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相聲180年:郭德綱就是一個看墳的

1861年7月,咸豐皇帝突然駕崩,京城一片哀悼。

皇帝的國喪長達一個月,期間全國嚴禁樂器,整個京城聽不見一絲音樂。民間吹拉彈唱的藝人,用不了鼓鑼、京胡、月琴,全部淪為失業遊民。

那時候的藝人都是幹一天活,糊一天口,失業後直接關係到身家性命。當時有個唱時調的高五姑,綽號叫“時調皇后”,相當於今天的王菲,就因為半個多月不能演出,半夜餓死在了街頭,第二清早就讓人扔到了亂墳崗。

這年夏天,失業藝人們要麼轉行,要麼轉型。其中有個人叫朱紹文,以前是京劇演員,跑到天橋空地,用白沙撒個圈站中間,轉型說起了相聲。這相聲的好處,就是不用配樂,光憑一張嘴就能賣藝。

中國相聲180年:郭德綱就是一個看墳的

天橋賣藝的老照片

歷史上第一個說相聲的,是道光年間八角鼓藝人張三祿。但真正把相聲普及開的,要算這第二代朱紹文。朱紹文純靠相聲改變命運,成名後還到王府專職表演三年,按月領餉,外加六品俸銀。後來他廣收門徒,讓相聲正式衍生成一個行業。

就這樣,朱紹文糊里糊塗地,成了相聲行業的開山鼻祖。

到清末,相聲傳至第四代,規模開始升級。誕生了以李德鍚、馬德祿、周德山為代表,德字輩八位大家,合稱“相聲八德”。本來冷清的相聲界,一下子熱鬧起來。

其中這李德鍚最有意思,他給自己取藝名叫“萬人迷”。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就以這藝名到處宣傳。上海觀眾都特摩登,一聽這萬人迷三個字,以為肯定是位大美女,紛紛掏錢買票。結果到演出當天,李德鍚穿著大褂一上臺,觀眾一看,嚯,原來是個糟老頭子!

掏錢來看林志玲,誰知等來了範偉。上海觀眾的心瞬間稀碎,都嚷著要退票。李德鍚這相聲還沒開口說,底下人走了一大半。他一生都記得,那天袖著雙手站在臺上,像有人往頭蓋骨倒雪水。

舊社會把人分上、中、下九流。老輩觀念裡,相聲演員居賤格,與娼妓、乞丐同屬於下九流的行當。名門貴族家庭,視子弟當相聲藝人為奇恥大辱。

天津名門有位葉利中先生,就因下海說了相聲,被整個家族轟出家門,斷絕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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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驥畫作“天橋八大怪”之朱紹文

02

相聲界有句老話:北京是出處,天津是聚處。

民國初年,相聲傳入天津大受歡迎,全國各地相聲藝人聞風而來。

第五代相聲藝人,最出彩一位叫張壽臣。他最初在北京說相聲,混在十八線開外,慘淡不已。遷居天津後,忽然有了觀眾緣,迅速躥紅。也是從他開始,相聲跳出小圈子,進入到全國大眾的視野裡。

那時相聲的特色,一是解悶逗樂,二是諷刺時政。

1937年,天津淪陷。張壽臣常借相聲諷刺日寇,百姓聽了拍手稱快,但他轉身,就被憲兵拉到牢中毒打,幾次都差點喪命。生逢亂世,讓張壽臣對相聲產生了絕望,到四十年代,改去說了評書。

40年代初,天津黑幫橫行。青幫頭子袁文會霸佔慶雲戲院,脅迫各界老藝人來為他免費打工。本來退隱的張壽臣,又被他逼出來說相聲。青幫為榨取張壽臣的價值,將他軟禁半年多。妻子失去他的音信,一直靠典當養活孩子。等到他被放出時,妻子已經病死,而他連辦喪事的一點錢都拿不出來。

我們這一代人遺憾在文化,老一代人遺憾在世道。

過去說相聲是苦活,從業者多是被趕出家鄉的文人、吃不起飯的江湖漢、無父無母的孤兒,都是生活裡的底層人。相聲大腕們早年多失學、家庭破碎、差點當小偷或土匪,福氣少得可憐。即便成名後,捱打受辱也是家常便飯。

張壽臣的徒弟戴少甫,本是位謙謙君子,相聲藝人裡少有的儒雅文人。他不僅說相聲,還常年熱心做公益。29歲那年,就因為說諷刺相聲得罪黑幫,被一幫打手拖到後臺打成重傷,不久後含恨而死。

當時還有位藝人叫張寶茹,勉強靠相聲討口飯吃,常年被流氓混混勒索,拿不出錢來只能到處躲。一天,他正在演出後臺候場,突然被幾個流氓圍住。流氓頭子到街上掏糞大車裡舀了一舀子大糞,端到他跟前,威脅他全部吃光,否則當場打死。張寶茹為了保命,當眾吃光了舀子裡的大糞。

回到家後,張寶茹一下子病倒,很長日子沒有演出。他原本是愛說話的人,經歷過這件事後,一生變得寡言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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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壽臣

03

1949年,新中國成立。相聲場子裡有了穿灰制服的幹部,地痞流氓突然消失。相聲從“玩意兒”,搖身一變,成為“藝術”。

相聲藝人們,終於擺脫下九流的身份,不再受辱。由此,相聲進入巔峰時期。其中以三大相聲世家為代表,即常家、侯家、馬家,三峰並峙。

常家相聲中,最為拔尖的藝人,公認為常寶堃(kūn)。常寶堃自幼貧寒,六歲隨父親在張家口外變戲法,冒著寒風,光著脊樑表演翻膀子,兩手攥緊一根小棍,從前胸硬掰到後背,凍得渾身發抖。觀眾問他的父親:這是不是你親生兒子?

常寶堃把話頭接過來,當成相聲說:這是我的親爸爸,沒錯兒。

9歲時,常寶堃正式說相聲,跟著父親出入深宅大院,為有錢有勢的人走堂會。叼著雪茄煙的老爺們把他光頭當菸灰缸,要滅煙直接往上一摁。

為了翻身,常寶堃只能拼命學藝。每天除了呼吸,就是背詞。連吃飯的時候也在背詞,筷子都掉了,在那扒空氣都不知道。鄰居們最害怕他上廁所,那廁所是三家共用,他一進廁所就背詞,半天出不來,憋得鄰居叫苦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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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寶堃

常寶堃後來能成角兒,能耐還在其次,關鍵是人緣好。他出道早,天津觀眾看著他長大,真把他當親人。很多觀眾認識常寶堃,在馬路上看見了都會喊,呦,介不似蘑君嘛!他藝名叫“小蘑菇”,叫他蘑君,是表示尊敬。

常寶堃常說:說相聲的,人緣兒就是能耐。有些演員剛剛成名,眼睛就往天上看,看不起同行,更看不起觀眾。這樣的人,一輩子也成不了角兒。

1951年,常寶堃29歲。他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志願軍赴朝慰問團,到戰場給軍隊表演相聲。4月23日這天,慰問團勝利返程,但在朝鮮沙元裡,突然遭遇美軍空襲。

在飛機掃射中,常寶堃站起來,大喊提醒身邊人,“別暴露目標!”但他自己成了靶子,被中彈打中頭部。等戰火平息,大家找到他,他攥著手躺在那裡,已經沒了呼吸。

5月15日,在天津馬場道的第一公墓,政府為常寶堃舉行公祭。出殯那天,天津市長親自拉靈。靈車從海口路出來,沿著馬場道到佟樓,再從成都道到和平路再到南市官銀號,沿路站滿了送行的人。

那時天津市區240萬人,來了三分之一。80萬人相送,白色的紙錢鋪天蓋地,瀰漫全城,像下了一場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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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常寶堃在朝鮮前線慰問演出



04

中國相聲三大世家,各有巔峰,常家有常寶堃,侯家則有侯寶林。當時相聲界按地域選盟主,人稱“北侯、南張、中少林”

北侯是侯寶林,南張是張永熙,中少林是孫少林。但南張、中少林加起來的影響力,都不及北侯一半。

侯寶林是滿族人,4歲不記事時就離家,跟著舅舅坐火車到北京,進了一戶姓候人家,隨了侯姓,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為了討生活,他撿過煤核兒,要過飯。12歲時學京劇,白天露天演出,晚上還要揹著殘疾師哥串妓院賣唱。

他一生命運多舛,後來輾轉天津,到21歲才正式學相聲,算是半路出家,格外珍惜觀眾。

打說相聲起,侯寶林就給自己定下兩條原則:

一是罵人的葷口不說,二是搖尾乞憐的賤話不說。

在此之前,津門曲藝界龍魚混雜,票房左右市場。很多相聲藝人,為了迎合觀眾,專攻“葷相聲”。葷相聲屬於撈偏門,內容色情、怪誕,抖的包袱也被稱之為臭包袱。

到侯寶林這兒,相聲說得大方優雅,不沾半句賤話,不抖一個臭包袱,一掃過去的低俗氣,將相聲格調整體拉高一個檔次。

1950年,侯寶林牽頭,在北京成立相聲改進小組。邀請老舍,吳小玲、羅常培等作家學者,創作新腳本,並對近百段傳統相聲做修改整理。改良後的相聲,去糟粕,煉精華,終成曲藝之首。

五十六年代,侯寶林常被請到中南海春耦齋,給毛澤東、周恩來說相聲。他給毛澤東說過150多段相聲,其中50多段在民間從沒有說過,常引毛澤東笑得直不起腰。

毛澤東聽相聲,一個段子就聽一遍,但一次聽了侯寶林的《關公戰秦瓊》後,當場說了四個字:

再說一遍!

周恩來也愛聽侯寶林的相聲,不光當觀眾,還能當捧哏。1956年在懷仁堂,侯寶林和郭啟儒合說《陰陽五行》。說到最後,座位上的周恩來竟一甩手,“嗨——”,直接給他當起了捧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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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侯寶林的相聲令周總理開懷大笑

六十年代後期,世事浮沉,浩劫叢生。

在一片失序中,侯寶林的命運急轉直下。他被抄家、關牛棚,被徒弟揪鬥,押著胳膊上街遊行。他再沒上臺說過相聲,只能每天在公共廁所通屎通尿,拿著根木棍,佝著腰挑糞溝裡的草紙。對大眾來說,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有一天,侯寶林坐在大字報下。一位老先生路過,轉頭認出他,顫著嘴唇說了句:侯先生,您還活著?您一定要活下去!

侯寶林愣了幾秒,突然捂著臉大哭起來。

1977年,風雨過後。侯寶林重新穿上長衫,拿起長扇到茶樓吃點心。剛坐下,整個茶樓的人都圍上來。他走到陽臺跟大家打招呼,一抬手作揖,底下頓時一片歡呼。群眾抹著眼淚喊:

侯先生!我們想您吶!

1993年,侯寶林病重,在胃癌的折磨下,體重降到80斤,整張臉瘦得脫形。生前最後154天,住在解放軍總醫院。

這年2月1日,侯寶林選擇在電視熒幕上,和全國觀眾道別。他精心梳洗了一番後,對著鏡頭說道:

我侯寶林說了一輩子相聲,研究了一輩子相聲,我最大的願望,是把最好的藝術獻給你們。現在,侯寶林要走了,祝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說完,侯寶林一臉安詳。3天之後,他走了,那天恰好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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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寶林(左一)早年說相聲照片



05

侯寶林逝世後,中國相聲只剩馬三立獨撐大局。

相聲三大世家,常家的常寶堃犧牲了,侯家的侯寶林去世了,唯有馬家的馬三立還站在孤峰頂上扛大旗。

馬三立的世家淵源,比常、侯都複雜,長話短說:光緒年間,有位相聲第三代傳人,名叫恩緒,是曾被李蓮英召進宮給老佛爺表演的名角。他有位同行故交,叫春長隆。春長隆只有一位徒弟,叫馬德祿,著名“相聲八德”之一。恩緒尤其喜愛這馬德祿,就把女兒恩萃卿嫁給了他。此後,馬德祿生了三個兒子。次子,就是馬三立。

馬三立身上積累了幾代相聲名家的基因,就像是為相聲而生的人。他3歲就隨父母到天津落地生根,15歲開始說相聲,聽過的人都挑起大拇指誇:真乃天縱之才!

四十年代,在說了11年的相聲後,馬三立在津門自成一派,京、天津兩地的相聲園子和電臺都約他前往演出。這些主顧私底下都稱他為“原子彈”,因為只要他一上場,就是原子彈爆炸一樣的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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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三立(左一)早年說相聲照片

1958年,反右運動開始,馬三立正當壯年時卻被打成右派,自此歲月蹉跎整整20年。

七九年平反時才發現,在他的檔案裡,沒有任何“右派”認定材料,完全是因為指標由起初的4個增加到11個,太多了,“右派”不夠,就把他報了上去湊數。

就是這個湊數的“右派”,徹底地改變了馬三立的一切。

為了抗爭,一次批判會上,他被逼急了要跳樓。大半個身子已經懸在窗外,幸好桌邊一個彈單絃的藝人趕緊伸胳膊,夾住他一隻腳,保住了他一命。

這個時候的馬三立,四十多歲,正值盛年,正是出好活的時候,卻將生命都耗在了下放勞動,關牛棚、做雜役的生涯當中。

待到70年代末復出時,他已經年近古稀。

等到馬三立再次登臺,在觀眾眼裡,他已經是一個有著一對招風耳的乾瘦的老頭兒,長了一輩子都沒長夠100斤。

這個乾瘦老頭穿著大褂,依舊是孔雀裡,馬蹄袖,露出領口袖口三白,只有盤扣磨得發亮。

面對觀眾,他帶微笑著,敘家常般地說:

老沒見我了吧,我——病啦!

那段時間,馬三立每晚回家都有一個人遠遠跟在身後。馬三立上前問他是誰,那個年輕人才說,自己愛聽馬三立的相聲,擔心有人欺負瘦瘦的馬三立,就每晚在路上護送他。

相聲老話說:學十年,紅十年,回十年。意思是很多人能火一陣子,但不能火一輩子。

這話,到馬三立身上成了例外。馬三立是越老越紅,足足火了一輩子。他一生演出的傳統相聲有200多個,最經典的單口相聲《逗你玩》,全長不過6分鐘,臺詞不過900字,但成了一個時代的記憶。

老百姓之所以愛聽馬三立的相聲,是其中有煙火味兒,有人情味兒。在馬三立眼裡,觀眾不光是衣食父母,更是老朋友。張三爺趙四爺生日到了,他自己走不動了,也要喊兒子去替他祝壽。有一位李爺,曾對馬三立說:

你演出時,如果看不見我在臺下了,就證明我死了。

後來有一天,馬三立在臺上望了望,真沒瞧見李爺身影,突然就哭了。

馬三立一生清簡,兒子給馬三立買爆肚吃,老爺子吃得津津有味。但一聽價格要十八塊,連說太貴,讓兒子以後別買了。他終其一生,演出費沒有接過五千元以上,都被團裡的負責人剋扣,兒子很不高興,要去說理。老爺子說,沒事,讓他們掙吧。

經歷過太多榮辱起落,這些身外之物,老爺子早就看開了。

晚年時候,馬三立只能自己一個人說些單口的小段兒。不是他不想說對口相聲,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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