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20年,飽受制裁的伊朗經濟再次出現動盪,本幣里亞爾兌美元跌至270000:1,進入2020年以來對美元匯率貶值累計至100%。
而2019年,我在伊朗和盧彥祖見面時,里亞爾對美元匯率還是120000:1,貨幣貶值慘不忍睹。
因伊朗媒體也傳出政府禁止本國民眾購匯的消息,一時間,西方及部分中國國內媒體再次傳出“伊朗要不行了”的聲音。
不過自2018年川普重啟對伊制裁後,伊朗要垮的聲音就沒停過,可伊朗從政權到民眾都活得好好的,這次關於“不行了”的謠言,據本人觀察,也會不攻自破。
那麼,伊朗經濟是怎麼在美國製裁和新冠疫情的雙重壓力下存活下來的?這需要從宏觀和微觀兩個角度分析伊朗政府的操作。
宏觀操作,總結一下就是兩句話:油出去,錢進來。
石油出口作為伊朗的主要收入,如果真被美國掐死變成零的話,伊朗日子是過不下去的。那麼面對重重製裁伊朗怎麼把油賣掉的呢?
第一,通過伊拉克。一方面伊拉克與伊朗邊境上地區為什葉派控制區,伊朗可以向伊拉克偷偷運輸本國原油以伊拉克名義出口,另一方面兩伊邊境有很多共享油田,伊朗原油通過管道進入伊拉克境內也不是難事。此外伊朗還向伊拉克出口電力,鑑於伊朗電廠都是火電廠,這等於變相把伊朗的石油天然氣出口到伊拉克了。
考慮到駐伊拉克美軍都在伊朗導彈射程和伊拉克什葉派武裝的襲擊範圍之內,美國對伊朗和伊拉克之間的交易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兩伊電力貿易不停地延長豁免。
第二,通過油輪關閉導航與定位系統,偷偷向他國運售原油。當然,這種方式也很危險,一是關閉導航定位系統極易引發海上輪船碰撞,二是油輪可能會被敵對國家軍艦扣押。
比如去年7月發生過伊朗油輪在直布羅陀海峽被英國海軍扣押的事件,不過伊朗海軍在事發兩天後在波斯灣立即扣押英國油輪,並提出只有英國釋放伊朗船隻後,伊朗才會“酌情考慮是否釋放英國
油輪”。英國只好就範,而之後公海上也在沒有哪個國家的軍艦敢扣押伊朗油輪。
現在油出去了,可是伊朗由於支持真主黨、哈馬斯等被美國和西方認定的“宗教恐怖組織”而上了國際反洗錢機構的黑名單,金融系統被隔離切斷於國際間銀行交易SWIFT系統,該怎麼收回賣油的錢呢?
主要渠道是阿聯酋的伊朗人賬戶。有讀者可能要問了阿聯酋不是美國的盟友麼,最近還冒伊斯蘭世界之大不韙跟以色列建交,怎麼能幫伊朗人穿一條褲子呢?
因為阿聯酋被伊朗收拾過。
2019年,伊朗總統魯哈尼下達命令,如果伊朗的原油無法出口,那麼該地區任何國家都別想出口原油。隨後阿聯酋油輪在波斯灣遭遇襲擊,而後,胡賽武裝用伊朗援助的導彈襲擊了沙特阿美公司煉油廠和迪拜機場,並得意地向阿聯酋提供了下一步襲擊的目標清單,包括製冷系統、海水淡化系統、汙水處理系統等,一旦上述系統因襲擊癱瘓,深處炎熱沙漠中的商業城市迪拜、阿布扎比將變成人間地獄。迪拜酋長趕緊親自乘專機前往德黑蘭向伊朗政府求情,並准許伊朗官方背景人士在迪拜開設賬戶接受售油款項、採購物資。
那麼阿聯酋為何不願在軍事上求助於盟友美國應對來自伊朗的壓力呢?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對海灣國家的評價一語中的:我們用一枚導彈就能讓阿拉伯人建立在流沙上的浮華灰飛煙滅。與完全依靠本國國民發展經濟的伊朗不同,阿聯酋尤其是迪拜和阿布扎比這樣的城市完全靠外資、外勞(主要是印巴人)以及外國專家發展和存活的,一旦發生戰爭或出現戰爭風險,這些外部資金和人力會迅速撤離,阿聯酋的日常運轉將立即陷入停滯,繁華的城市淪為鬼城。
所以,即便阿聯酋靠美國能在與伊朗的戰爭中佔得上風,但戰爭這個詞的本身就可以摧毀阿聯酋。相反,伊朗即使被1000枚導彈攻擊,仍然會是伊朗,因為這個國家的國民屬於這片土地,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無論是否支持現政權都會在波斯大地上奮戰到底。此外,美國及其軍隊並不屬於中東地區,也不會永遠在中東地區待下去保護阿聯酋這樣的小弟,但伊朗世世代代都將是阿聯酋地理上的鄰居,如果為了一時利益得罪伊朗,那麼幾年後甚至十幾年後勢必被伊朗秋後算賬。
所以,阿聯酋只得硬著頭皮幫自己的死敵乾洗錢的活。當然,伊朗也沒有把所有雞蛋放在阿聯酋一個籃子裡,從塞拉利昂的鑽石商到拉美的毒梟,伊朗擁有一套龐大的覆蓋全球的灰色金融網絡對抗美國和西方的金融制裁,而比特幣的出現更是讓電費廉價的伊朗如虎添翼。
由此,伊朗靠以威脅應對威脅,以壓力應對壓力的侵略性軍事手段在宏觀層面實現了油出去、錢進來的戰略,在海外從事地區顛覆活動的革命衛隊功不可沒。
然而,儘管伊朗原油出口沒被堵死,歐洲、日韓等主要客戶依然不敢違抗美國製裁令擅自購買伊朗原油,伊朗原油收入還是減少了三分之二,加上新冠疫情對油價的打壓和伊朗國內經濟的衝擊,伊朗政府還需要對維護國內經濟穩定做出一些微觀操作。
這些微觀操作的核心就是讓外匯儘量集中在國家手裡,把有限的外匯用在維護社會經濟穩定的刀刃上。
伊朗政府的第一個手段就是,外匯多軌制。伊朗目前有四種外匯匯率,一個是官方匯率,1美元兌42000里亞爾,這種外匯用於採購麵粉、大米等關係國計民生的物資,匯率自2018年初以來就沒變過;一個是自由市場匯率,也就是黑市匯率,該匯率在川普退出核協議重啟制裁後一路暴跌600%,目前1美元兌274000里亞爾;一個是sana匯率,即官方匯率外的央行外匯現鈔匯率,價格大概是黑市匯率的80%,這種外匯用於企業採購無關國計民生的工業原料及設備,企業需要登錄國家央行系統申請,獲得批准後才能購買,同時sana匯率也是從本國非原油出口商(比如礦石及地毯等)手裡強制結匯時的參考匯率;最後一種匯率叫Nima匯率,即官方匯率外的央行外匯電匯匯率,也是央行給自由市場匯率的一個參考價,一般是黑市真實匯率的90%。
多軌制外匯政策背後,反映出伊朗對於如何保護政權穩定的正確認識。對伊朗伊斯蘭政權來說,底層群眾光腳不怕穿鞋的,是萬萬不能得罪的;頂層富人跟政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也惹不起,得罪他們可能會導致統治階級分裂;只是中產階級最討厭卻最好欺負,他們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化精英,認同世俗文化和西方教育觀念,拒絕接受政教合一體制,整天琢磨著出國移民,結果政府做的好也捱罵做的不好也捱罵。
這一政治判斷直接反應在多軌制政策上。通過維持官方匯率不變,任由自由市場里亞爾貶值得風雨飄搖,米麵等救命物資的進口價格基本保持穩定,比如最近幾年來發面囊的價格一直維持在25000-30000里亞爾/張,這就避免了底層百姓因吃不飽飯上街打砸搶燒。
對於自由市場匯率,央行則採取了放任的態度。伊朗當局清楚,如果通過注入外匯壓低自由市場外匯價格,中產階級民眾就會更加容易地購得外匯,用於出國讀書、出境旅遊、購買境外奢侈品等個人開銷,寶貴的外匯就成了打狗的肉包子。所以,央行任由里亞爾兌外匯匯率暴跌,限制中產階級的過度消費,既可以減少國家總體外匯流失,也可以減少民眾通過出國旅行等方式受到世俗文化的“汙染”,強化伊斯蘭文化控制力,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堵住了文化精英移民的路子,避免了頭腦流失,可謂一石三鳥。
目前,新聞裡說的伊朗央行不再向民眾出售外匯,指的是Nima匯率的外匯。不差錢的富豪們還是可以從自由市場高價購得外匯的。
所以為了控制外匯保護政權穩定,政府提高了民眾獲取外匯的難度門檻,同時政府也在想盡一切辦法收回民眾手中的外匯,當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雖然伊朗政府控制住了關鍵物資的價格,但由於日常消費品大多靠進口,民眾生活還是受到了影響。現在一個普通中產職員的月收入是6000萬里亞爾(按目前匯率約合222美金),德黑蘭一個四口之家一個月的伙食費就得2500萬里亞爾,如果再算上租房、汽車燃料和保養費用以及生活上偶爾的非必需性消費,單職工家庭基本都成了月光族。可是如果民眾的收入或金融儲備是美元的話,生活成本反而會下降,因為房價上漲速度約是外匯的一半,油價去年底雖然漲了三倍,可美元也漲了兩倍多。所以部分熱愛生活的伊朗民眾還是希望手裡能攥點外匯,以最大程度維持自己的生活水平。
可是,面對不斷貶值的本幣,伊朗政府怎麼樣才能把民眾手中保值的外匯摳出來呢?硬的手段是打擊那些惡意囤積黃金外匯、投機倒把的民眾,數位“黃金大王”、“外匯大王”被高調逮捕吊死。同時,伊朗政府在高壓恐嚇之外更多使用循循善誘的軟手段,即為伊朗民眾提供能夠替代外匯的保值品。那麼這些保值物品是什麼呢?
一是伊朗的國產汽車。對,就是滿德黑蘭大街跑的那種伊朗產標緻車。政府配合汽車生產方故意飢餓營銷,讓國產汽車價格不斷升高,升幅甚至超過了外匯的增值速度。於是民眾紛紛拋掉手中外匯,用里亞爾擠兌購買國產汽車,而這又進一步催高了國產車價格,形成價格良性循環,一方面外匯涓涓迴流到國家手中,另一方面推動了本國的汽車生產和消費,間接帶動了鋼鐵、零配件製造等企業發展。
二是伊朗的股市。伊朗政府動用國家發展基金,向股市注資購買公司股票,推高股市價格,使得今年以來伊朗股市上漲近四倍,從50萬點一度衝上200萬點(最新指數為159萬點),掀起了民眾投資股市的狂熱情緒,甚至出現了政府職員專門辭職炒股的奇景。即便德黑蘭疫情仍處於一天死60-70人的高峰期,證券交易市場內外依然熙熙攘攘,不少民眾拋售外匯進入市購買股票,這樣國家通過股市向民眾出售股票變相收回了外匯。
此外,魯哈尼政府還一度想向民眾強制兜售石油債券回購個人外匯,最終因議會阻撓,未能如願。
總之,從微觀操作來看,伊朗政府幾乎搞起了經濟內循環,最大程度上減少了制裁和疫情給民眾帶來的衝擊。
當然,伊朗目前的情況並不絕對樂觀。內部層面,股市蓄納市面現金的能力依然有限,據常年做地下錢莊的伊朗朋友估計股市吸納的現金不超過市面總額的5%,而頂層富人對政權也開始三心二意,少部分人已經開始向境外轉移資產。去年11月因上調油價引發的底層民眾暴亂依然令政權心有餘悸,至今仍不時處決參與暴亂者,既可視作政權對反對派的警告,也可被理解為政權對出現新社會動盪威脅的憂慮。
雖然不知道伊朗政府這套對外威脅恐嚇賣油、對內抑制民眾消費外國產品的策略在美國掀起的政治經濟大浪面前能挺立多久,但熬過美國大選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伊朗體制內部分“溫和派”人士算計著拜登上臺會拋棄川普的極限施壓政策,這樣可視作伊朗抗美經濟戰勝利;同時,體制內各派政治精英對輸出伊斯蘭革命、執行對抗性對外政策已經取得共識。
畢竟川普退出伊核協議兩年來的經歷伊朗人認識到,美國政府再出現敵視伊斯蘭政權的總統班子時,伊朗政權存活靠的不是和解或政治讓利,而是以威脅應對威脅、迫使敵視伊朗者付出慘痛代價的軍事實力和地區滲透能力。
想要打死頑強的波斯人,還是很困難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