了醫生詼諧的話，我頓覺好笑。確實如醫生所說，爺爺脾氣很好，爺爺幾十年以來一直就是這樣的家庭地位並以此為榮。但我沒說出來，打算讓爺爺保持他光輝偉岸的形象。
爺爺大奶奶5歲，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爺爺對奶奶好，長大後更是覺得這種好到了嬌縱的程度，這使得奶奶身上有著一種那個時代的女性少有的任性和跋扈。我和大姑家的表姐還在背後議論過，爺爺高高帥帥的，脾氣又好，怎麼會娶了其貌不揚、脾氣暴躁的奶奶？而且還對奶奶這麼好。一番熱烈的討論過後，我們覺得答案只有一個——奶奶命好。就像一切無法解釋的幸與不幸，人們最後都習慣性地歸結為“命”。
2
第二天，化驗結果出來，我到醫院的時候隱約發現氣氛不對，爸爸臉色鐵青，大姑眼角有淚。再聯想到奶奶的夥伴們說奶奶怕是要遭罪的言論，我心裡開始不安起來。
我透過病房門上的小窗看到表姐在餵奶奶吃飯，奶奶正笑著說些什麼，絲毫看不出情緒有異常。
“怎麼了？”我試探性地問道，心跳砰砰加速，既期待答案又害怕聽到答案。
爸爸先開了口:“你爺爺得了老年痴呆。”
“我爺爺？”我聲調陡然提高，但也不足以表達我的驚訝程度。
“小點聲，別讓你奶奶聽見。”大姑低聲呵斥我。
我越發迷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醫生在查房的時候發現了端倪。儘管我們一直勸說爺爺回家去休息，但他就是不聽勸，任誰照顧奶奶他都不放心，非要親力親為。爺爺愛乾淨，每天休息前一定要洗臉洗脖子，可這樣的流程爺爺昨天在醫生的眼皮底下進行了三次。醫生出於職業的警覺對爺爺進行了詢問，發覺了問題的嚴重性，就在剛才，通過進一步診斷確診爺爺患了阿茲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我的心好像被一股巨大的海浪卷攜著，最後墜入海底。突然而來的衝擊，讓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沒想到看病也得借我老太婆的光。”爺爺被二姑攙扶著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都沒注意到，直到他張口說話才被大家注意。爺爺確實借了一輩子光，吃奶奶剩的飯，撿奶奶剩的水果，快要過期的保健品他才肯吃，新鮮的都留給奶奶。
“爸，你這健忘這麼嚴重，怎麼不早說呢？”爸爸的聲音很小。我們全都沉默著，也知道爸爸底氣不足的原因。爺爺其實早就表現出健忘的症狀，只是我們都忽略了，或者說都沒往那方面想。
“嗨，歲數大了都有這毛病，怕啥的。”爺爺反過來安慰我們，但還是叮囑了一句:“別告訴你媽啊。”
爺爺最常說的話只有兩句，一句是，別告訴你媽啊，這是發生壞事的時候說的。一句是，別忘了告訴你媽啊，這是發生其他事的時候說的。
我又想起了奶奶的老夥伴們說的話，她們說那話的時候大概是以為奶奶得了什麼嚴重的病，可諷刺的是奶奶雖然沒什麼事兒，但那句話還是一語成箴。被爺爺慣了一輩子的奶奶要反過來照顧爺爺了，這能行麼？
3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沉默著。只有奶奶，還在因為住院花錢的事兒數落著爺爺，爺爺依舊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媽，你就少說幾句吧！”大姑終於忍不住。
奶奶正要發作，爺爺趕緊說:“大閨女的意思是讓你歇歇，剛出院別說太多話，累著。”爺爺說著還白了大姑一眼，充滿警告的意味。
回家安頓好爺爺奶奶，留下表姐照顧，眾人魚貫而出，我將眾人帶到家附近的餐廳，這是家庭會議的前奏。主題顯而易見，要不要將爺爺的病情告訴奶奶。如果說了，怕奶奶接受不了，畢竟被呵護了一輩子，這事兒對奶奶來說簡直是巨大的打擊。但如果不說，爺爺這種情況容易發生危險，監護人一定要知曉病情，這是常識。最後，沒什麼反對意見，大家一致同意還是要將爺爺的病情告訴奶奶。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當我爸頂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向奶奶彙報爺爺的病情時，奶奶竟然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平靜，只是不斷自責不斷嘆氣，埋怨自己為什麼沒早一點發現。
日子就像小溪水一樣有條不紊地流淌著，爺爺的病情也像我們能預料的那樣發展著，沒有意外，更沒有奇蹟。
奶奶基本不出門，一直在家陪著爺爺，偶爾出門買菜也是領著爺爺，爺爺慢慢變成了一個孩子，記性也越來越差，甚至會認錯他的孩子們。每次奶奶牽著爺爺路過她曾跳廣場舞的地方時，她的腳步還是會隨著音樂變得輕盈和雀躍，這是奶奶嚮往過去生活的唯一一點蛛絲馬跡。
爺爺越來越像一個小孩子，經常沒有來由地發脾氣，似乎要把這些年壓抑的壞脾氣全部釋放出來，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奶奶卻一點都不惱。看著正在發脾氣的爺爺和滿臉堆笑的奶奶，我竟然有點分不清夢幻與現實。那一剎那，我感覺爺爺奶奶是不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候交換了靈魂，變成了彼此。
4
家裡有一本影集，收藏著爺爺奶奶年輕的時候、爸爸姑姑的成長曆程、我們第三代第四代的生活印記等跨度長達幾十年的照片。
一天回到家，我看見奶奶正在翻看那本影集。這是現在屬於奶奶的少有的閒暇時光，只有爺爺睡覺的時候，奶奶才會有一段時間只屬於她自己。
奶奶看得十分專心，以至於我來到她的身邊時她才發現。見我來了，她摘下老花鏡衝著我微微一笑示意我坐下，我順勢坐在她的身邊。
本不想打擾奶奶難得的寧靜，只是想坐在她的身邊陪著她，沒想到奶奶自己先開了口：“丫頭，老話說享多大福就得遭多大罪，以前不信，現在信了。”我明白她在說自己的境遇，這也是爺爺得病之後奶奶第一次談起這個話題。
“胡說，誰家還沒點事兒了，比咱更難的多著呢。”
奶奶笑笑，沒反駁我，用手指了指一張照片：“這是我和你爺爺第一次見面媒人給照的。”
我有些意外：“哎？不對啊，爺爺跟我說這是你們快要結婚的時候照的啊！”
“老頭子騙你呢。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你爺一眼就看上我了，特地偷偷求人家媒人去借的相機留了個合影。”奶奶說道。
“那爺爺這是害羞了啊，所以才撒謊？”
奶奶笑著搖搖頭：“誰知道呢，也可能那時候他記性就不好了吧。你是不知道，你爺爺年輕的時候跟個犟驢一樣一樣的，認準的理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聽到這我又忍不住打斷奶奶:“慢著，怎麼又和我知道的不一樣啊……我可從來沒見過我爺爺脾氣這麼好的。”
“別說你了，你爸和你姑都不知道，一直以為老頭子脾氣好，那可都是我的教育成果，費勁治了他兩年。你奶我年輕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也不知道怎麼的，和你爺鬥著鬥著我這脾氣就越來越差，反倒是你爺最後認慫了，處處讓著我，可能是互相傳染？你爺年輕的時候最愛看我跳舞，只要我一開跳，不成的事兒也準成，馬上從犟驢變成一個毫無原則的人。”奶奶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在一旁看著的我也忍不住嘴角上揚。
就在那一刻，我好像醍醐灌頂，終於明白了奶奶這略顯“突然”的改變。其實這不就是婚姻的真諦麼？婚姻裡的兩個人就像是一場舞會里的一對舞伴，想要跳好就得不斷磨合，適應對方的步伐，根據對方的步伐調整自己。進不是贏，退也不是輸，兩人是利益共同體，唯一的目的就是跳得開心跳得華麗。最美的結局就是曲終人散時能夠深情款款地說上一句“是否願意再跟我跳一曲？”“是的，我願意。”
來源：《博愛》
編輯：李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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