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二：戴著斗笠親嘴，差著一帽子
這不是馬二爺說的，是老油條差人對馬二爺說的。
戴著斗笠親嘴，差著一帽子。親嘴效果欠佳，難以盡興。話極俏皮，令人越想越可樂，越琢磨越想笑。
吳敬梓《儒林外史》裡，誰是最可愛的人？
當然是馬二先生馬二爺，處州人氏馬靜馬純上！
吳敬梓林林總總刻畫了近百個豐滿鮮活的人物，三教九流，美醜善惡，不一而足。作家對於自己親手塑造的人物有感情上的喜惡與偏好嗎？這是必然的。自己不夠喜歡，讀者怎會喜歡；自己不夠厭惡，讀者怎麼厭惡？讀者看作品，其實就是作家感情轉移的過程。這種情感轉移越成功，越徹底，越充分，作品就越感人越有成就。
《儒林外史》沒有入選“四大名著”，是一大憾事。大概由於他不夠熱烈，《三國演義》分分合合，打打殺殺，《水滸傳》江湖恩怨，豪橫衝天，《西遊記》神魔鬼怪，跌宕起伏。情節上都是吸引人的。〈紅樓夢〉自不必說，中國小說巔峰之作。
《儒林外史》看似平淡如水，實則如一杯薄酒，越喝越有味，越咂摸越是意味深長。有些人物，有些故事，隔了些時日，甚至幾年，幾十年，偶爾想起來，你會恍然大悟：噢，原來他就在我身邊！馬二先生就是這樣的人物。吳敬梓掩飾不住對他的偏愛，把全書最幽默、最風趣、最搞笑的橋段給了他。我們有最充足的理由相信，馬二先生就是吳敬梓生活中的一位頂要好的知心朋友，吳敬梓溫情脈脈，寫了他的善良，他的好吃，他的仗義，還忍不住揶揄了他的呆氣，他的迂腐，而且這呆氣和迂腐都是很可愛的品質。在光怪陸離的“儒林”之中，馬二先生是位可以託心相交的老好人。
如果在《儒林》中挑選一位作朋友，相信馬二先生會當仁不讓，以第一高票當選。大概也因此，吳敬梓把壓箱底掌握的極俏皮的市井俚語，在馬二先生這一段幾乎和盤托出，簡直妙語連珠，金句不斷，極為慷慨。
《儒林》寫了馬二爺兩件事，一件是疏財搭救蘧公孫，一件是西湖邂逅洪憨仙。
先說頭一件。
蘧公孫偶遇投降寧王后來狼狽逃竄的王惠，蘧公孫不知所以然，大方接濟了他二百兩銀子。王惠回報了一箇舊枕箱，裡面有明初高啟的《高青邱集詩話》，實為朝廷禁書。蘧公孫就靠著這孤本冒名刊刻，流傳開去，成了少年名士。又靠著這名士名氣，被魯編修招為賢婿，走了桃花運。但是天下好事哪能都讓你佔完？
魯小姐有兩個小丫鬟，一個叫採蘋，一個叫雙紅。魯編修因謀了好差事犯了心臟病一命嗚呼，蘧老太守繼而離世，蘧公孫帶著魯小姐從湖州回了嘉興。採蘋已經嫁人，雙紅就隨嫁了蘧公孫。魯小姐把一腔熱情從望夫成龍轉為望子成龍，蘧公孫笨鳥先飛轉為下個蛋讓下一代先飛，有了自由空間。這雙紅也頗為俊俏，端茶倒水，來往交流講詩，頗得蘧公孫喜愛。蘧公孫就把舊枕箱給了雙紅，盛些針線之類東西，順道閒聊把這事告訴了雙紅。不料雙紅被湖州婁表叔的家奴宦成給拐走了。蘧公孫眼見被橫刀奪愛，通房大丫頭沒了蹤影，火速報官。一對小情人被扣押回到嘉興。宦成提出以幾十兩銀子來贖出雙紅，公孫含恨不許。差人把小兩口關押在自己家，也樂得不著急，一點一點要把宦成榨取乾淨。兩口子即將油盡燈枯，想起來要把那個舊枕箱賣了，雙紅才提起王太守之事。雙紅說：“我想皇帝都想要的東西，不知是值多少錢。”宦成說：“皇帝也未必是要他這個箱子，必有別的緣故！”
說著無意，聽著有心。狗頭差人聽得這糊塗小兩口還在糾結破箱子的價值，急得踢門而進大罵：“你這倒黴鬼，放著這樣大財不發，還在這裡受瘟罪！”宦成雖然詭計多端，但是這江湖閱歷跟差人比起來猶如三歲兒童。狗頭差人是幹什麼的？吃完原告吃被告，逮住機會，就跟吸血鬼一樣，把宿主敲骨吸髓，壓榨到毫無油水為止。
差人當然知道這王惠是朝廷欽犯，蘧公孫居然敢跟欽犯有牽連，人證物證皆在，這豈不是致命的把柄？天賜良機！差人讓宦成反咬一口，借舊枕箱敲榨蘧公孫，然後把榨來的銀兩與差人平分。宦成從地獄到天堂，從被動到主動，不但媳婦白得，還得白得白花花的銀子，當然滿口答應。更絕的是差人，當下借錢給宦成，讓宦成請吃請喝。這種理財思維，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第二天差人去找老差人商議，猶豫著是直接說破好，還是“開弓不放箭好”，反被老差人一頓臭罵，說“破你孃的頭！”說破了蘧公孫破罐子破摔，就是把蘧公孫治罪了，也得不到一點油水，當然不如居間調停，慢慢壓榨蘧公孫，不怕他不大出血。老差人罵得差人又開了竅，真是一山又比一山高。差人叫了宦成商量，差人數落他只知道跟女人睡覺，放著大財不發，豈不是“如入寶山空手回”？萬不能“過了廟不下雨”！
隨後還有一個小插曲。差人正在開導宦成——天底下還有警察教導犯罪嫌疑人如何敲詐勒索別人的場景，一人尋來說被人打了，卻沒有外傷，無法去告打人者賠償。差人悄默聲順起一塊磚頭，朝著那人頭上就是狠狠一下，登時鮮血直流。那人嚇得不輕。差人說，別廢話了，快去告吧！那人方明白過來，“著實感謝，謝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塗成一個血臉，往縣前喊冤去了”。
在差人的變態思維裡，只有一個血淋淋的邏輯，那就是壓榨，壓榨，再壓榨。有條件要壓榨，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壓榨。整部《儒林外史》裡，公差們的形象都是如此，至於揩油佔便宜，那是家常便飯，只要有油水，哪管是非曲直，黑白正反？
於是差人就繼續借錢給宦成來招待自己。蘧公孫那邊還不知道自己馬上要跌入深淵，一個勁兒催人來索取他那紅袖添香的小丫鬟呢，差人就是耗著，“開弓不放箭”，等到蘧公孫急了，這火候也就到了。正所謂“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前後幾句俚語，就把公差那股子貪婪成性、吮血吸髓的卑劣、陰險、無恥、狠毒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按照差人計劃，不能直接找蘧公孫攤牌，萬一書呆子鬧得收不住了，沒有了討價還價的餘地，損人不利己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於是就要找個合適的中間人來充當代理談判角色。蘧公孫在湖州跟著婁家三公子四公子兩位憨表叔，天天跟權勿用、楊執中、張鐵臂一幫怪物附庸風雅，到了嘉興卻無人來往。雙紅說只有一個編書先生來得緊密，就是馬二先生。
雙紅想靜靜了，靜靜就是馬靜馬二爺。馬二爺冤大頭一個！他跟蘧公孫不過萍水相逢，相見寥寥，哪裡稱得上熟識？蘧公孫以名士行世，嘉興人士熱衷舉業，對其避而遠之。蘧公孫四處瞎溜達，路過一個書店有馬二先生新編的科舉參考書，正巧馬二先生正在店內，於是就認識了。次日馬二先生回訪，二人因緣際會不過如此，若不是枕箱案，馬二先生跟蘧公孫的生活大概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
差人找到馬二先生，按一般人，早就躲得遠遠的，更不要說非親非故的點頭之交。但是馬二先生的古道熱腸、急人之難就此彰顯無遺。
差人開門見山，直接指出枕箱案的嚴重性，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深知這是關係到抄家滅門的大事。差人表面好人做盡，直搗黃龍，“只要破些銀子，把這枕箱買回來，這事便罷了。”馬二先生拍手稱快，當下請差人到酒店裡，大盤大碗侍候著。差人張口就要三百兩銀子，“這奴才手裡拿著一張首呈，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銀子少了，他怎肯就把這欽贓放出來？”“我是一片好心，特地來報信。我也只願得無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 ”
馬二先生開始與差人討價還價，說蘧家雖做過幾任官，實則已經敗落，二三百兩銀子是拿不出來的。差人就放出撒手鐧，說既如此，那就不要管了，任宦成把呈子交官鬧去。馬二又往回收，說，“你同他是個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睜睜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來，這就不成個朋友了”，價錢要可行。差人眼巴巴等著馬二報價。馬二先生手起刀落，從腰斬下，說頭翁（對差人尊稱，大概可譯作今天的老大），我在這裡當編輯選書，有點勞務費，這裡有二三十兩銀子給宦成吧，這事就算了了。
一個敢要價，一個敢砍價。從二三百兩直接砍到二三十兩，氣得差人要摞挑子，“這個正合著古語瞞天討價，就地還錢。我說二三百兩銀子，你就說二三十兩，戴頭斗笠親嘴，差著一帽子！怪不得人說你們詩云子曰的人難講話！這樣看來，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癤子，出膿也不多！”馬二先生見差人急眼了，就由收改放，“總之這件事，我也是個幫人，你也是個幫人，我如今就認些晦氣，你也要極力幫些，一個出力，一個出錢，也算積下一個莫大的陰功！”差人見馬二開始放，價錢就往下落了，“你們原是氈襪裹腳靴，但須要我效勞的來。老實一句，打開板壁說亮話！”馬二先生最後兜出底牌，編書獎金一共一百兩，已經花了幾兩，只有九十二兩了！“如斷然不能，我也就沒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就坡下驢，見只能榨出九十兩來，也認了，知道蘧公孫真是窮酸破落了，有這個冤大頭的朋友護著，得一兩是一兩，不然什麼也得不著了。於是就體貼地掏出心窩子話，“先生，像你這樣血心為朋友，難道我們當差的心不是肉做的？ 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豈可人不留個相與？”這話有真有假，為馬二的豪爽，差人也是佩服。
要說九十二兩銀子與宦成平分，那又低估了差人的智商。差人讓馬二寫個婚書，上面寫明收了宦成一百兩銀子，雙紅就算贖給宦成了。這一百兩加九十兩，差不多二百兩了。後來到了宦成那裡，扣七扣八，只給了他十來兩銀子，宦成還要爭，被一頓臭罵，說他免了官司，還白得一個老婆，十幾兩銀子已經夠了，不然讓他雞飛蛋打。裡裡外外，差人佔成了便宜，但是也堵住了宦成的嘴，這事就算擺平了。
一個老江湖，一個老油條，這表面上客客氣氣，暗下里刀來劍往，這一節討價還價的過程，極為精彩，令人看一次，樂一次，看一次，嘆一次，看一次，贊一次！樂的是差人的油腔滑調，嘆的是世間的險惡人心，讚的是馬二先生的俠義之舉。
更可嘆的是，從始至終，蘧公孫都矇在鼓裡，還做著討回雙紅的美夢。馬二先生主動拜訪，寒喧幾句後，提起王太守之事，蘧公孫居然還遮遮掩掩。馬二先生將來龍去脈和盤托出，蘧公孫嚇得渾身冷汗，將馬二先生扶在椅子上，認認真真拜了幾拜。一向高傲的魯小姐對馬二先生的義舉極為佩服，嘲笑蘧公孫在湖州結交的狐朋狗友都是什麼貨色，而真正有君子之風的馬二先生，才是人生可交的至友。
可惜，從頭至尾，兩口子也沒提還錢的事。
馬二先生還餓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