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的超越——細說《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

悲劇的超越——細說《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

警幻在通部書中戲分並不多,只在第五回驚鴻一現,但第一回剛一出現警幻的名字,脂硯齋馬上就指出:“又出一警幻,皆大關鍵處”;在第五回的批語中,更是將她與第一正人賈寶玉並列為“通部大綱”。

警幻司掌太虛幻境,而賈寶玉和十二釵棲止之所——大觀園,作為通部書的重中之重,“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第十六回脂批)[注1]。因此,雖然警幻戲分不多,但她和她司掌的太虛幻境,卻是通部書中極為重要的文學意象,貫穿於通部書。

警幻與“此書大綱目、大比託、大諷刺處”的秦可卿實為同一個人[注2],都隱指諡號“密”的廢太子胤礽,因此,“四字可思”(脂批)的太虛幻境歸根結底是因胤礽而有。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前看到秦可卿臥室牆上脂批所謂“妙圖”的唐伯虎之畫《海棠春睡圖》,“海棠春睡”是一個典故,來自唐人筆記《唐皇雜錄》記載:唐玄宗嘗於沉香亭召楊貴妃,妃子時卯酒未醒,高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貴妃醉顏殘妝,鬢亂釵橫,唐玄宗笑曰:“豈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

史湘雲酒令中有“雙懸日月照乾坤”,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脂硯齋又指出“琴志唐皇”,都與唐玄宗有關,因此,在假借為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以楊貴妃和唐玄宗之典隱喻胤礽(秦可卿)和康熙之間的愛恨情仇,《海棠春睡圖》就是隱喻胤礽和康熙之間父子情深的美好時光,即胤礽的極致繁華。

但是作為曾經風光無限的太子,胤礽終其一生也只以太子名世,這樣跌宕起伏的人生是大幸運中之大不幸的大悲劇。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前在秦可卿臥室牆上看到的所謂秦觀(秦太虛)所作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在文本中出現兩次,這在通部書中極不尋常。

悲劇的超越——細說《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

一次就是第五回,另一次是第十一回,寶玉在秦氏病危將亡,隨鳳姐探視時。兩次都是出自寶玉的眼中或心中,脂硯齋:“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因此,這兩處都是“大關鍵”,而且都與秦可卿和太虛幻境有關。

該對聯的上聯“嫩寒鎖夢因春冷”,喻示胤礽的人生曾經如“海棠春睡”一樣,是繁花似錦的春天,但最終逃不過“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結局,一切只是失去人身自由(“鎖”)的南柯一夢,同時暗喻在胤礽之後登場的賈寶玉及諸芳演繹的“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大觀園的“一番夢幻”,寓言了比託於悲劇人物胤礽的“九十春光”[注3],註定是一場淒寒的春夢。“春冷”與警幻仙子的出處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子所歌“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及秦可卿魂託鳳姐所說的“三春去後諸芳盡”相呼應。

因此,太虛幻境就是建構在胤礽悲劇人生的基礎之上。悲劇總是事出有因,那麼,在作者眼中,又是什麼造成了胤礽的悲劇?

文本中,與秦可卿相關的判詞和夢曲中,“造釁開端實在寧”、“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雖然將家亡主要歸罪於寧國府和賈敬(隱指雍正),但“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和“宿孽總因情”等句,在相當程度上可以看作就是寫秦可卿。

第十二回,賈瑞因對王熙鳳起淫心,正照風月鑑,命喪黃泉,寄靈於鐵檻寺。脂硯齋指出:"先安一開路之人,以備秦氏仙柩有方也。為秦氏停柩作引子。”下一回,秦可卿也“同歸幻境”,而第十二回的回前詩曰:“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古今風月鑑,多少泣黃泉。”,暗示秦可卿之死與賈瑞之死一樣,皆因“一步行來錯”,都與“風月鑑”有關。

第四十八回脂批雲:“賈瑞淫又是夢……一併風月鑑亦從夢中所有……”風月鑑是夢中的文學寓言之鏡一一“專治邪思妄動之症”,在作者的“一番夢幻”中,賈瑞對鳳姐之淫就是一個隱喻關於邪思妄動引發的悲劇之夢,賈瑞因邪思妄動而白白丟了性命,因此,“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和“宿孽總因情”的秦氏之悲劇即胤礽的悲劇,也是邪思妄動的悲劇。

悲劇的超越——細說《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隨仙姑到一處,先見“太虛幻境”的石牌和對聯,接著在宮門上看到“孽海情天”四個大字和對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警幻仙姑眼中“天分高明,性情穎慧”的寶玉卻“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其實是作者暗示,在“表裡皆有喻”的文本中,“情”和“風月”都大有深意的“假語”。

第一回關於開卷之第一個女子甄英蓮“有命無運、累及爹孃”,脂硯齋就作批道:“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於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寫開卷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因此,在“表裡皆有喻”的文本中,“情”和“風月”都不單單只是情和風月,而是隱喻包括慾望、權力在內的世間萬象。

將“擅風情,秉月貌”和邪思妄動加之於胤礽,那就更不是單純的情和風月。胤礽天資聰穎,起點很高,一出生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當了三十多年太子,以情和風月喻之,真是情海滔滔、風月無邊。但兩立又兩廢,滔滔情海和無邊風月也不過只是過眼雲煙,人生硬生生地變成“登高跌重”的悲劇。

因此,從風月寶鑑正面看,是所謂“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和妄動風月,造成秦可卿人生悲劇,但在風月寶鑑背面,其實是隱喻胤礽縱情遊弋於權力與慾望的海洋中,迷失了自我,最終被權力與慾望的漩渦吞噬。

當然,在“滿紙荒唐言”、“更向荒唐演大荒”的夢幻文本中,太虛幻境是一個獨立於人間的玄幻存在,既是故事的源頭之一,又是那些歷盡風月波瀾的紅樓夢中人最後的精神歸宿。第六十六回,“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的尤三姐,“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因此,廣義上說,太虛幻境也是包括通部人在內的無論忠奸善惡的所有人最終的靈魂救贖場所。

但是,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經之談間亦有之。是作者故意遊戲之筆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也。”因此,作為夢幻文本中最重要的文學意象,太虛幻境當然也深具現實的價值。

其實,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而太虛幻境就是作者悲天憫人的博大胸懷的文學載體,意在“道濟天下之溺”。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前在秦可卿臥室牆上看到的所謂秦觀(秦太虛)所作對聯(第十一回該對聯再次出現)的下聯“芳氣籠人是酒香”,酒香諧音久香,久香即“群芳髓”的幽香、“千紅一窟”的“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和“萬豔同杯”的“清香甘冽、異乎尋常”,暗喻在悲劇之上建構的太虛幻境,超越了“哭”和“悲”,是芳香充盈的心靈聖殿。

悲劇的超越——細說《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

因此,太虛幻境雖然是天才的"荒唐言”,但其中之深意卻是對人的最深切的關照,太虛幻境因而更具現實意義,更可以說是人間的一種真實存在。

太虛幻境建構在悲劇之上,又超越了悲劇,而悲劇的現實價值在於讓人吸取教訓,得到警示。如果胤礽不是太過聰明,不是出生在“風月無邊”的皇家,或許他就不會“妄動風月”,在權力的漩渦中迷失自我,就可以如秦可卿魂託鳳姐所說的那樣,讀書務農,就可以“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遠”。

胤礽的化身之一警幻,以自己的慘痛人生經歷,警示天下蒼生“萬種繁華原是幻”,"何必覓閒愁”,正如其所制的有“濟世保生之功”的風月鑑,正面美麗的王熙鳳是假的,而背面的骷髏才是殘酷的真。不應“情”迷於美麗的幻象,忘了殘酷的真,而“妄動風月"。所有讓人動"情”的美麗,也不過是秦可卿魂託鳳姐時所說的"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

但太虛幻境不僅警示了不該做什麼,也告訴了應該怎麼做。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緣由是寧榮二公之靈因一眾子孫中,無可繼家業者,惟寶玉略可望成,故囑託警幻引其入太虛幻境,警其痴頑,期望能入於正路,脂硯齋對此批道:“二公真無可奈何,開一覺世覺人之路。”第十三回,秦可卿魂託鳳姐,“語語見道,字字傷心”,不僅說出了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的千古不易之理,而且還給出永續的長策,其中蘊含著耕讀的古老大智慧,就是“開一覺世覺人之路”。

薛寶釵就是這一古老大智慧的完美體現者,文本中時不時提一提薛寶釵做針黹,她行為豁達,安分從時,藏愚守拙,能夠抑制“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的天生熱毒,而她的金瓔珞和冷香丸正是與二仙和太虛幻境大有關係,金瓔珞和冷香丸都是隱喻,而薛寶釵本身就是一個大隱喻,隱喻太虛幻境在紅塵幻境的真模樣。

“薛寶釵”就如脂批所云“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盡己力以周旋其間,不計其成與否,所謂心安而理盡,又何患乎?一時瞬息,隨緣遇緣,烏乎不可?”在喧囂的紅塵中,“不離不棄”“薛寶釵”,就可以“芳齡永繼”。

天才的作者,就是在胤礽悲劇人生的基礎上,以其天才的智慧、人生的閱歷、想象力和創造力,超越了悲劇,構建了奇幻而又神秘的太虛幻境。比託於胤礽悲劇的太虛幻境並不虛幻,而是寓意深遠的文學夢境,意在為在熙熙攘攘紅塵中迷陷於名利聲色的眾生開一劑醒世良方,是超越時空、安放心靈的永恆所在。

注1、大觀園與太虛幻境之間其實是比託與被比託的關係。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7 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嗎?

注3、第一回,甄士隱聽跛道對癩僧說你我不必同行,三劫後,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脂批又指出:“佛以世為劫,凡三十年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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