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丨路内:读《挪车》,约翰·厄普代克的方法

文学课丨路内:读《挪车》,约翰·厄普代克的方法
文学课丨路内:读《挪车》,约翰·厄普代克的方法

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一书中对厄普代克的小说《恐怖分子》提出一种质疑,大意是,小说中一位叫艾哈迈德的狂热穆斯林,其心理活动都是概念式的,并且拉了亨利·詹姆斯进来帮衬。伍德用了一个词,“代入”——“亨利·詹姆斯多么愿意让我们代入黛茜的头脑中去,把多少词挤压进一个词里‘说来尴尬’。而厄普代克对于进入艾哈迈德的头脑缺乏信心,所以只好在他的心灵之地拼命插上作者的大旗。”当然,在这段文字之前,伍德举例契诃夫,认为契诃夫的一句比喻“鸟叫声就像一只被整夜关在棚里的母牛”,体现了作者可以像笔下的农民一样思考的能力。

这个问题放在创意写作班来说,大概很容易解释,一般中学作文也倾向于教育学生,人物要像他本人那样思考(和行事)。但实际上,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悖反,亨利·詹姆斯放弃了一种“准确”,宁愿读者去完善它。而契诃夫,也不能说他是准确,只是詹姆斯·伍德诠释了这种“准确”。很显然,在阅读小说时,我们对于“场外的诠释”是会产生某种反应的,作者的议论介入,评论者的批注或置评,读者本人的经验和情绪,小说经由影视化之后产生的视觉对位,甚至读书环境。

假如我很杠的话,我会说契诃夫的农民像个诗人,农民从来不会这么想问题。而你会杠回来,说俄罗斯的农民都是诗人。在人物是否准确、作者是不是插旗的问题上,单一的句子显然是不够的,容易盲人摸象。不过当你真的看见大象时,你可能又会发现,这头大象是三条腿——没错,它是残疾的大象,但它就是大象,而不是别的。

抛开《恐怖分子》的全文不谈,单就艾哈迈德的状态来看,这种在内心不断重复着宗教教义(甚至背诵了章节)的思考方法,难道不正是一个犹豫中的“宗教狂热分子”的特征吗?看看帕慕克的《雪》,其中人物的讲话方式(这本书写的也是极端分子),亨利·詹姆斯的压缩法并不是很适用。那么,厄普代克错了吗?轻佻了吗?

关键是,在伍德看来,厄普代克是一个无能的作者,还是一个不小心用错了方案的作者?他没说。如果我们笼住《恐怖分子》的全文,结论可能会变成选边站,在厄普代克和伍德之间,必有一个人不太高明。

在小说写作课中,正面例子总是好找。而反面例子,牵涉到人物心理、情绪、状态,却显得难办,你可以说作者写得不够好,却很难论证他写错了(注意,不是硬伤)。进一步说,如果写错,是基于小说技艺的判断,还是基于日常道德的推断?常识告诉我们农民是文盲,常识也告诉我们群众比知识分子更智慧,好吧,您是左翼还是右翼?

短篇小说总是较容易笼住全文,较容易决断(当然也不是百分百)。这种决断必然产生对短篇范式的归类,你可以大体归纳成卡夫卡-博尔赫斯系VS契诃夫系,也可以更细分,直至对每一个企图都丈量清楚。有一类文学批评并不关心小说的步法(以及步法的合理性),但写作班以此为教案,总能让学生讲点道道,配合题材、意境,发表些看上去还可以的作品。《挪车》就是这么一篇小说,但它并不简单。

很清楚的是,两个主要元素构成了小说的主题:性生活,车。另一个元素华夫饼是在妻子出场时用以调整节奏,不算很重要,具有可替代性,但这一步显然少不了。另有两个更轻的元素:邻居,教会。前者挺好的,轻微地影响了主人公的心理,构成节拍。后者我不大理解,可能与写作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假如再加一个元素呢?对这么一篇七页纸的小说而言,是不是还撑得住?邻居和教会,似乎已经够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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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作者:厄普代克

就在这五个元素之中,以马克的视角构筑了小说前六页,也是常规写法,气氛烘托得很好。妻子没有名字,没有容貌,只有一句“胖胖乎乎”,这是一种简化(以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切入,简化方案顺理成章),作者把重点押在汽车被卡住这件事上,连带出生活中一切小小的不顺心。不过,前六页里突出的问题显然并不是汽车和华夫饼,而是性。妻子没有性高潮这件事在开篇就出现,尽管,探讨此事显得像恶趣味(成年人也都懂),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分析一下:小说开篇没有讲清这件事的原因,是马克不行,还是妻子病理性的失能,或其他原因。总之不是第一次了。从来没有获得过性高潮吗,婚期多久了,有孩子吗?作者未予解答,一切都落实到那辆被卡住的车上。聪明的读者当然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写。性是不予公开探讨的,甚至在夫妻之间。人们讨论战争和疫病,却无法讨论昨晚妻子又一次没能获得性高潮。至于这是不是中产阶级的某种病,我也不知道,我只关心作者的写法。性的问题没有任何交代,悬在小说的上方。直至第五页上,主人公终于想到了这件事。“马克抽搐了一下,感到自责了。如果他让妻子高潮了,她可能就不会敌视宗教了。”

一言蔽之,是马克没做好。既像一种解释,也像是提醒。然而也就此不谈。

接下来,故事进入第七页,没有意外发生。两人合力挪车,写得很具体,厄普代克的描写能力很棒(伍德也表示认可)。不过,整段写得就像是一场床戏,可以说高明,至少是聪明。在近乎做爱(仍然有点费劲)的挪车过程之后,不出意外,妻子将车开到了合适的位置,马克赞了一句,你真棒。妻子回答,你也是。如果是在床上,该多好,可那只是挪车。

借用伍德的话,在这里,作者(叙事人)不必再去插旗了。小说结束了。

《挪车》是一篇有意思的小说,在我们日常不能言说之处,找到了一个可以言说之物。这也是短篇小说的常规范式,经过隐喻和转喻,情节本身的戏剧化并不是很重要——试想,假如在挪车过程中一再出现戏剧变化,将情节强度提升,那么修辞的分量会被减磅,故事将会被拖延、溢出。我们常会谈到一个论点“短篇小说需要的是完美”,问题是,何为完美?假如将“完整”理解为完美,则所有的完整都可能是一种拖延。

厄普代克的短篇小说,深谙人情世故。《挪车》是一篇标板式的小说,作者够聪明的话,都能写出来。难点在于,小说呈现了一种轻度哀伤的气息,主人公思路清晰冷静,稍稍有点彷徨,他的尴尬被融入了小说的哀伤。没有布考斯基式的神经症,没有朱文式的狂欢解构,厄普代克在最后的行文中给了马克一丝安慰。《挪车》没有奇怪的故事,假如我概述这个小说,会感到不知所云,我只能告诉别人说:厄普代克是这样那样写的。

以《挪车》为案例,厄普代克准确吗?是的。但他并不仅止于准确。如果把准确定义为作家的唯一美德,那只能是地摊作家讨价还价的托词罢了。亨利·詹姆斯真的希望读者代入戴茜,乃至空出了一个可供体验的空间?也不见得。也许只是他很爱戴茜这个人物。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

原发刊物《外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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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在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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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 路内 | 人民文学出版社

斩获多项大奖

奠定路内最佳中生代小说家地位之作

只要活着,终会有好事发生

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水生的爸爸在田里找到了*后一根野胡萝卜,切开了给一家四口吃下去。水生的爸爸说:“再不走,全家饿死在这里了。”水生的妈妈牵着水生,水生的爸爸背着水生的弟弟,去城里投靠叔叔。自此,水生的父母与弟弟的生死不知。二十岁那年,水生进入化工厂,生命中有了玉生、根生、复生……,然后,又只剩下他一个了。老家早已凋敝,他得活着,他要为玉生,为父亲,辩认回家的路,为复生留一条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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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三部曲”| 路内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

路内初登文坛成名之作

塑造了最广为人知的“路小路”形象

畅销十余年,典藏珍爱版

“追随三部曲”是路内以主人公“路小路”的成长为线索创作的系列小说,小说聚焦上世纪90年代的城镇、工厂生活,三部小说相互联结,又各自独立。在轰轰烈烈的时代浪潮中,路内用戏谑的笔法抵抗狂飙突进,以玩笑装点失落,这是一部关于90年代的笑忘书,在这块名之为“戴城”的精神飞地上,人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以及未熄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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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轻骑兵》| 路内 |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追随三部曲”的赓续之作

以独立之篇章再叙少年们的青春旷野

我们挥霍它就是为了铭记它

路小路,大飞,花裤子他们,骑着飞速的单车逆光而来,在他们身后是闷闷,丹丹这些让他们梦绕的女孩。在十七岁的旷野,他们热闹拥挤又孤单落寞,我们阅读他们这一刻青春的故事,也阅读他们青春所驻的那一段90年代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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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人》| 路内 | 人民文学出版社

路内首部悬疑推理小说

以一以贯之的高水准讲述日常的恐怖和荒诞

刺激、好读、惊悚

这是路内一部带有推理色彩的校园悬疑小说,一个工学院学计算机的专科生夏小凡,在九十年代末的时代节点上,也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迷惘。小说从他的同乡好友小白失踪开始,夏小凡在追查小白的下落中,同时也经历着整个社会转型期的混乱无序和不可抑制的激进和繁荣,一如他们那没有前途的未来和始终荷尔蒙爆棚的颓废青春。小说越到后面越恐怖和荒诞,但也越到后面,我们也惊心地觉察到这其间的真实带来的悬疑和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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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往事》| 路内 | 人民文学出版社

路内回顾1980之作品

迪斯科的年代里,写下青春的注脚

街道的秘密都藏在孩子的眼中

在1980年代的蔷薇街,时间像门前流水,依约而行,人们悠然地一边吃早餐,一边八卦街坊邻里间永远共享的秘闻,一天由此开始。国营照相馆的摄影师顾大宏单干后,全然不像是一个做生意奔前途的样子,在晨光中,他捕捉情人关文梨一低头的剪影。女儿顾小妍开始了青春期的绽放,身上带着不敢直视的光亮也带着摄人心魄的美。儿子歪头用自己寡言的视角,注视着父亲隐秘的情感,也仰视着姐姐骄纵的魅影,同时学会了惦念自己喜欢的女生。一场舞会的对决,一场少年的冲突,虽然蔷薇街的栀子花如常开放,一个跳舞时代无可奈何地终结成了过去。在花街往事中,路内用文字带领我们徜徉了一下那个让人眷恋的1980 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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