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短長書:《東京百景》的讀法

中日短長書:《東京百景》的讀法

《東京百景》 又吉直樹 著 毛丹青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2月第1版


興許是寫過《東京文藝散策》的緣故,我一向嗜讀東京散步類的書。但並不是通常意義的遊記,而是文人筆下的東京散步記。知堂(周作人的號)大約迷戀古風的東京,所以翻譯了荷風《東京散策記》中的篇章,“將蝙蝠傘當手杖,拖了日和下馱,在市中走路的時候,我總懷中藏著一冊便於攜帶的嘉永年版的江戶地圖”。我也喜歡古風的東京,可我更愛古風與摩登和後現代時空交錯,一個風格混搭的東京——那自然是今天的東京。在我看來,又吉直樹的《東京百景》,正是如此東京的寫真。


中日短長書:《東京百景》的讀法

筆者收藏的中日文本的《東京百景》


初讀《東京百景》時,又吉直樹還未成名。從每週必讀的《朝日新聞》書評版發現《東京百景》時,我並沒有太在意,讀過推介,便隨手存在了“欲購新書”的收藏夾中。後來去東京時,在新宿紀伊國屋書店的新書檯前,我久久摩挲著那本小書:比一般文庫本略大一圈,又比中文版的小精裝小一圈。精裝圓脊,上書口未切,透著一種手工範兒,曼妙不可言。封面用布紋紙,素雅的格紋,像是上班族用的純棉手帕。透明模壓塑封,不是為了防人翻閱,而是為了保護封面和封底。從卷首插頁的作者彩照,到內文中的黑白照片,從版式到用紙,都考究到了極致,堪稱“美本”中的美本。而出版社“Yoshimoto Books”則名不見經傳,一查,原來是日本最大的藝人經紀公司吉本興業旗下的社。從此記住了這個蓄著長卷發的藝人作家的名字,他的著書也一路購讀下來。待我過眼《東京百景》中文版的時候,又吉直樹已經是炙手可熱的芥川獎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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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又吉直樹憑小說處女作《火花》,折桂第153屆芥川龍之介獎


蜿蜒的海岸線,青翠的山巒,櫻花楓葉,雨雪霏虹,若說東京勝景天下無,確非虛言。囊昔,有歌川廣重的《江戶百景》。野田宇太郎的《東京文學散步》煌煌九卷,後又有《新東京文學散步》。近代以降,從來沒有一個都市像東京那樣,被如此多的文人墨客反覆描繪,謀殺了那麼多的攝影膠片。以至於在東瀛出版業,以東京為題材的出版物,稱為“東京本”。我手頭有一本出版於2002年的《東京本遊覽記》,介紹了現代出版史上有代表性的東京本百餘種。在如此充棟盈車的情況下,又吉直樹——這位大阪府出身的漫才師,打算寫什麼、怎麼寫,是我個人感到好奇的問題。這個問題直到幾年前,我讀過日文版之後,才有了答案:《東京百景》既是東京本,也不是東京本。換言之,這本書是一個資深(東)“京漂”,以東京的地理方位為線索,連綴成篇的個人記憶文本。你儘可以稱之為手記、隨筆,甚至私小說。而作者自己,則把它看成是寫給東京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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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書房裡的各類東京本


一百篇“情書”,短則七八行,長則近十頁,淡淡地記述了作者所遭遇的東京日常。而這種“日常”,有時是壓抑的,甚至到了殘酷的程度,人會被內傷。2009年,又吉搬到一棟六十年前建的木屋裡,房子太老了,無法安裝空調室外機。溽熱的夏夜,“要想睡著覺,要麼赤身裸體,要麼用冰寶寶把全身擦一遍,趁涼氣未退的那十分鐘趕緊入睡”。後來,他自作聰明,買了一臺窗機,“因為不需要外機”。可是,木窗欞已經腐朽了,根本裝不上去。有天晚上,實在受不了酷熱,便把窗機放在榻榻米旁邊,插上了電源。“因為沒有外機,排出的暖風吹到了室內”,且“暖風有股臭味,瀰漫了整個屋子,令人窒息”,即使打開窗戶,也無濟於事,只好從屋裡逃出來。走到街上,“夜風很爽”。看到對面高級公寓的陽臺上,整飭地裝著與房間數相等的室外機,好生羨慕。

他住高圓寺的時候,也是舊木房,牆壁很薄。看電視時,需格外專注,因為“只要樓上的人在房間裡一走動,我的電視畫面就被幹擾了”。但終於有一天,二樓的中國女人大肆裝修房子,“把傢俱放到了不該放的地方,弄得我電視也沒信號了”。到了週末,那女人的男朋友來了,可一到夜裡就吵架。吵得太鬧的時候,又吉會敲兩下天花板,女人會嘟囔一句“你瞧……”

晚上睡不好,人就沒精打采,走在路上,總遭警察盤問。被盤問次數多了,又吉問警察:“你們怎麼老是盤問我?是不是有盤查路人的標準呢?”警察說:“是的。臉色壞,眼睛充血,眼下發黑,臉頰消瘦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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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綜合藝能學校創立於1982年,1995年在東京建立分校,是一所培養“搞笑藝人”以及綜藝主持人等的學校。


白天去NSC(吉本綜合藝能學校)上課,也讓又吉感到痛苦。班上的小夥伴,個個鋒芒畢露,在恭維對方時,會說“你丫怪怪的”。又吉不合群,喜歡一個人看書,讀新潮文庫版的太宰治。可過了不久,就聽見同期入學的傻冒被人罵,“有時跟又吉一樣,有的人也想秀一下價值觀……”心下一驚。去新宿Lumine裡新開的劇場排練時,又吉會先到都廳前的小廣場上呆一會兒,愣一愣神,仰望著巍峨壯麗的都廳,卻發現“都廳也在驕傲地俯視著我們。兩幢大樓看上去就跟巨大的漫才師一樣,彷彿要把我壓倒。我的心裡不由得泛起無底洞似的不安”。

殘酷不僅僅是由於生活,因為青春本身就意味著殘酷,卻不盡是殘酷。溫馨的時光也是有的,只是轉瞬即逝,難捉住,更難留住。這種橋段,作者會在平靜的敘述節奏中,悄然切換成一種私小說似的調子,特想示人,卻又摟著:

寒夜,我用備用的鑰匙打開你家的門,硬是把你叫醒,這時你的表情是無防備的、單純在睡覺的樣子。我說:“渴了吧,這是水。”於是就把買來的可樂遞給你。你閉眼,雙手捧著可樂喝。“啊”的一聲輕微的叫喊,你的雙手開始撓喉嚨,然後我們兩人都笑了,一直在笑。這就是我在東京的高光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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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又吉直樹攝於東京三鷹的寓所前


東京其實是一個高度地圖炮的城市,其烈度一點都不下於又吉的故鄉大阪。但當我看《東京百景》,並對著東京地圖,仔細地翻檢每一回故事的舞臺時發現,雖然成名前的又吉真沒錢,但他住過、玩過、愣神過的地方卻大體不賴,甚至可以說相當文藝,絕少那種沒文化、無趣的睡城(Bed Town)。他剛到東京時曾住過的第一處木房子,在三鷹下連雀二丁目,很便宜。但後來才知道,竟然是太宰治住過的地方。這種時空場域中的機緣流轉,令人聯想到百年前,本鄉“伍舍”時期的周氏兄弟(那所房子曾是夏目漱石的住所)。書中出現的很多地界,也是我個人一去再去的“秘密據點”,如駒場的日本近代文學館、三鷹的禪林寺、武藏野的江戶東京建物園、田端文士村,等等,遑論神保町書街和惠比壽、代官山、青山那類文人打卡之地。所以,無需讀他後來的小說,僅憑這本隨筆集,便足以得出結論:這位在東京打拼的關西藝人,是如假包換的文青。

又吉直樹十八歲進京,到《東京百景》出版時,三十有二,仍是籍籍無名之輩。四年後,剛好是他在東京和大阪各活了一半一半的年紀(三十六歲),已大紅大紫。我看過他做嘉賓的一個關於東京文化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問他是否已經從心理上成了東京人。他說:是的。主持人又問道,那你覺得東京的魅力是什麼?他說:刺激。其實,關於這個問題,他在《東京百景》的序文中,早已給出了答案:

然而,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東京。在東京的遭遇是殘酷的,無止境的殘酷,但同時也是歡樂的,偶爾也很溫柔。這種心血來潮降臨的溫柔雖不著調,卻情深意重,並不令人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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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檸:作家,譯者。北京人。大學時代放浪東瀛,後服務日企有年。

獨立後,碼字療飢,賣文買書。日本博物館、美術館、文豪故居,欄杆拍遍。

先後在兩岸三地出版著譯十餘種。


編輯:陳蘊青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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