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年豬(年味記憶)

殺年豬(年味記憶)

每年時間一進入臘月,不管之前曾有多麼不耐煩時間太拖沓冗長,你都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的快了,簡直翻著滾兒地往前跑,這不,剛說數九了,轉眼就到臘月八,再一眨眼,該過小年,敬灶了。家庭主婦們已經驚慌失措急慌慌地連嚷帶跑地在忙了。

這個說:“唉呀,我家的柴光揹回來了,還沒拾掇到後階沿上呢,這咋得了啊,眼看馬上就過年了。”

那個說:“可不是?我家娃兒些的鞋子都還好幾雙沒做呢!”

又一人接口說:“快別說了,我家的湯圓粉才剛磨出來,還沒曬乾,要是天不好,過年都還裝不起來呢”。

“是啊,我家的豆腐都還沒磨呢,等娃兒些放寒假了才有人給我推磨呢。”

“你們急啥?我家年豬還沒殺呢,那張屠戶我都請了他好久了,他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的,說要把哪家哪家的殺了才來給我殺,娃兒些一天眼睛都盼綠了,想吃肉呢!”

這是我兒時一到臘月母親們常在嘴裡唸叨的臺詞,母親們急,我們也跟著急,“哎呀,怎麼還不過年嘛?要是馬上過年就好了。過年就有好吃的好穿的,還有好耍的,我真希望天天過年。”說著這些的時候,我們眼前浮現出糖果,肉食這些期盼了好久的美食,忍不住猛吞口水,還有獅子、龍燈、馬馬燈這些過年才能看到的喜慶節目,心中越發生出對過年的無限嚮往。

“大人望掙錢,娃兒望過年。”當我們天真地跟大人們說出自己想天天過年的心願的時候,大人們總是帶著無可奈何的笑臉嗔怪我們太小,不知世道艱辛,不曉生活辛酸。

那時候,不管大人們怎麼樣艱難,年三十中午那一頓飯的肉食在娃兒們的認知裡,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民以食為天”,吃飽是人的本能,吃好是人的第一原始慾望吧,常年以吃素為主的雜食動物——人的腸胃急切需要葷腥來潤滑和安慰啊。不管過年有什麼天大的規矩或者儀式,我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於有一頓香噴噴的肉食吃。因此跟著長輩們去敬神、祭祖、上墳、貼對聯等儀式,都不會讓我們在乎他的實質意義是什麼,我們覺得那些行動都不過是生生附加在吃肉這一儀式上的。天可憐見,許是上天終於憐憫我們這點卑微可憐的慾望,所以賜予了我們現在不缺肉吃的好時代了吧。在此真的要感謝天上地下所有讓老百姓不缺肉吃的大小神仙和各個英明能幹的偉人,給我們帶來了不需忍飢挨餓的日子。

現在,一到臘月走進農貿市場,看見那些豬肉攤前人頭攢動,買肉的,買頭皮的 ,買四肢的,買內臟的,裝香腸的,一個個買家都財大氣粗的樣子,和賣家笑容可掬、熱情周到營造出的繁榮氣氛。還有那半乾的醬黃的臘肉和臘香腸,一排排高高地掛著,趾高氣揚地誘惑人的眼睛和食慾,催逼著人們急不可待地掏腰包把那些帶著腥氣的鮮豬肉或者臘香臘色十足的臘貨往家裡搬,為過年作儲備。所有豬肉製品都被眾星捧月一樣地圍著、瓜分著,充分證明了豬肉依然在百姓生活中的可親可愛地位,在過年這個國民重大節日裡的頭牌位置。就連因為去年的非洲豬瘟鬧得今年豬肉價比去年同時期翻了一番,豬肉在臘月的農貿市場也沒有滯銷的跡象。這時候,你就能充分感受到濃濃的年味,從大爺大媽們聊天中,瞭解到他們熱火朝天地儲備豬肉的情況裡感覺到關於過年的焦慮、喜悅、幸福。

一直以來,豬肉似乎成了國民生活幸福與否的計量器。我們小的時候,我的父祖輩們常常會給我們講述他們生活的艱難困苦,豬肉是如何金貴難得,而我現在似乎也在重蹈我們父祖輩們的舊轍,正在為我們的下一輩人講述那些艱難的日子,也許我們的下一輩會正如當年的我們那樣說:“真的?我不信你們的日子有那樣難過?!我不信!”不管你們信不信,那樣的日子是千真萬確存在過的,它就存在於我們歷史裡,記憶裡,也許終有一天會被如潮的新信息所湮沒,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因為只有牢記歷史,並從歷史中吸取經驗教訓,才能讓我們的社會進步,離文明越來越近。

相對於我們父祖輩,我們要比他們幸運一些了,一代更比一代強,這是歷史發展的規律吧。我能有邏輯的記事起,一到臘月,周圍鄰居至少有一半人有年豬殺了,這就比我父祖輩們講的十室難得有一室殺得起年豬的時代強了。

我記憶中的殺年豬,就是選一個吉日(講究的人家才興,一般人家依屠戶的時間合適。),把自己家已經養了一年左右的大肥豬,在豬圈裡就在豬脖子上套好一根小孩兒臂粗的大麻繩,從豬圈裡連拖帶拽弄到事先準備好的殺臺(殺臺一般是家裡的磨刀石上,或者乾脆就是臨時搭的一個大條凳,這條凳的結實程度必須能承受上千斤的重力折騰)上側翻摁住。然後取下大麻繩,亮出刀口(可入刀處,一般是咽喉處)。這個過程一般要三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全程都是豬的反抗和恐懼嘶叫,特別讓人恐怖的,小孩子們聽見豬那撕心裂肺的悲鳴,無不心尖打顫,瑟瑟發抖,極力捂住耳朵,為那與生俱來的悲憫之心與自己為了生存和慾望而產生的殘忍之心搏鬥、對抗。這是一個殘忍的過程,豬長大長肥這個過程裡,小孩基本上都會或多或少參與餵養,有的甚至會跟豬產生過朝夕相處的友誼,如今卻要親眼看見曾經的夥伴死在自己眼前,不悲傷不恐懼是不可能的。這一過程讓我們第一次直面了人生的殘酷和無可奈何。

當屠戶雪亮的尖刀刺進豬體後,豬的尖叫和掙扎都會由劇烈到孱弱直至無聲無息。隨著尖刀的拔出,一股殷紅的血噴泉一樣隨著刀尖而出,噴灑在殺臺下面早已灑過鹽的清水盆裡,這將是豬為我們貢獻的第一道葷菜——燙豬血。隨著豬血的噴出,驚懼我們很久的豬叫聲沒有了,只有幾聲累了很久終於得到休息那種得償所願的嘆息呻吟,世界平靜了,祥和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頭再也不會動不會喘氣的豬。眼淚會不知不覺地流滿臉頰,捂住耳朵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鬆了,垂在身體上,微微的抽泣贏來了大人們戲謔的打趣,“喲,還哭上了,這麼可憐它,以後可別吃肉喲。”羞劾又攥住了自己那敏感脆弱的情緒。

豬被拖下殺臺,在一隻後腿上割一個口,用一根小孩手指粗的鋼筋棒,這鋼筋棒叫作挺杖。把挺杖從割口處插進皮肉之間,從後腿處慢慢往頭頸處推進,直到推至耳根處,拔出挺杖。插一段麥秸管子,那氣足的就著麥秸管的另一頭鼓著腮幫子吹氣,還有人拿著一根捶衣棒從後往前敲打豬身,著重敲打那些皮肉鬆弛處。隨著敲和吹的配合,豬的檔部張開了,那些松垂的皮肉處鼓了起來,直到不能再鼓了。拔出麥秸管,用細繩紮緊進氣口,翻面再如此操作一次。豬整個成了四肢向外伸展的姿勢,似乎在伸懶腰,又像準備擁抱。

吹足氣的豬被拖到已經燒好水的燙臺上,燙臺就是在一個方便挖灶的平坎上臨時挖一個大灶,放一口裝滿水的大鐵鍋,可能足有三尺大,水大約燒到七八十度,這個是屠戶根據經驗來定的。把豬趴放在墊了爛席子的前低後高略有點斜面的燙臺上,用大勺子舀水淋在豬後頸上豬鬃處,邊淋邊用手拔豬鬃,如果豬鬃輕易能拔起來了,就可以刮豬毛了。這時候要保持水的溫度,一個人舀水淋豬身,屠戶拿刮子在熱氣氤氳的水霧裡迅速刮豬毛。刮子通常是類似於炒菜的鏟子一樣的鐵工具,有刃口,但不太利。隨著刮子的起落,豬毛帶著一些白色的皮膚一卷卷從豬身上分離出來,原來毛哈哈髒兮兮的黑豬或者白豬變漂亮了,成了一頭肥嘟嘟光溜溜的大白豬,很可愛了。

褪好毛的豬被一頭繫有大鐵鉤的繩子拴住兩條後腿,大鐵鉤鉤在階沿上的穿封上或者院子裡的樹杈上,也或者是特意搭的一個一字型架子上,豬頭朝下,兩條後腿被儘量向兩邊分開。此時的豬沒有任何尊嚴和隱私可言,它被所有想看它的眼睛盡情觀看。一瓢冷水從它的後檔部潑下,再用刮毛的刮子全身刮一遍,謂之“打冷水刮子”,其實作用就是清潔肉身而已。打過冷水刮子的豬變得更加白亮乾淨。

開膛破肚了,豬被從肛門、肚臍到咽喉的中線處剖可,露出內臟,心、肝、腸、胃、脾、肺、腎,被一件件從肚腹裡摘除,分門別類放開,它們都會被儘量利用,吃進人們嘴裡,變成人體所需要的養料和能量。摘除內臟的軀殼被分成左右兩半取下來,按人們的計劃所需被割成各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小塊,或賣或醃,或燒或燉或烹。它的每一塊肉都會被儘量安排在一個特別的、重要的日子呈現出一個家庭重要意義的儀程上。

至此,代表好吃懶的豬終於走完了它一生的歷程,它被人諷諭的命運得到了最真實的講解,也是大人們教育小孩別做豬那樣好吃懶做的人1活教材,算是物盡其用了。

殺年豬的過程,是我們漫長人生里人生第一堂活生生的生物解剖課,通過這堂解剖課,我們第一次瞭解了關於身體一些自己不知道的臟器位置、形狀、功用。生命和身體的秘密赤裸裸地展現,逼得我們開始思考生命的殘忍、可悲、意義……等等一些玄惑的東西,在我們意識裡留下一些無可奈何的悲涼的迷霧,在以後的人生不得不多次把自己的生命和那個在自己眼前消逝的豬的生命再三比較,警醒自己的一些過於燥熱的慾望和言行。

過年吃好吃的這個重頭戲,就是每家每戶的餐桌上有一盤或者幾盤豬犧牲生命貢獻給我們的美味佳餚。吃著這樣的好吃的,我們再也想不起為我們的口腹之慾無辜悲慘犧牲的豬悲哀致敬,只覺得人生幸福不過就是餐桌常有豬肉,過年有豐富多彩的豬肉食品。

現在鄉村生活已經漸漸淡出我們的人生,國民的生活水平,已經無需盼著過年打牙祭改善伙食了。現在的小孩子們對過年的憧憬已經不是美味的豬肉,而是那幾日少有管束的自由和一個個鼓鼓的紅包了。農貿市場終年不絕的琳琅滿目的豬肉,已經杜絕了曾經農村那些殺年豬引發的各種話題和情緒了,殺年豬也終會成為一段歷史,一段記憶,但那曾經濃濃的年味卻也隨著殺年豬的湮沒而越來越淡了,對於我們來說不知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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