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畫應具備文明底色

山水畫應具備文明底色

方樹華 山水作品

放在現代普世文明的認識範疇中來看“山水畫”,它在形態上屬於風景畫。雖然作畫者以“筆墨”、“氣韻”、“寫意”等文化理由進行主觀組合和變形,但他們所依據的原型依然是自然景物,而且他們一直沒有徹底放棄這個原型而走向抽象。從文化的角度看,“山水畫”是中國獨有的概念,山水畫是中國傳統思維方式和觀念的視覺產物,它作為視覺載體,承載著中國古人的哲學觀。和中國傳統繪畫另外的兩個主要類別——人物、花鳥——相比,因為在組合和變形的限度方面擁有更大的自由,也因為中國人對“自然”有類似宗教般的情感,山水畫凸顯出尤其濃厚的形而上意味,它通過模擬自然景物的形狀(中國人稱之為“丘壑”)和筆觸、肌理(中國人稱之為“筆墨”),來表達作畫者的世界觀、生命觀以及作畫時的情緒。

  “山水畫”是一個視覺載體,不同的作畫者,因為人生境況和社會地位等的不同,通過“山水畫”傳達出來的世界觀和生命觀、做畫時的情緒,是各不相同的。比如皇室和上層官僚喜歡的富麗華貴的山水、文人喜歡的寧靜淡泊的山水、普通民眾喜歡的工整秀麗的山水、以及中國傳統社會中非常少見的叛逆者們所喜歡的扭曲怪異的山水……。山水畫的千年歷史長廊中,形態和觀念的不同,歸根結底是因為山水畫家的不同。人不能拔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即使沉浸在山水畫的冥想世界中,也不能把山水畫從現實社會中剝離出來成為獨立存在的實體,因為山水畫家首先是有著特定的生存處境、社會地位和人生觀念的人,然後才是畫家。

  無論形態和觀念多麼豐富複雜,傳統山水畫背後是傳統文明,是儒道釋觀念的差異和融合,其生長土壤是沒有遭遇現代普世文明前的中國傳統社會。簡要的看,儒家倡導由道德而不是法律構成社會的基石。這樣的社會由三個柱子支撐:君臣、父子、夫妻。這三對概念彼此之間反映了陽和陰的關係,前者居支配地位而後者居順從地位。於是,妻子、兒子和大臣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他們的丈夫、父親和皇帝。這種社會其實是家庭秩序的放大,而且這個秩序要堅守不變。道家認為慾望是一切煩惱的根源,人越想得到某樣東西,就越不可能得到它,也就越為此悽然心碎。所以,無知無為者最安樂,最好的生活方式是知足常樂,在現有條件下謀求內心的安寧而充分享受短促的一生。在這樣的反向邏輯中,如果一個人想做成所有的事,那麼就將一事無成。反過來,如果你什麼都不做,你反倒有所成就。佛教則適用於社會中的所有階層,受過良好教育的士大夫們沉醉於它那極度複雜精緻的哲學中,對那些受壓迫與受剝削的大眾來說,轉世輪迴學說提供了安慰,也解釋了社會上的不公不法的原因:財富、權力、貧窮和無助全是前世的因緣,是作為前生的福報或孽報而來到此世的。這一切將根據本人此生的表現而在來生改變。

  在這樣的文化土壤中,一個準備進入官僚集團的年輕人將以儒生的身份開始他的一生,耗盡所有的能量和智慧去攀爬那個通向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唯一階梯。如果他不斷的失敗,就會轉向道家或佛門尋求安慰。或者,一個退休的官員在面臨那日漸逼近的“轉世輪迴”之時,也很可能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想法為他過去為了名利而做的不道德行為贖罪……

  當下的中國,已經進入全球化的軌道中,當代的山水畫家和古代的同行相比,最大的不同就在於這個生存背景,最大的糾結在於傳統本土文明和現代普世文明的關係。如果不考慮這個關係,只是基於喜愛而繼續畫下去,從自娛自樂的角度,當然可以。但那樣很可能只是傳統山水畫遺風的繼承者,也就是所謂的“作為保留畫種的中國畫”,和當下的文明越來越不發生關係。而且,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大陸,傳統文化曾遭遇了幾乎是全面的打擊和摧毀,即使在文脈的原汁原味繼承方面,至今也往往不盡人意。中國大陸今天的山水畫,大多是和西方的寫實繪畫傳統結合後的產物,有少數“前衛”者們吸收了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形式成果,但這種吸收也很有限。深層原因,就在於本土傳統文明和現代普世文明的衝突之處很多。當然,相通之處也有。

  單純的繼承沒有多大的歷史價值,但山水畫既然一直存在至今,而且喜愛者依然不少,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當代中國的文化狀況。17 世紀的英國思想家洛克,就已經提到本土民族傳統在社會變革中的重要性:倘若社會制度的變革超越了民智水平,則社會絕無可能達到穩定點,一定會向舊的生活方式回落,直到重新取得平衡為止。如今,進入全球化軌道中的每一個國家,都處於“雙文化”的狀態中:一部分是全球共通的普世文化,另一部分是本土獨有的傳統文化。發達國家也是如此。

  這樣的文化狀況中,如果山水畫家能站在現代普世文明和國際視野中來自覺的尋找定位,以及不斷的重新定位和更新,山水畫在中國當下的文化土壤中依然有可能性。當然,這時重要的是這種思維方式和行動方式,至於形態還是不是以往的山水畫,甚至是不是山水畫,是不是畫,是不是藝術,是其次的。

  但,這些山水畫家有這種文化心胸嗎?他們瞭解現代普世文明嗎?他們能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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