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神祕的殯儀專業

“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神秘的殯儀專業

他們大部分來自縣城或城鄉的中低收入家庭,就讀殯儀專業以就業為導向,基於興趣選擇的寥寥無幾。工作一陣後逃離的學生並不鮮見,大多因為心理上的恐懼揮之不去,付出與收穫難以對等也是原因之一

“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一如電影《入殮師》的經典臺詞,殯儀這個冷門專業在中國當下迎來了春天。

隨著一個學年結束,全國又有660餘萬名大學畢業生走向社會。對於冷門專業的畢業生而言,三四年前填報的高考志願開始面臨真正意義上的就業大考,他們當初劍走偏鋒的選擇遇到了最重要的現實考驗。

冷門專業中,殯儀專業聽上去更冷,但在最近幾年中逐漸升溫,就業前景被多方看好。

冷門專業的春天

這是一個學習與逝者以及逝者家屬打交道的專業,報考的學生們沒有否認它的冷門:“我們就是衝這個來的。”他們大部分來自縣城或城鄉的中低收入家庭,高考成績多在二本線以下,就讀殯儀專業也以就業為導向,基於興趣選擇的寥寥無幾。

與少數專業“畢業即失業”的冷遇相比,殯儀專業的大學畢業生並沒有這種擔心。1995年在全國首開殯儀專業的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該專業學生甚至在畢業半年前就被各地殯葬單位“預訂”一空。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設立殯儀專業時無一人報考,四年後該專業錄取分數線已躍居本校前列。

《小康》記者調查發現,各地殯儀專業大學畢業生薪資水平差距明顯,但普遍高於當地平均工資水平。在一線城市部分殯儀單位,“科班專業出身”的職工平均年薪可達六七萬元,但其他城市“並不如人們想象中那樣好”。

中國首部殯葬綠皮書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08年底,全國共有殯儀服務單位3754個,其中殯儀館1692個,民政部門直接管理的公墓1209個,殯葬管理單位853個,職工總數達7萬多人。隨著人口老齡化速度加快,被視為“朝陽行業”的殯葬業,面臨著人才缺口。

但與計算機、法律等熱門專業在全國高校競相上馬不同,迄今為止全國只有四所民政類高職院校開設殯儀專業,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殯儀專業也嚴控招生規模。究其原因除了殯葬行業人才總量規模偏小、專業技術性強之外,殯葬事業體制障礙亦是主因。以殯儀館為例,全國五分之四屬事業單位,招聘條件要求“本科以上”,但殯儀專業最高學歷僅為大學專科。

更讓常人難以接受的是,中國文化傳統中對死亡諱莫如深,導致了殯儀行業人才所面臨的特殊困境——不能說“再見”、不能主動與人握手、社會交際圈狹窄、戀愛擇偶範圍受限、環境氛圍導致悲傷情緒、工作職業難以被親友理解……從做出選擇開始,多數殯儀專業畢業生便要與此相伴相生。

作為人生終點的守護天使,他們給予逝者最後的尊嚴。三年的學習與實踐,殯儀專業學生打開了中國數千年殯葬文化的大門,掌握了令普通人畏而遠之的技術,也刷新著自己對待死亡的態度與生命的意義。也有人因為種種原因而離開,但多數人選擇留下並表現出高度的職業認同,他們用專業主義挑戰著傳統思維,以對生命的尊重贏得生者的認同。

第一次給遺體化妝

“我的職業病,看見殯儀館陵園就感到親切。”8月9日,一個ID為“殯儀小姐梅梅”的網友在新浪微博上留言。“殯儀小姐梅梅”名叫高冬梅,她出生於1989年,是長沙民政學院2009級殯儀系學生,梅梅所學的專業,是現代殯儀技術與服務。

愛電影、愛自拍、愛微博、愛NBA,梅梅的愛好跟時下年輕人別無二致,這個女孩甚至有點“鬼靈精”——點擊她的QQ空間,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過後,卡通版的貞子會跳到漆黑的屏幕前晃個不停。

梅梅出生在遼寧撫順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是一名煤礦下井工人,現在每月收入2000元左右,母親無職業。“由於工作環境惡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親的喉嚨裡出現了吐不完的痰,痰裡夾雜著煤灰……”

高三那一年,和所有即將迎來高考的班級一樣,梅梅和同學們也收到了很多高校招生宣傳的冊子。在一本來自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的冊子上,梅梅第一次知道有“殯儀系”這樣的院系存在。她一下提起了興趣,準備問問父母的意見。

在得知女兒的意向後,父母都表示反對。他們首先考慮到了女兒的社交問題:一個女孩子,從事這樣的職業,不好找對象,也不好交朋友。但在梅梅耐心地勸說下,最終父母同意了女兒的選擇。

事實上,按梅梅當時的學習成績,“考一所二本院校也並非不可能”,但經過權衡,梅梅認為學一門技術很重要,“殯葬專業比較冷門,以後比較好就業。”這個女孩一心只想通過自己努力,讓父親早日脫離那個危害身體的行當。

2009年,在經過獨立招生考試後,梅梅被該院殯儀系現代殯儀技術與服務專業錄取。大一剛開學,梅梅就有幾個同學陸續退學,有“身體不好”的,也有“心理實在接受不了”的。該專業有兩個班,每個班50多個人,學習的科目是殯葬文化學、殯葬衛生學、殯葬禮儀、殯葬應用文等。

對於就讀高職院校的學生來說,動手實踐操作比在學校裡上理論課更加重要,在殯儀系學生看來更是如此。“不去實習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適合這個環境,到底能不能忍受這個氣氛,到底會不會害怕。”梅梅說,“很多同學在實習的時候,都被嚇哭了。”在這兩年裡,梅梅先後在撫順市殯儀館、湖南革命陵園、天津武清殯儀館、河北省萬佛園和天津永安公墓實習。她當過引導員、葬禮司儀、墓地銷售和化妝師。

化妝前,看逝者面部有沒有汙物,如果有血跡或者異物就要把它先整理乾淨,如果逝者還睜著眼或張著口,要用手或者其他工具慢慢按摩,直到眼睛和口閉上,假如頭部歪曲還須矯正過來。給遺體化妝時,一些家屬會提出特殊要求,儘量一一滿足,若無要求就化淡妝,面部還要打一些粉底液,讓逝者面部看起來自然一些,之後是畫眉毛、眼睛和嘴唇,還要用到腮紅,使氣色顯得好看一些。

梅梅還記得第一次給遺體化妝是在天津武清殯儀館實習的時候,當時內心充滿了期待。“因為之前只是學了理論,當天我就做好心理準備了。那是一個老人,年齡大概七八十歲吧,挺慈祥的,臉有點長,挺瘦的。工作人員稍微指導一下後,我就開始化妝了。和給自己化妝的感覺完全不同,逝者一般情況下都是從冰櫃中拿出來的,面部比較僵硬,也很涼,粉底都不好抹開。但是隻要耐心一點,輕輕地多刷幾次,也是可以刷開的。畫完妝後,家屬對妝容很滿意,他們圍著靈柩繞了一圈,我靜靜地看著,直到把他送入火化爐,沒有害怕。”

過去,從事殯葬行業的人被認為是“沒文化、發死人財和晦氣”。梅梅談到她在撫順殯儀館的見聞:“有一個我們尊稱六姨的,她是國家一級整容師,大概50多歲,從事這個工作三四十年了。她說她的朋友辦喜事都不叫她,即使叫她去了也有躲著她坐的,覺得她身上髒或者怎樣。還有一些正在從事這一行的人勸我不要從事這一行,像有的姐姐找的都是二婚的,沒結婚的小夥都沒有人願意找她們。”

“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神秘的殯儀專業

“六姨的煩惱”就沒有複製在梅梅身上,這個開朗的女孩在不久前還受邀主持了一個朋友的升學宴。“明明知道我是主持葬禮的,還讓我幫他主持慶祝考上大學的升學宴,我覺得很意外,也很感動。這和主持葬禮太不一樣了,像我們上課的時候,主持葬禮的時候要是笑了的話,功課肯定是不及格的。老師會說:你現在笑是吧?等你到工作崗位上你再笑,你就要捱打了,就不是像我現在這樣罵你了。”


“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神秘的殯儀專業

明星司儀的自我實現

天津永安公墓目前是天津市安葬量最大的公墓,同時也是殯葬行業內的一流品牌。永安公墓的人員構成,在行內算是一個“異類”:那是一個由50多名大學畢業生組成的年輕團隊,平均年齡只有23歲。

“應屆生的最大問題是社會閱歷少,培養起來是難度很大,但同時他們又非常乾淨,受過科班培訓,素質高、可塑性強。”張昕說。永安公墓以管理嚴格著稱,他們對工作人員實行軍事化管理,一早一晚都要軍訓,服務隊的工作人員在護送骨灰時,都要求要像國旗護衛隊樣步伐整齊。

在人員招聘方面,永安公墓的總經理張昕每次都親自把關,不能吃苦的不要,不守規矩的也不要,永安公墓的工作人員絕大部分來自縣城或城鄉的中低收入家庭。

中國殯葬協會副會長張洪昌告訴《小康》記者,中國現有殯葬從業人員有7萬左右,殯葬行業總體從業人員理論文化素養不夠。他認為一個普遍存在的客觀原因是,殯葬行業目前人才需求量不大,人才主要來源於自然淘汰,如果僅依靠自然淘汰改變行業現狀,時間會很長。

對此,天津市永安公墓總經理張昕則認為“不要自然淘汰,要人為淘汰”。張昕介紹,改革開放以來,唯獨殯葬改革的步伐非常緩慢,早在公私合營時,是個體在做殯葬,往往是子承父業,沒有文化,也沒有服務意識。直到現在,殯葬行業還是在一個壟斷階段,不搞好服務照樣掙錢,“要改變這個行業,要從服務開始。”

“換血”是從2005年開始嘗試的。張昕發現當時全國只有長沙民政學院一所學校開設殯葬專業,經實地考察後,他決定面向這所學校招聘大量工作人員。2005年,永安公墓就在長沙民政學院殯儀系招聘了20多名大學畢業生。

從1995年招收第一屆學生至今,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殯儀系已經培養學生3000多人。最近幾年,該校每年招生數量都控制在270人左右。就業指導老師劉榮軍說:“這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專業,它的面比較窄,學生們畢業後如果不在這個行業的話,就業就很困難,所以我們必須保證學生充分就業。”

8月11日上午,永安公墓告別大廳,在舒緩的鋼琴樂伴奏聲中,深情的女聲娓娓訴說著一個古稀老人對愛侶的愛與不捨,臺下的老人和兒孫從沉默無言到暗自抽泣,道別辭行將結束,音樂也隨之停止,空曠的大廳裡,只剩下一陣嚎啕。

葬禮的司儀名叫陶麗麗,同事們平時都叫她陶陶。她是湖南民政學院殯儀系陵園專業2007級學生,早在她大三在永安公墓實習的時候,就因為出眾的葬禮主持能力被永安公墓“預定”了。永安公墓總經理張昕甚至調侃陶陶:“哪個男人娶了她,不得天天哭啊?”迄今為止,陶陶已經在永安公墓主持了逾3000場葬禮,很多客戶都對她記憶深刻,甚至有人點名要求她主持葬禮,她是永安公墓名副其實的“明星司儀”。

陶陶出生在吉林省的一個貧困家庭,在家排行老二,還有一個姐姐,因為家庭負擔重,父母根本無法顧及子女的教育。從小到大,陶陶的學習成績一直都不理想,父母也沒有為女兒開過一次家長會,陶陶說,每次班裡開家長會,她就感到特別孤獨。

這樣的遺憾一直伴隨陶陶到了工作。永安公墓有一個“月亮節”,每年的母親節,永安都會出資把員工的父母從家鄉接到天津跟子女團聚,並遊玩京津的著名景點。2010年,剛剛入職的陶陶沒有想到,父母竟然答應了這個邀約,那次旅行,父母非常欣慰。

一個月前,永安公墓的一位工作人員穿著單位制服逛街的時候,迎面而來的一個高中女生問道:“你們是永安的吧?可不可以幫忙帶話給那個司儀姐姐,我喜歡她的聲音。”陶陶不禁感慨,這個職業讓自己的價值得以實現。

“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神秘的殯儀專業

離開的理由

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的就業指導老師劉榮軍告訴《小康》記者,該校曾經做過粗略統計,剛畢業的學生95%從事這個行業,但是在畢業半年以後,從事該行業的人數就只有50%~60%。他們離開的主要原因,一個是待遇,另一個就是心理。

畢業於殯儀系現代殯儀技術與管理專業的袁野是梅梅的“師兄”。在2003年的高考裡,袁野以低於當地二本線5分的成績被殯儀系錄取。同年9月,父親陪同袁野從家鄉吉林敦化搭乘了30多個小時的火車來到湖南長沙。

在袁野看來,從報考到就業,除了大學裡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值得回味之外,其他都“欠考慮”。

父子倆在駛往民政學院的出租車上,就聽到司機介紹說“這學校裡面有大塊的墳地”。初入校門,果然如是。幫兒子安頓完畢後,父親是惴惴不安地離開學校,畢竟是獨子,擔心他不適應。

大學課程正式開始了,由於沒有遺體標本,學生們的遺體整容課都是“互為標本”——相互輪流扮演成逝者接受同學的化妝。在一堂遺體整容課上,袁野扮演的“遺體”被同學抹上了過期粉底液後出現過敏反應,長了滿臉大紅疙瘩,幾個月後才治癒,袁野至今回憶起這件事還很“抓狂”。

袁野所在的班級有7個女生,28個男生,傳統殯儀行業“僧多肉少”的現象在這個專業得以呈現,7個相貌平平的女生在這裡成了“香餑餑”,男生們暗地裡管她們叫“七仙女”,由於“肉”太少,大部分男生只有將視線轉移到殯儀系別的班級,畢竟學校裡其他院系的學生還是會用比較奇怪的眼光來看待這個“龍頭專業”。大一下學期,袁野也開始了一段戀情,女孩就讀於現代殯儀技術與服務專業,湖南本地人,出生農村,乖巧懂事。

一起上學,一同實習,畢業後,兩人還一度在湖南革命陵園的一家殯葬服務公司工作,袁野負責遺體整容、女友擔任司儀,每人月薪2000左右,與進入校園時老師說的有一定差距。“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袁野說。

隨後他們共度了兩年的時光,袁野不僅處理過因為意外事故嚴重毀容的面部,經歷過逝者家屬因對服務不滿而發起的鬥毆,還目睹過幾家殯葬公司為獲取利益不惜搶奪遺體的非人做法,他再也無法忍受這個行業壓抑的氣氛,一次對面部嚴重毀容的遺體整容成為了促使袁野逃離的導火線,那一次,袁野很專業地做完頭部塑形、填充棉花、泥塑面部、化妝等一系列動作之後,沒有等遺體火化就躲進了廁所,猛吸了兩支菸後,他撥通女友電話:“我要回家。”

女友最終沒有跟隨袁野的腳步,而是選擇留在年事已高的父母身邊,回家的袁野決然轉行,通過考試進入一家事業單位。“可能一開始就選擇錯了。”袁野說,“離開這個行業兩年了,我至今還無法擺脫屍體的氣味。”

像袁野一樣工作一陣後逃離的學生並不鮮見,大多因為心理上的恐懼揮之不去。還有一些人選擇離開殯儀行業,則因為無法克服“悲傷”的情緒。“生離死別的痛苦真的可以打動每一個人,週而復始的悲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體制也成為橫亙在殯儀專業大學生擇業面前的一道障礙。據張洪昌介紹,在中國現在的殯儀館中,有80%的殯儀館都為國營,屬於民政部下屬的事業單位,他們的工作人員是事業編制,但他們的招聘條件基本上都是“本科以上”,而殯葬專業最高學歷僅為大專,這意味著殯儀專業大學生很難獲得編制,“那些在一線承受較大壓力的工作人員大部分都是合同工”。

付出與收穫難對等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小康》記者調查發現,各地殯儀專業大學畢業生薪資水平差距明顯,但普遍高於當地平均工資水平。在一線城市部分殯儀單位,“科班專業出身”的職工平均年薪可達六七萬元。張洪昌告訴《小康》記者,殯葬行業工作人員的待遇除了北京、天津、上海、廣州等大城市以外,其他城市都不太理想。”

但多數殯儀專業大學畢業生在接受《小康》採訪時,都表現出對殯儀行業的熱愛。雖然他們深知,自己對生命的特殊理解與尊重,跨出這個行業便不再適用。但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群體中,他們喜歡不厭其煩地看《入殮師》,仿若自己就是這部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作者,為逝者導演最後的人生電影。

“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神秘的殯儀專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