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莎翁新世界

19世紀末,莎士比亞的名字已傳入中國。此後,一代又一代學者將不同的中文譯本呈現給讀者。進入21世紀,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用時近十年,潛心重譯莎士比亞劇作,至今,新譯《莎士比亞全集》(天津人民出版社)已出版13部,在研究者和普通讀者中都引起了關注。本報專訪了傅光明,請他帶領我們走入莎翁新世界。

今天,如何替莎士比亞說中文

記者:英國戲劇詩人莎士比亞的時代距我們已超過四百年。他的劇作通過中國一代代學者翻譯和闡釋而煥發新生。對於讀者來說,多一個譯本便多一種選擇。您為什麼說“一個時代應有一個時代的新譯本”。

傅光明:好的翻譯作品,不應從翻譯作品裡感覺出,這是一個外國人在說中文,而應該感到,這個外國人怎麼中文說得這麼溜!這樣的翻譯一定是通暢的。文學之所以能在不同國家、種族、語言之間發生這種橫向的、交互的作用,並生髮藝術魅力,為不同國家、種族和語言的人所接受,翻譯是重要的橋樑和通道。

莎士比亞戲劇產生於伊麗莎白時代,他的戲劇的產生與那個時代的劇場密不可分。莎士比亞當時寫戲,不是為了給400多年之後的我們閱讀的,而僅僅是為了給他那個時代的觀眾看的。在他那個時代,在舞臺上,說大於演。而對於觀眾,聽大於看,演員在舞臺上的說話方式和文本之間有一定距離。所以,今天我們在替莎士比亞說中文的時候,我想很重要的一點是,需要想象一下他那個時代的劇場和舞臺的情形是怎樣的。尤其像莎士比亞戲劇,它不同於今天的英文寫作,因為這些作品寫於16世紀末、17世紀初,那時的英語書寫有很多不規範之處,正因此,反而使莎士比亞獲得了巨大的創作語言的空間。這點十分有意思。

我的新譯本的新,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語言、註釋、導讀。語言肯定是現代語言,當下之人應以當下的漢語,讓莎劇在語言上具有一種當下的在場感。另外,如果不借助大量豐富的註釋,我們很難讀懂莎劇,因為畢竟我們不是在那樣一個英語母語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我們對於莎士比亞那個時代的戲劇氛圍並不先天瞭解。我們需要豐富的註釋來幫助理解和填補。因而,每新譯一部莎劇,我都下了一番功夫,做出大量豐富的註釋。

我寫導讀的想法其實非常簡單,因為我也是讀朱生豪譯本長大的,那個時候,似懂非懂,加之有年輕人的虛榮心,有時候不懂裝懂。這次通過自己新譯,以及註釋和導讀,我發現了一個莎劇的新世界。我想把它“原味兒”地帶給讀者,讓讀者眼前一亮,覺得“新”譯的確不同於“舊”譯。倘能如此,我作為一個新譯者的目的,或者說意願,就達到了。

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就是因為它不但歷久彌新,而且常讀常新

記者:“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就是因為它不但歷久彌新,而且常讀常新。”在您看來,我們為什麼要讀莎士比亞?

傅光明:莎士比亞戲劇已經被經典化,具有超時空性,在這個前提之下,它也自然具有當下意義,因為他的戲劇寫透了人性、世態等方方面面。我讀莎劇時,常常感覺在讀自己、在讀當下、在讀我們自己的生活。因此,我從不覺得莎劇是400多年前的戲,事實上,戲裡的劇情、人物依然每天在我們身邊發生著、浮現著。所以,莎士比亞戲劇從時代性來說,跟我們並沒有距離感,時空上似乎很遙遠,但實際上就在我們身邊。

莎劇當中有很多非常好玩的東西,因為莎劇的本質就是市井戲,它是寫給平民的,並不是貴族藝術。今天我們對於莎劇應有這樣的理解和認識。《哈姆雷特》中,波洛涅斯對要去法國的兒子有一番訓誡,他告訴兒子出門以後要注意言行、舉止,多聽別人說,自己少開口;別人說的時候要微笑、點頭;既不要借錢給別人,也不要找別人借錢,因為錢這個東西,搞不好就會讓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那些原本親密的朋友都會因為錢翻臉,更何況萍水相逢呢!莎劇當中這些微妙的描寫和劇情都特別好玩。

莎劇是我們的鏡子。正如《皆大歡喜》中那句最經典的臺詞所說“整個世界就是一座舞臺”。是啊,我們每個人都是舞臺上的演員,在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我們能不能把這個角色扮演好呢?取決於自己的本色。

記者:此前,您提出計劃用十年時間重新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您獨立完成的《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至今已出版新譯本13部。都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哈姆雷特”,您心中的哈姆雷特又是怎樣的呢?

傅光明:現在看,十年,說得樂觀了。頗感欣慰的是,從2012年至今,八年來,新譯《莎士比亞全集》已出版13部:“四大悲劇”“四大喜劇”“四大歷史劇”,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有了一個小規模。後邊的,續譯續出。

至於我心目當中的哈姆雷特,以前我偏向於認為他是一位復仇的憂鬱王子。受前輩學者的影響,也曾一度認為他是一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這次通過新譯,我對莎士比亞,對他筆下的哈姆雷特,有了全新的認知。我願把哈姆雷特看成一個生命的孤獨者,他自認為不被世人理解,他有宏大的志向,想擔負起扭轉乾坤、改造王國的重任。但當時丹麥王國的現狀,讓他非常痛苦。所以,他感到王國就是一座雜草叢生的、陰鬱的監獄,在這樣一種環境下生存異常痛苦、艱難,可他又有一種理想和志向,試圖施展人生抱負。他試圖尋找機會,而唯一的機會就是殺掉叔叔,通過復仇來完成復興大業。

復仇又是一個異常艱難的過程,這個過程之所以艱難,除了他本身的性格因素,還有一個素來被讀者忽略的因素,那便是哈姆雷特所身處的宗教環境,他被天主教信仰束縛住了。但莎士比亞深受馬丁·路德宗教改革思想的影響,他要把哈姆雷特寫成一個具有新教思想的王子。同時,莎士比亞自己也有著濃重的天主教信仰。因此,不僅他在新教和舊教兩者之間煎熬和纏鬥,他也將這種矛盾注入到哈姆雷特身上,就是“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這個核心問題。

在新譯的過程中,我認為哈姆雷特是被自己的宗教信仰捆住了手腳,這個因素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性格。所以,我並不十分認同以往的哈姆雷特性格上的“延宕說”。這裡有複雜的宗教因素,並由此決定了他要等待最好的復仇機會。我在導讀當中,也做了比較詳細的分析和闡釋。

當然,關於哈姆雷特,很多人即便沒有看過莎劇《哈姆雷特》,也熟悉“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這說明,莎士比亞戲劇是打開的,它不提供結論,也可以用“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這句著名臺詞來解釋這種打開。迄今為止,這句話最著名的翻譯是朱生豪譯文“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但從英文來說,裡面沒有中文“值得考慮的”這五個漢字的意思。也就是說,單看這句話的朱生豪譯文,顯然不算忠實、不夠精準。梁實秋的翻譯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問題所在”。若我們僅從中文來理解,能發現它跟莎士比亞的原意是否匹配嗎?這個實在難以找到答案。

每個讀過莎劇的人,都能夠得到深刻的人生啟迪

記者:莎士比亞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巨匠,作為一名人文主義者,他對於人性的問題也展開了深入思考,並在他的諸多戲劇作品中對人類的複雜人性進行了觀照。比如四大悲劇中的主人公個性鮮明,劇中人物關係錯綜複雜,莎士比亞通過人物動作和心理意向立體呈現主人公的多重性格。您怎樣看待莎士比亞作品中對於人性的觀照?

傅光明:莎士比亞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對這個世界我們自己可能所知並不多,但莎士比亞寫盡了這個世界,包括人性的悲憫、仁慈、關愛、和平,等等。莎劇的閱讀非常有助於更新自我,更新我們的知識系統。莎劇是一個豐富的知識寶庫,從天文、歷史、地理到神話、民俗、自然,莎士比亞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我們可以從他的戲劇中找到藝術的本源。

歐洲的文藝復興,簡言之,也是從“黑暗中世紀”的神性桎梏中掙脫出來的人性復興。它最大的使命或核心價值之一,是馴服獸性,彰顯人性。莎士比亞深受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莎士比亞戲劇是英國文藝復興的集大成者,莎劇的核心主題之一,也是對於人的發現和人的價值的確立。換言之,人文主義是莎劇的一箇中心思想。文藝復興的尊重人性,張揚個性,使人向善,為其後文化、藝術、科學等諸多領域的發展,提供了豐饒而廣闊的自由土壤,堪稱人類文明史上的一次偉大變革。人性美醜善惡的許多方面,在莎劇中都有廣泛的戲劇呈現。我想,莎劇對我們當下最直接的現實觀照之一,在於我們能否從莎劇中讀出並領悟那樣一種人文精神:有理想,有志向,熱愛生命,積極向上,心懷悲憫,同情弱者,弘揚真善美,拋棄假惡醜,將人性、人情、人心的豐富、美好極大地釋放出來。我想,這也是我們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一種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懷。(本報記者 張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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