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正傳
我常聽別人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在天上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前言
北宋年間，汴梁城裡，清明時節，乍暖還寒，夜雨暫歇，春意初放。
這樣一個普通節氣，卻是急壞了城裡的各位青年俊才，紈絝浪子。因為這一天，整個北宋知名的章臺楚館，弄玉秦樓，全部放假了，各位歌伎紛紛離開工作崗位不知去向。
從外地初到京城的舉子們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情況。怎麼前幾天還聽說汴梁城裡有兩位花魁爭奇鬥豔，趙香香書畫斐然，俏麗多姿；陳師師琴棋撩弦，音律可心。兩人合體，那更是一曲紅綃不知數，引得五陵少年競爭纏頭。正想著今天得了空，幾個人聚到一起，去那勾欄瓦肆，偎紅倚翠，唱詞聽曲，煙花宿眠，一睹色藝雙絕的兩位佳人。
可今日來到這燈紅酒綠一條街，卻見大門緊閉，巷陌蕭條。各家青樓門口除了幾位看家護院的短衣漢子，竟是見不到一個女子。一群人正在納悶之際，青樓裡恰巧走出了一大群姑娘，俱是披麻戴孝，身著縞素白衣，悲慟哭嚥著向城外方向走去。這下幾位舉子們更是奇怪了，這平日的溫柔鄉怎麼開成追悼會了？
“難不成是哪位老鴇去世了？”幾個人暗自嘀咕。"不對呀，這汴梁城裡哪個鴇母這麼大面子，還能讓這全城的弄玉嬌女們都歇了業？班不上了，房貸不用還了？”“這，該不會是去拜管仲了吧？”其中一人不解的問道。“拜管仲？當年春秋時期的齊國國相管仲和歌伎們有什麼關係？”一群人錯愕疑惑。
“哈哈，那得我來說叨說叨了”那位舉子看大家都疑惑的瞧著他，心中不禁飄然，存下賣弄之意，當即得意的說起來：“咱們說這三百六十行，不管是上九流也好，下九流也罷，那都有一位祖師爺，在這行混呢，那是屬於祖師爺賞飯吃，得時懷感恩之心。咱比如說不入流的行業中：坐賈行商之人，拜的是越王勾踐的謀士陶朱公范蠡（li）；說相聲的拜漢武帝的大臣東方朔
；飲食界裡面，做饅頭的拜蜀漢軍師諸葛亮；做烤魚的拜吳王闔閭的刺客專諸；而這做歌伎的，嘿嘿，據說供奉的就是當年齊國國相，也是諸葛孔明的偶像-管仲先生。”“啥子啥子？管仲發跡之前也有份參與做歌伎？他，他一個男的，是去兼職做舞男嗎？”一個小夥伴驚歎不已。“笨蛋，管仲只是當國相時，住持開辦了歷史上第一所國營官辦妓院。”“噢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看來託他管仲的福，咱們今天是要敗興而回了。”
“聽幾位哥哥的口音，是京外人氏吧？”正當他們一群人準備打道回府時，青樓門口一位短衣大漢打開了話匣子。“咱們本地人都知道今天姑娘們不開工，幾位哥哥來的可是不湊巧。”“這今天不開工又是何故？真是因為去祭拜管仲了嗎？”舉子們不解問道。
“這話呀，說的對，也說的不對。”“哦？此話怎講？”“姑娘們的確是去掃墓了，但這個對象可不是管仲。今天是她們的“吊柳會”，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去上那風流冢祭拜一個人。這位人物不知道各位聽說過沒有：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說的啊，就是當年的柳家七子-柳三變。”壹
《望海潮 東南形勝》
作者：柳永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男子漢柳宜，初為南唐（即著名亡國詞人皇帝李煜的南唐）監察御史，北宋收購南唐後，又出仕宋朝為官。因為參考《論語》：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柳宜就給自家老七取名為柳三變。
柳三變（約987年-1053年），字景莊，又字耆（qi）卿，家裡排行老七，又稱柳七，老家福建崇安。柳三變的大哥柳三複，因為踢的一腳好蹴鞠（cu ju），考中進士後急著分配工作，每天蹲在權臣兼球迷丁謂（成語“溜鬚拍馬”“丁謂建宮”主人公之一）家門口找機會扮演球童，最終憑藉一腳行雲流水的控球技術贏得了朝廷官職。後來同樣憑藉足球起家的體育特長生高俅高太尉，在聰明又機智的柳三複面前，那隻能算個弟弟。
鹹平六年，公元1002年，柳三變離開老家，取道江浙錢塘前往汴梁城參加高考。出門前，家裡人千叮嚀萬囑咐：小柳，你還年輕，可不要去那煙花巷弄，在小姐姐們一聲聲的“靚仔”中迷失了自己。柳三變當場拍著胸脯表示：自己出生在紅旗中，成長在春風裡，沐浴在陽光下，絕對經得起各種花裡胡哨的考驗。
小柳從小到大跟隨父親柳宜做官到處跑，去的最多的地方，不是蔥比人高、平均身高一米八的齊魯大地，就是以“八山一水一分田”
而著稱的福建老家。初到杭州，小小少年柳三變瞬間就被蘇杭的湖光山色、都市繁華所吸引，這裡的吳儂軟語，這裡的歌伎多情，無時不刻在敲打著柳七的心房。細雨的巷弄處，每一位及笄少女都是那結著幽怨的丁香姑娘，
斜風的撩撥中，每一次溫柔低頭都像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桃花流水鱖魚肥，斜風細雨不須歸，只花了五分鐘，柳七哥便下定決心：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瞭解群眾，就一定要深入群眾。於是馬上去往各個秦樓楚館辦理了超級VIP，和不少教坊樂工、名伎優伶加了微信，交了朋友。
忙碌的生活之餘，柳七哥還是沒有忘記工作。當時主政杭州的一把 手，是荊門知軍孫鏞的長子孫何。孫何不僅拿過高考狀元，和前面提到的大宋第一註冊建築師丁謂合稱“孫丁”，還與他的兩兄弟孫僅、孫侑並稱為“荊門三鳳”，當時的翰林大學士王禹偁（cheng）
曾感嘆：天地間的鐘靈秀氣，全部聚在了荊門孫家。像這樣的文壇大佬，政壇前輩，再加上父親又是同朝為官，小柳自然要去拜訪。不久，柳仔帶著自己寫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前去幹謁拜見孫何。孫何給予瞭如何評價，我不清楚，但應該還是不錯，因為三年後，當孫何離開杭州去往汴梁時，柳仔又為他做《玉蝴蝶 漸覺芳郊明媚》紀念昔日與孫何一同出遊的歡樂時光。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拜見孫何後不久，這首描寫錢塘風光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便傳遍了整個杭州城，柳三變一下子名聲大噪。據說南宋時，金朝皇帝完顏亮就是讀到了柳三變的這首詞，對詞裡杭州的描寫心生嚮往，於是對南宋再起覬覦之心，揮兵南下。完顏亮還專門寫有一首詩來表達對杭州的野心：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柳七盛名傳開後，歌伎們都為求得一首最新柳詞而引以為豪。在古代時，歌伎與妓女還是有一些區別的，歌伎不僅要求能歌善舞，而且需要通曉書文，唱詞音律，彈琴撫弦，一般都是賣藝為主。發展到明清時，其中又以“西湖船孃”、“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揚州瘦馬”
最為出名。而其中部分歌伎女子原本家族興旺，也是家裡千嬌萬寵的千金小姐，後來由於一些原因家道中落，被罰入樂籍被迫做了樂伎。比如唐朝著名的四大才女之一薛濤（薛濤的故事可參看公眾號唐朝《箋短情長》）、北宋蘇軾在杭州的紅顏知己琴操（蔡雲英）姑娘、南北朝時的錢塘名伎蘇小小（蘇小小的故事可參看公眾號南北朝《倩女幽魂》）。
做了歌伎的女子，身份卑微，主要靠歌舞取悅他人，唱曲可以自己練習，而歌詞卻是要另想辦法。極少部分出身富貴，從小學得詩書，後流落教坊的伎女能自己寫詩作詞。大部分歌伎在需要出新專輯時，都是找詞工求詞，如果這個詞人作品夠好，或者能在詞中讚美自己提升名氣那就更好了。所以當一首好的新作品面世前，大家都想搶到這首詞的專屬首唱權，都想成為傳唱的第一人。
貳
《雨鈴霖 寒蟬悽切》
作者：柳永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在吳越蘇杭待了五年後，公元1008年，柳三變終於收拾好心情來到京城汴梁參加高考。春闈在即，柳七哥信心滿滿，已經做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準備。高考結束，當朝皇帝閱卷時親自下詔指出：柳三變文章做作，略顯浮誇，典型的“屬辭浮糜”，不得錄用。
小夥兒柳三變年輕氣盛，傲氣外露，聽到皇帝的這種評價，當場氣的原地爆炸五分鐘，馬上就寫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哥詞裡表達的意思很明白，我只是偶然失去了得狀元的機會，君王也會一時失去賢能大臣，剛好可以趁這段時間去做一個風流才子為歌伎們寫詞譜曲，哪怕沒有功名一介白衣，也不弱於公卿將相。去享受這樣風流的生活，才是最讓人快樂，我寧願把這功名，換成一杯好酒和耳邊歌伎們的婉轉吟唱。
雖然柳七心中憤憤不平，詞中盡是調侃自嘲之意，但這段暴躁青春期過了之後，平靜下來的小柳還是繼續報名參加了高考，結果是，又一次落榜。小柳不服氣，再次復讀，再次參考，然後，再次落榜。這樣反反覆覆四次下來，小柳感覺自己都快被考糊了，再考下去只怕是要考焦了。
最後還是宋仁宗趙禎
來到《道德觀察》錄製現場說出了事實的真相：我啊，就是故意不讓你考上的，你不是說要“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嗎？既然不在乎我大宋的功名，那就“且去填詞”唄，好好做青樓詞人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去吧。皇帝的一句“且去填詞”，讓整個大宋各種TV將柳七哥一夜封殺，“奉旨填詞柳三變”的稱號開始冠絕汴梁娛樂界，小柳從此真正開始了“淺斟低唱”的生活。
......
“我不想再看見以前的我”，小柳說道。
“那你打算怎樣”，身邊的歌伎蟲娘問道。
“我想換個名字！”
“換成什麼？”
“柳永！”
自此，改了名字，颳了鬍子，從小“束髮讀詩書 修德兼修身”，立志“丈夫在世應有為 為民播下太平春”
的柳永，在青樓酒肆之中，瀟灑恣意放縱著自己的才華與驕傲。汴梁京城裡多是有才的男子，煙花脂粉中多是有情的女子。可惜，大多文人均是逢場作戲虛情假意，他們一邊享受著青樓女子的柔情，一邊卻又鄙視她們的豔俗，嫌棄她們的卑微會影響到自己。柳永則不然，他不顧世俗異樣的眼光，把她們當做朋友知己，尊重女性，一心為秦樓楚館的姑娘們寫歌填詞，無須黃金與討好，只要飯菜與美酒，你就能得到集黃偉文、林夕、方文山於一體，大宋頭號婉約作詞人永哥的親筆詞作一抬身價。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雖然科舉之路上充滿了荊棘坎坷，但是柳永以極大的創作熱情寫下了150餘首有關歌伎感情的作品。而整個宋詞800多個詞調，柳永首創或首次使用的就達到100多個，創作慢詞87首。對比後來著名詞人晏殊的3首，歐陽修的13首，柳永簡直是可以說：你們加起來一塊兒上吧，我趕時間。
後來的南宋葉夢得無不感嘆到：“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能知道柳永填寫的詞曲，柳永作品傳唱之廣，民間的人氣之高可見一斑。
柳七公子的出眾才華，浪漫寫意，不拘一格，很快就贏得了燈紅酒綠一條街的五星好評，陳師師、趙香香、徐鼕鼕，這些個汴梁城裡當紅的花魁歌伎，都爭相與他交好，管吃管住，堪稱東京城裡的知心哥哥，少女之友。可柳永喜歡的，還是那位最讓他牽腸掛肚的紅顏遺愛-蟲娘。公元1024年，柳永最後一次高考落榜，氣憤不過的他打算離開東京。
離別前，蟲娘來到渡口送他。秋天的蟬鳴聲燥，驟雨剛停，蟲娘在郊外為他設酒踐行，兩人卻都沒有飲酒的心情，只是雙手緊握，哭聲哽咽著說不出話。船家已在催促，誰知道這一去下次相聚是什麼時候，以後的滿腹柔情又能對誰訴說？
臨登船前，柳永寫下那首著名的《雨鈴霖 寒蟬悽切》贈與自己的愛人蟲兒。據說“雨霖鈴”這個詞牌曲子是當年安史之亂爆發時，唐玄宗李隆基和樂師張野狐在逃往四川路上時有感所作。身邊的楊貴妃被賜死，一路的顛沛流離居無定所，曾經唐王朝的霸主，此時只能聽著雨水滴落敲打著車駕上的風鈴，何其悽苦，何其悲傷。
柳永與蟲娘，一個是在瓦肆青樓裡每天粉妝豔抹，強顏歡笑的卑微歌伎，另一個是為下九流歌伎們寫那不入流歌詞的高考落榜生。不知此時此刻的柳永和蟲兒，是否也和當年的李隆基一樣，四處漂泊，無處安放，孤獨落寞。又或許，他們早已習慣了生活中可能隨時而來、接踵而至的告別與再見吧。
柳永：如果，我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蟲娘：一個人總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聽陌生的歌。
柳永：我不知道該怎麼和生活中無法失去的人說再見。
蟲娘：人一旦離開，就只留下為別人製造的回憶。
柳永：如果記憶是一個罐頭，我希望它永遠不會過期。
叄
《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
作者：柳永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離開東京的柳永，沿著水路一路南下，填詞果腹，信馬由韁。中途，忍不住思念的他又回到汴梁城裡，再次走過那些熟悉的老地方，卻早已物是人非，故交零落，徒留下一身的感傷與回憶。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的改變，對你說上一句：好久不見。
現在來看，這裡似乎也沒有我需要留戀的事物了。柳永苦笑著離開汴梁，上一次只是再見，這一次可能就是永別了。
轉身離開，有話說不出來。柳永一路向北，離開了有她的季節，街景一直後退，他的崩潰在城外零碎。重溫幾次，週而復始，結局還是，失去了你。
走過了長安古道，翻越了劍門陳倉，跨過山和大海，穿越人山人海，漫無目的，隨波而流，就像一隻迷路的無腳鳥。正當柳永在用自己的腳步丈量著大宋土地時，宋仁宗趙禎特開恩科，專門為歷屆高考落榜生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失業漢子、失戀男人，下崗再就業、落第再上炕的招聘考試。接到消息的柳永好氣又好笑，恨不得把皇帝先打一頓再親一口。
已經年過半百的老柳，終於是抓住這次機會考上了公務員，授睦州團練推官，兒時的夢想總算有了交代。後來柳永一路升遷至屯田員外郎，中途兩次路過蘇州，還抽空去拜見了後來的北宋名相范仲淹，以及邀請范仲淹寫下千古名篇《岳陽樓記》的滕宗諒（滕子京）。
......
“16號，4月16號。1037年4月16號下午申時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
新上任的餘杭縣長柳永路過杭州，慕名來到名伎謝玉英的家中，看到謝玉英正在書房專心抄寫一本《柳七新詞》，不禁為眼前這位小粉絲的認真所打動。“你是?"謝玉英抬起頭，詫異的看著眼前這位中年男子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柳永，字景莊。”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我而記住那一分鐘，但我一直都記住這個人。之後他真的每天都來，我們就從一分鐘的朋友變成兩分鐘的朋友，沒多久，我們每天至少見一個時辰。”
謝玉英、柳永詞情相配，男才女貌，兩人相遇後，是一見傾心。柳永為謝玉英寫詞表示永不變心，而謝玉英則發誓以後閉門謝客，只待柳郎。三年後，柳永任滿回京，路過謝家，卻見謝玉英已接新客，仍是座上陪酒。見此情景，柳永惆悵不已，想起三年前的約定，在牆外寫下《擊梧桐 香靨深深》：近日書來，寒暄而已。。。擬把前言輕負。見說蘭臺宋玉，多才多藝善詞賦。試與問、朝朝暮暮。行雲何處去。
最近你寫給我的信中，開始變得客氣寒暄，沒有了往日親暱細緻的關心。是否心中已有他人，想辜負以前的海誓山盟？我們的感情你會放在何處？
謝玉英應酬完後看到柳永寫在牆上的詞賦，想起之前的誓言，頓時心生愧疚，自責自己未守住當年的盟約。馬上變賣了房產，帶著行李趕往東京城尋找柳永。再次見到柳永時，已是在京城老朋友名妓陳師師的家裡。柳永此時也已告別了朝堂，重新拿起紙筆，做起了那個奉旨填詞的柳三變。久別重逢，五味雜陳，好在雙方都是比較重感情的人，冰釋前嫌，恩愛依舊，一如往昔。
公元1053年，柳永走完了近70歲的人生歲月，北宋娛樂界的精神領袖正式與世長辭。大半生都在和不入流打著交道的非主流-葬愛永，在故事的最後，還是說了再見。謝玉英、陳師師、趙香香等一眾汴梁名伎感恩他的才學和情誼，湊錢為柳永舉辦了盛大的追悼會。出殯之日，汴梁城裡的歌伎們哭成一片，披麻守喪，半城縞素。
肆
《徵部樂 雅歡幽會》
作者：柳永
雅歡幽會，良辰可惜虛拋擲。每追念、狂蹤舊跡。長只恁、愁悶朝夕。憑誰去、花衢覓。細說此中端的。道向我、轉覺厭厭，役夢勞魂苦相憶。
須知最有，風前月下，心事始終難得。但願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況漸逢春色。便是有，舉場消息。待這回、好生憐伊，更不輕離拆。
《集賢賓 小樓深巷狂遊遍》
作者：柳永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忽西東。誚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衷。
《徵部樂 雅歡幽會》這首詞寫於公元1015年，柳永在汴梁第二次參加高考落榜，同時與要好的紅顏知己蟲娘發生矛盾，產生了間隙。這首詞的流傳度遠不如他的《雨霖鈴》、《蝶戀花》那樣出名，但詞中的字裡行間，卻讓人讀到一位偉大詞人的少年心性，讓筆者覺得這個人物不是高高在上，活在教科書裡的必考題，而是存在於大家身邊，熟悉的你、我、他。他有自己的苦悶煩惱，有自己的七情六慾，有自己的小心翼翼。
他把放浪形骸、驕傲不羈留給了世人，卻把真摯善良、童心未泯展現給了蟲娘。“但願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與蟲娘大吵一架後，高考落榜的柳永寫下這篇《徵部樂 雅歡幽會》：良辰美景與心中思念是最不容易得到的，誰能去花街找到蟲蟲，讓她明白我已思念成疾。如果她還是不原諒我，只希望我的蟲蟲在以後接待客人時，一定要像初次見面一樣，不要再動感情陷了進去。等下次高考有了消息，我會馬上回來見你，再也不和你分開。
這首詞更像是男女朋友爭吵之後，小男生柳永惹得女朋友生氣而發出的一封道歉信，不知道女朋友蟲蟲現在是怎樣的想法，會不會原諒自己，擔心她一氣之下斷了聯繫，心中誠惶誠恐，在結尾特別強調自己還會回到汴梁。
在柳永的《木蘭花》裡面，記錄了他第一次和蟲蟲見面的樣子，那時，柳永在詞中還是客氣禮貌稱呼她為蟲娘。後來隨著感情的昇華，蟲蟲這個暱稱越來越多出現在柳永的作品中。蟲娘應該是和柳永又複合了，不然也不會幾年後去汴梁城的郊外渡口送別柳七，那首傳世至今的《雨鈴霖 寒蟬悽切》可能也就不會出現了。
而柳永最讓人動容的，是在《集賢賓 小樓深巷狂遊遍》一詞中，明確提出了想娶蟲蟲為妾的想法。“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衷。”每次幽會，總是短暫匆忙。如何像夫妻一樣與你白頭偕老，以免每次相會時，都讓你鎖眉憂愁，傷心啼哭。眼前只是暫時的別離，有我們的海誓山盟，不要憂心忡忡。等到我納你為妾的那一天，一定會相信我們的愛情有始有終。
柳永雖半生風月半生廟堂，從小仍是深受正規的儒學教育，可想而知要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多大的決心。多少讀書人為了自己的名節，為了自己的官場仕途，視歌伎女子為玩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似乎身份卑微就不應該去奢求感情。就像《簡愛》中的那一句：你以為，因為我貧窮、低微、相貌平平、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的靈魂跟你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如果上天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可老天沒有給我那麼多，但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像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站在上天面前，彼此平等，本是如此。多少歌伎在面對情郎離開時，想要去說出這段話來。
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柳永的勇氣。元稹離開了，薛濤出家了；阮鬱一去不歸，蘇小小望眼欲穿。蘇軾替琴操贖了身，卻無法給她一個名分。蟲娘不是不知道，青樓女子最是動不得感情，每次幽會時，總是高興又憂傷，高興這一時的相聚，憂愁未來將會是怎樣。也許當柳永為她寫下這首《集賢賓》告白時，蟲娘徹底墜入了對未來的憧憬中，不去考慮未來到底會是怎麼樣。如同《星月童話》中的常盤貴子一樣：哪怕這只是一個夢境，那也讓我做夢吧，一次就好。
如果柳永是一直飛在天空的無腳鳥，那麼蟲兒就是那化身為魚的固執女子，逆著洋流獨自游到底。飛鳥不可停，飛魚無可逆。柳永把最好的詞都給了她，蟲兒之名從此卻再也沒出現於柳詞中，就這樣悄無聲息，不做痕跡，消失在歷史的煙波浩渺中。也許在汴梁的某個角落裡，對於蟲蟲來說，某天，當你無端想起一個人，他曾讓你對明天有所期許，但是卻沒有完全出現在你的明天裡。
如果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的傳世名句，拿來比作是柳永高考的語文作文，那這兩首詞裡一句平淡溫暖的“蟲蟲心下 最是蟲蟲”就像所有少年在經歷著那段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寫給心愛女生的一封封情書。誠然它的平淡，它的無華，不能在命題作文中得到滿分。它或許帶有一絲稚嫩，一絲青澀，一絲遺憾，但它卻迸發出一個男孩最大膽的勇氣，最長情的告白，和最真實的感情流露。比起華麗的詞句，喊上一聲簡單的暱稱，叫出一次素樸的小名，就能讓他倍感幸福、獨自暗喜。
她是他眉頭解不開的結，
他是她命中解不開的劫。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就會飛，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週而復始，結局還是，失去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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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文中音樂素材取自《馬粥街殘酷史》， 圖片、文字參考資料來自網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