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陸贄和德宗博弈的奉天奏對看歐陽修和司馬光天命人事異同

接上期《唐德宗奉天保衛戰和禮泉縣對於關中的軍事防禦價值》


從陸贄和德宗博弈的奉天奏對看歐陽修和司馬光天命人事異同

目錄

1天命和人事的對立

2戰爭的原因

3責在德宗

4責在臣下

5司馬光的天命觀和人事觀

6歐陽修的天命觀和人事觀

7司馬光天命由人論

8歐陽修的天助論

9二人不同的經濟原因

10司馬光版總結部分

11歐陽修版的巨大價值


從陸贄和德宗博弈的奉天奏對看歐陽修和司馬光天命人事異同


讀《資治通鑑》記錄的本段,是一定要和上一期的文章結看的。因為上一期寫道朱泚帶領叛軍圍攻奉天城,奉天城岌岌可危,一度朱泚的叛軍攻入奉天城門,若非渾瑊讓高固以火燒柴車堵住城門,奉天安危不可想象。而且糟糕的是,城外的叛軍還在源源不斷而來,城內幾乎是孤城一座,此時奉天城危如累卵。

這種時候,按道理我們應該是團結一致,一心對外。當然,你盤算著叛變投敵我覺得也合乎邏輯。因為這都是城池極可能被攻破時候的反應。可是,此時的奉天城內卻突然颳起了一股陰風,而且是陰陽怪氣的陰風,既不是討論一致對外,也沒有到盤算投敵打白旗,而是在這個關鍵的時候逼著唐德宗交權——利用皇帝最為為難的時候和皇帝談判!

有個故事是說有個人在傍晚的時分推著一輛車子往山坡上走。車子很重,山坡很陡,車伕自然必須全力往上推,否則一退步,車子就可能倒翻下來,將他壓死。可是就是在這個時候,來了一頭狼,咬著這個人的屁股,這個人此時怎麼辦?他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車子翻到,他就會被砸死。可是不停下來,就被狼咬掉一塊屁股上的肉。左右為難,但是他最終選擇是不停下來,讓狼生生咬下一塊肉。

此時奉天城內和德宗談判就是如狼咬人屁股一般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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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命和人事的對立

下面我們來仔細分析《通鑑》記錄:

上與陸贄語及亂故,深自克責。贄曰:"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也。"上曰:"此亦天命,非由人事。"

此時正是奉天城為難之時,皇帝不與白志貞這位老軍事參謀商議對策如何退敵,卻忽然和陸贄這個文人討論皇帝奉天之難是誰的責任,彷彿此時時間很是閒暇。可見,此時絕非是平心靜氣地來討論。如此危機的時候怎麼能討論這麼複雜的問題呢?

陸贄這裡首先提出的是責任在群臣。貌似是在迴護皇帝。可是德宗卻似乎不領情,而是說問題在天命,不是人事。言外之意是說責任在群臣就是在人事。德宗否定了陸贄看法,君臣一開始就不能尿倒一壺裡去,頂牛的形態是很明顯的。

可是,《新唐書卷一百五十七 列傳第八十二陸贄傳》的記載卻與此多少有些不同:

始,帝倉卒變故,每自克責。贄曰:"陛下引咎,堯、舜意也。然致寇者乃群臣罪。"贄意指盧杞等。帝護杞,因曰:"卿不忍歸過朕,有是言哉。然自古興衰,其亦有天命乎?今之厄運,恐不在人也。"

陸贄在關鍵時候給德宗對奏,攻擊盧杞的意思很是明顯,《新唐書》這裡寫的是很明白的,這說明此番君臣談話其實是內鬥。可是,《資治通鑑》給刪去了關於陸贄攻擊盧杞的話,就把陸贄和德宗對話其實是內鬥——而且是在奉天城危在旦夕的時候的內鬥——這樣的形象就給遮蔽了。相比,歐陽修的《新唐書》的編輯班子,《資治通鑑》的編輯班子是更加維護陸贄的形象的。這也可以看出,《新唐書》的編輯班子在政治立場上和《資治通鑑》的編輯班子有著一定程度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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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戰爭的原因

接著是陸贄給唐德宗上了一道奏章:

贄退,上疏,以為:“陛下志壹區宇,四徵不庭,兇渠稽誅,逆將繼亂,兵連禍結,行及三年,徵師日滋,賦斂日重,內自京邑,外洎邊陲,行者有鋒刃之憂,居者有誅求之困。”這是《通鑑》上的第一句話。《通鑑》是從德宗意志開始行文的。也就是說是從德宗的發動戰爭的目的開始寫。這裡是說德宗的志向是要平定天下,因為藩鎮割據嘛。後面的“四徵不庭”就是說因為要平定一統天下,所以才討伐那些不來朝見的叛臣。這等於是說德宗發動戰爭的原因。

那麼不庭的叛臣都有誰呢?,就是“兇渠稽誅,逆將繼亂,”兇渠,謂田悅、李納也。逆將,謂朱滔、李希烈等也。渠,大也。稽誅:拖延被討伐、被誅戮的期限。這裡是說這幾個叛將對抗朝廷,所以拖延早就被該殺頭的時間了,相反他們相繼起兵造反。這八個字是《新唐書》中陸贄奏章所沒有的。其實這八個字放在這裡有突兀之嫌。前面說是德宗要四徵不庭,這裡忽然提到大凶乃是拖延被處分的時間,叛將還相繼起兵,其實我們發現,這八個字,有矛盾。從整體的意思看似乎是因為德宗派兵發動平亂戰爭造成的藩鎮們造反,但是一個“稽誅”則說明,他們是早就該被砍頭的叛將了,如此一來,德宗派兵征討叛軍何錯只有呢?《通鑑》這裡“稽誅”二字是為了和前面的歷史記錄聯繫。可是,這種聯繫造成了陸贄奏章的矛盾了。因而也就成為《通鑑》班子為陸贄塑造形象的矛盾。《通鑑》的目的是要說明發動戰爭是德宗的錯,壓根就不該發動。可是後面這個“稽誅”卻分明證明德宗發動平亂戰爭是對的。所以,就自相矛盾了。《新唐書》卻不是這麼寫的,所以《新唐書》沒有樣的邏輯問題。《新唐書》的開篇是寫:

自安史之亂,朝廷因循涵養,而諸方自擅壤地,未嘗會朝。陛下將一區宇,乃命將興師,以討四方。

這裡寫的很清楚,安史之亂後,朝廷對藩鎮是姑息養奸的態度,就是這裡“因循涵養”的意思。由於這種姑息縱容的態度,所以藩鎮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割據諸侯了。這是德宗出兵,命將興師的原因。很明顯,《新唐書》這裡是站在德宗一邊的,這裡充分證明了德宗發動戰爭的正當性。這點在《通鑑》這裡則沒有。《通鑑》的記錄方法是割裂了德宗和之前朝廷對待藩鎮的政策和當時藩鎮已經割據的事實——用兵的必然性。這當然是《通鑑》抹黑德宗迴護陸贄的意思。反對對外用兵,是漢儒之後大士族階層,大地主階層的基本國策——發動戰爭就要凝聚全國之力,這樣皇權自然就加強了,而這反過來就會形成對大土地貴族的約束和限制,所以對外發動戰爭對他們是大大不利的。這就是反對戰爭的原因。司馬光集團為陸贄美化形象,抹黑德宗,目的也是阻擋住,宋朝的皇帝對外發動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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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責在德宗

接著寫起兵後的不良後果。《通鑑》和《新唐書》又大有不同,《通鑑》版:

是以叛亂繼起,怨讟並興,非常之虞,億兆同慮,唯陛下穆然凝邃,獨不得聞,至使兇卒鼓行,白晝犯闕,豈不以乘我間隙,因人攜離哉!

《通鑑》版這裡其實兩句話,也就是涇原之變前是一句話,之後是一句話,到“唯陛下穆然凝邃”之前的為止分作兩個半句。首先,司馬光團隊寫德宗發動戰爭導致“叛亂繼起”,這也是當時存在的情況,可以說不假。可是問題是,藩鎮們要繼續將割據的局面傳承下去,形成唐代“割二代”局面,這才是德宗發動戰爭的根本原因。當然,司馬光這裡是絕不這麼寫的,他就是要將發動戰爭的罪責推倒德宗頭上。接著寫“怨讟並興”,怨讟,讀作yuàn dú,是指擁有怨恨誹謗。“叛亂繼起”是指藩鎮一方面,是敵人一方面,而此句則是指自己的方面,是指朝內。這等於說怨恨誹謗各種態度是德宗發動戰爭帶來的。其實我們假設,就是如此吧,可是為什麼在皇帝需要臣子的時候,不是同仇敵愾,不是與子同矛,不是為君父分憂,而是要對皇帝怨恨誹謗?估計司馬光的編輯團隊這點沒有搞好,反倒露了馬腳,所謂忠君愛國其實都是嘴頭的功夫而已。不過這裡又是現實,這其實是對宋朝皇帝的赤裸裸的威脅:如果你想發動對外戰爭,那麼,群臣對你可就是“怨恨誹謗”了,你就別指望著大臣們跟你赴湯蹈火了,你自己看著辦。

既然是內怨外叛,那麼發展的趨勢可就大為不妙,將有“非常之虞”,而且是“億兆同慮”,老百姓都在擔心出現這個非常之虞,這自然是說民心反戰吶!

在把民心剔除之後,就只剩下皇帝自己的主觀因素了:“唯陛下穆然凝邃,獨不得聞,”這樣就妥妥地將責任堆到德宗的頭上了。是你德宗陛下死咬著不撒口,堅持打仗的結果,外面說什麼都不聽!其實《通鑑》版陸贄的奏章就是要把自任推到德宗身上的。德宗才是最終的目標,盧杞不過是小跟班而已。搬倒了盧杞,德宗沒有左右手,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了,就不得不聽陸贄派的了。但是司馬光這種將戰爭責任錯誤地、缺乏邏輯地推到皇帝身上,說真的,讀來讓人背後一股涼氣!這不異於對德宗破口大罵!到了這個份上,後面如果有個刺王殺駕一類的事情,還會遠嗎?此時的唐德宗,或者說看到這段歷史的宋帝一定是頭上交了冷水,懷裡抱著冰!深遂的宮殿中,燭火幽幽,處處殺機,皇帝隨時有被報銷的可能!孤獨、恐懼、無助我想一定會一起湧上帝王的心頭的吧。

不過,這段話,就是大意,在《新唐書》是沒有的。相對於《新唐書》,我更傾向於認為,陸贄的這封奏疏是司馬光給重新編寫的,加入了大量的新內容,而《新唐書》的內容才更接近原文件。

因為《新唐書》下面寫的是經濟方面的問題,不過這個經濟方面的問題是更要命的。《通鑑》這裡反倒輕輕繞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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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責在臣下

《通鑑》在將責任都推倒德宗頭上後接著說他不能用臣下——這是說他固執己見的意思。

陛下有股肱之臣,有耳目之任,有諫諍之列,有備衛之司,見危不能竭其誠,臨難不能效其死。臣所謂致今日之患,群臣之罪者,豈徒言歟!

其實這段話與前面的德宗是罪魁禍首的意思有些衝突。一方面說德宗固執己見,一方面說臣子不能竭誠、效死,這是說臣子不賣命的意思。且不說這個話對錯,首先從戰事的起因上給人感覺不知道是哪個因素是主要的。似乎,德宗的固執己見,不知道外面的反對聲一片全是因為臣子們矇蔽的結果“見危不能竭其誠,臨難不能效其死。”這等於說臣子們都是廢物點心了,或者對德宗撒了謊。總之,這裡似乎又將自任主要推到大臣頭上。不過這裡是沒有卻指的都是虛說的。換言之,沒有準確的例證。天下軍國大計,居然不需要詳實的例子作為證據,我們只能說這位陸贄大人,或者說他的編輯司馬光先生膽子也是夠大的。這種虛指一片,貌似都有道理,可是卻沒有具體的證據案例,這就是非常狡猾的地方。虛指一片正好讓人們無限遐想,特別是對那種似是而非的問題和現象,更是如此。由於沒有實際的案例證據,你又不能抓住這個人的把柄,這是油滑老吏、紹興師爺的筆法。難道古人寫文章不據例子嗎?錯!看看《諫逐客書》、《過秦論》甚至是《阿房宮賦》就會發現古人寫文章是非常愛舉例子,而且對例子也可以分析的非常好的。不用例子,正是為了讓人無限遐想,同時不會受人以柄。《新唐書》的寫法就於此迥然不同。我們後面在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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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司馬光的天命觀和人事觀

下面才到本文的主題部分,這是司馬光團隊編輯的核心內容:

聖旨又以國家興衰,皆有天命。臣聞天所視聽,皆因於人。

這首先是指出德宗聖旨的核心思想:國家興衰在於天命。而陸贄自己的看法則是國家興衰在於人。君臣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其實這正是君臣的區別。君主對國家整體負責,他是全面的領導人,所以他的考量必然是全面的,對問題的看法也必然更為深刻,所謂天命無外是說某些問題乃是人不能扭轉的,這從德宗後來和李泌討論恢復府兵制就可以看出,起碼德宗將安史之亂以來的情況,歸結到府兵制的問題上,而府兵制背後又是租庸調製的大面積毀壞。因此,德宗說國家興衰在於天命其實是有深刻道理的。而陸贄的所謂的在於人事,就顯得小氣了。下面,《通鑑》舉了例子

故祖伊責紂之辭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武王數紂之罪曰:'乃曰吾有命,罔懲其侮。'此又舍人事而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

寫史書是有這樣的好處的,就是可以繞著彎兒的罵當朝皇帝。這是其他的職業所不能比擬的而且還沒有罪過。其實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這裡司馬光借祖伊——我們熟知的伊尹——和武王罵商紂王的話來說所謂談論天命的帝王就是紂王這樣的無道昏君!這裡不就是等於說是陸贄在罵唐德宗是紂王?不過這種激烈的提法,在《新唐書》中可是沒有的,這是《通鑑》的提法。

伊尹的那句話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不是有福命在天嗎?”語出《尚書.西伯戡黎》:“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武王罵紂王的話出自《尚書-泰仕》“乃曰吾有命,罔懲其侮。”大意是是說“紂王說‘我有民用、有天命’。也沒有爭臣站出來告誡主人這種慢易的行為。”罔:無也。懲:戒也。《易》“君子以懲忿窒欲”。侮:慢易也。《尚書·說命中》“無啟寵納侮”。(這裡的訓詁取自《尚書註譯》27《泰誓上》安嶽·楊重建_楊遠義_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b544ab190101aolp.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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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歐陽修的天命觀和人事觀

相對於《新唐書》版,《新唐書》寫的是:

陛下方以興衰諉之天命,亦過矣。《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則天所視聽,皆因於人,非人事外自有天命也。紂之辭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舍人事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

當然,從這裡看陸贄的這句話也是夠嗆!因為也直接用了“我生不有命在天?”這句話,基本的意思就夠了。但是《通鑑》的編輯加了一句武王的話,就符合《通鑑》的意思:群臣沒有勸阻紂王。這樣就等於說紂王的過失其實也是商朝的群臣造成的。加上了武王的話,就讓《通鑑》版的陸贄奏章的邏輯嚴密了。而這句話就是《新唐書》沒有的,因為,《新唐書》沒有這樣的明確而集中的將責任推給臣下的意思。《新唐書》的意思當然也是要打倒盧杞,總的方向和《通鑑》相似,可是差別也不小。就是行文中沒有那種特別明確和突出地將責任推給臣子的意思。應該說比起《新唐書》,《通鑑》加了武王的話就顯得語氣突出了,意思更加集中和明確,而且是借了武王的話,那麼立論也就更為牢靠——武王的話當然是儒家天然正確的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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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司馬光天命由人論

下面是通鑑引述易經的話論證天命是什麼意思。

《易》曰:'視履考祥。'又曰:'吉凶者,失得之象。'此乃天命由人,其義明矣。

視履考祥,履卦上九爻辭,比喻為審視經歷過的,並推究預兆。視:親臨某事:視事。視察。 履:鞋。引申為走過的路,亦指人生之路。 考:檢查,查核。推求,研究。 祥:1.吉利。 2.吉凶的預兆。“吉凶者,失得之象。”這句是易經繫辭的話。就是說一個卦的吉凶是通過人的得失來進行判斷的。在社會人事當中,得則吉,失則兇,這是一個基本的判斷。因此,最終落實到人事上,而不是天命上。雖然從卦象上有神秘的天命的東西,但是最終決定性的卻是人事。我們不能不說這包含著深刻的唯物主義原理,是對有神論的非常正確的批評。但是這裡的目的是在借人事而壓君主的意思。重人事是臣,而重天命則是君主。以人事壓天命,就是以臣子來壓君主,這是典型的董卓、曹操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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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歐陽修的天助論

《新唐書》的提法與《通鑑》的提法大為不同:

《易》曰:"自天祐之。"仲尼以謂:"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是以祐之。"《易》論天人祐助之際,必先履行,而吉凶之報象焉。此天命在人,蓋昭昭矣。人事治而天降亂,未之有也;人事亂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尚恐有可疑者,請以近事信之。

《新唐書》這裡的看法與《通鑑》最大的區別在於沒有完全否定天命的作用。《新唐書》首先提出了“自天祐之。”的命題,這裡也就是肯定了天的存在的客觀性,而且天還能幫住人。這是天的功能和作用。有意思的是,大地主階層的司馬光居然徹底否定“天”的存在!唯物主義無神論——雖然沒有到我們現在的唯物主義的境界——居然是和大地主階級相聯繫,做了反對改革的理論工具。那麼天助什麼人呢?原來天是助那些順應時勢的人或者說是順應民心的人。而人是幫住那些講信義的人。換言之,你又要守信,又要順應民心,那麼天就會來幫住你了。“《易》論天人祐助之際,必先履行,而吉凶之報象焉。”這句話的另外的說法就是前面司馬光所引用的,但是與之不同在於提到了一個條件:“天人祐助之際”,這等於說帝王必須先實際地守信和順應民心,必須在實際工作中已經展開了,有所行動了,那麼上天才會來幫助你,這才會在卦象中體現出吉凶來。歐陽修這裡是以人事定吉凶的意思。在本質上和司馬光一樣的。不同在於司馬光完全否定天命,而歐陽修則承認天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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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二人不同的經濟原因

歐陽修是中小地主出身,當然要仰仗著具有天命的皇帝——其實就是帝國整體的力量而已。司馬光是大地主階層,是皇帝的依靠,自不需要什麼天命來糊弄。總之,天命在人是歐陽修的核心思想,但是這裡是肯定天命存在的。雖然司馬光也肯定天命在人,可是他的文章前後是矛盾的,因為他前面明確說“舍人事而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在語氣上,將人事和天命對立的意思比歐陽修的要強烈的多。從司馬光的前面引述伊尹和武王罵紂王的話,你幾乎是推不出天命該存在的。而在歐陽修的邏輯中是有天命存在的。二位是有著一定的區別的,在天命和人事的關係上。雖然司馬光也沒有完全否定天命,因為徹底否定天命就等於徹底否定皇權,這是他不能做的,可是在《通鑑》編輯的陸贄的奏章中司馬光是將天命壓縮到快看不到的地步了。應該說司馬光是不信天命的。他是教育皇帝的,怎麼會信什麼天命?王朝更替那麼多,哪裡還有什麼天命?這不是扯淡嗎?通史學者還信天命,著說出去都丟人啊。可是斷代史的學者卻可以。因為斷代史的著作者不必考慮前朝史實,自然也不必考慮大跨度歷史背景下的規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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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司馬光版總結部分

下面是司馬光的總結:

然則聖哲之意,《六經》會通,皆謂禍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蓋人事理而天命降亂者,未之有也;人事亂而天命降康者,亦未之有也。

司馬光的話無疑是對歐陽修的陸贄奏摺的修改。可是歐陽修人家沒有“《六經》會通,皆謂禍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這句話,這句話是典型的否定天命存在的理論,所以和下面句子中“人事理而天命降亂者,未之有也;人事亂而天命降康者,亦未之有也。”又有天命就直接衝突矛盾了。這裡司馬光無疑是竄用了歐陽修的句子,但是也就修改了他自己的邏輯,使他自己的邏輯有了矛盾。而這樣的矛盾在歐陽修那裡是沒有的。

下面的話是司馬光對歐陽修版陸贄奏章的大幅度壓縮和修改,幾乎讓歐陽修文中有價值的部分看不到什麼了。

在討論了天命和人事關係後,司馬光這裡有提到了德宗發兵平亂帶來的問題。因此在結構上也顯得重複,而歐陽修的陸贄文,內容比《通鑑》版長,可是邏輯關係,行文的順序卻沒有毛病。

自頃征討頗頻,刑網稍密,物力耗竭,人心驚疑,如居風濤,洶洶靡定。

這句話最大的價值點在於“刑網稍密,物力耗竭”八個字:前者提到了刑法,也就是提到了法律。這是自漢儒以來儒家對法家攻擊的唐代版。而漢代法家都是替皇帝辦事的,是站在帝國角度上的,是打擊豪強地主的。因此陸贄的階級利益代表是誰不言自明。接著是說戰爭帶來了巨大的物資損耗。但是這裡只有這八個字,更多的信息是沒有的。說真的,我覺得司馬光這裡編輯的不好,因為這等於忽略了德宗四年戰爭的經濟背景,所以歐陽修的陸贄文更有價值。

之後是“人心驚疑”這個結果。

“上自朝列,下達蒸黎,日夕族黨聚謀,鹹憂必有變故,旋屬涇原叛卒,果如眾庶所虞。”這是人心驚疑的內容和結果。後面接著還補充一句“京師之人,動逾億計,固非悉知算術,皆曉佔書,則明致寇之由,未必盡關天命。”這等於說長安的人比唐德宗還高明,不信天命,可是也都知道要出大事。不過歐陽修版的內容又稍微有所不同:

則京師之人,固非悉通佔術、曉天命也,則致寇之由,豈運當然?

司馬光直接指出“未必盡關天命”,歐陽修則委婉的多了,用了一個“運”字。但是這裡仍舊是沒有否定天命,而是說不一定是天運、天命必然結果。這與天命沒有關係的含義是兩個內容。

接下來司馬光是一個轉折:

臣聞理或生亂,亂或資理,有以無難而失守,有因多難而興邦。

這一句和歐陽修的也不同:

夫治或生亂,亂或資治;有以無難而亡,多難而興。治或生亂者,恃治而不修也;亂或資治者,遭亂而能治也;無難而失者,忽萬幾之重,而忘憂畏也;多難而興者,涉庶事之艱,而知敕慎也。

你會發現,司馬光用“理”的地方,歐陽修用的是“治”。胡三省注:“理,治也。唐人避高宗諱,皆以治為理。”似乎司馬光更尊君。可是細想,卻是歐陽修更尊君。因為司馬光既然能尊唐代的皇帝,可他也罵唐代皇帝。歐陽修的邏輯則是不尊唐代的皇帝卻尊本朝的皇帝。兩個人的思路是完全相反的。此外,只是用一個名字避諱這樣的問題來顯示尊君,當然是對的,可是就顯得小氣了。我們絕不是為唐宋皇帝當擋箭牌,而是要從司馬光、歐陽修對帝王態度來體現背後的不同的政治立場和階級立場。而從文意看這段是說多難興邦,現在雖然處在危難之中,卻不一定是壞事。總之,就是朝著積極的一面看的意思。但是,如果你加上和德宗討價還價的背景看,這其實等於說是德宗默許了陸贄及其勢力代表的觀點和措施——自剪羽翼、罷黜盧杞。另外,陸贄告誡德宗要小心謹慎,即所謂敕慎的意思。敕是告誡的意思,慎是謹慎小心。言外之意當然是德宗你不要亂說亂動,諸等大事,有我們大臣操持,你就等著就行了。這幾乎就是把皇帝架空的意思。

接下來說:

今生亂失守之事,則既往不可復追矣;其資理興邦之業,在陛下克勵而謹修之。

前半句還算是一句人話,這是說既往不咎的意思。可見,這篇奏疏的後面就是盧杞及其他圍繞在德宗身邊的大臣已經鐵定被開除了,局面已成。只有有利於陸贄的局面已成,這位長舌婦一樣的大臣才心滿意足,而不再聒噪了。而且提到未來國家復興全在德宗自我約束、謹慎小心。這句話猛一看似乎是對的。可是你稍微一想這是天下大亂之時,帝王們不是該如魏武帝、唐太宗一樣天縱英才,英明神武才對嗎?怎麼反倒是如小媳婦,或者是剛進賈府的林妹妹一般?所以這話你仔細去想就知道這就是德宗被架空了。沒法子,否則這些貴族們就可能把他扔出去給朱泚!德宗只能退步。

最後就是鼓勵:

何憂乎亂人,何畏乎厄運!勤勵不息,足致昇平,豈止盪滌祆氛,旋復宮闕而已!"

陛下,你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而事實上還就是從此開始局勢發生變化,向著有利於朝廷的方向發展,但是這是我們後面再講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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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歐陽修版的巨大價值

此時,則需要補充下歐陽修版的內容。我們補充的不是這篇的接尾,而是補充下開頭。司馬光版講歐陽修版的內容給打亂了。

(1)軍事對於經濟的影響

歐陽修版一開頭,談完德宗發動戰爭原因後馬上談了大量的軍事對於經濟的影響:

自安史之亂,朝廷因循涵養,而諸方自擅壤地,未嘗會朝。陛下將一區宇,乃命將興師,以討四方。一人徵行,十室資奉;居者疲饋轉,行者苦鋒鏑;去留騷然,而閭里不寧矣。聚兵日眾,供費日博,常賦不給,乃議蹙限而加斂焉;加斂既殫,乃別配之;別配不足,於是榷算之科設,率貸之法興。禁防滋章,吏不堪命;農桑廢於追呼,膏血竭於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寧矣。邊陲之戍以保封疆,禁衛之旅以備巡警,邦之大防也。陛下悉而東征,邊備空屈,又搜私牧、責將家以出兵籍馬。夫私牧者,元勳貴戚之門也;將家者,統帥嶽牧之後也;其復除徵徭舊矣。今奪其畜牧,事其子孫,丐假以給資裝,破產以營卒乘,元臣貴位,孰不解體?方且稅侯王之廬,算裨販之緡,貴不見優,近不見異,群情囂然而關畿不寧矣。

本段是歐陽修版的第一段,我們就不討論了,因為在開始的時候討論過了。所以直接從第二句看

:一人徵行,十室資奉;居者疲饋轉,行者苦鋒鏑;去留騷然,而閭里不寧矣。

這裡說的就非常的接近實際情況了。因為談的是後勤。打仗就是打後勤。首先是說軍費其實很費錢,很昂貴。一個人打仗,就得有十家人的收入做後盾支持。而且你還得有運輸的人,運輸的人也得吃糧,而且還勞累,總之是怨聲載道。運糧其實比打仗的人還多,所以總體看,德宗時期幾乎是天下不寧,等同於全面參戰了。

從陸贄和德宗博弈的奉天奏對看歐陽修和司馬光天命人事異同

(2)軍費問題導致到了稅收政策發生了變化

接下來的一句是說因為軍費問題導致到了稅收政策發生了變化。

聚兵日眾,供費日博,常賦不給,乃議蹙限而加斂焉;加斂既殫,乃別配之;別配不足,於是榷算之科設,率貸之法興。

之所以稅收發生變化是因為正常的國家稅收不夠支出。這樣就得從額外的其他的路子上想辦法了,於是,增加賦稅,之後就開始對酒等商品開始徵稅,這裡沒有提到間架稅,這個最讓他們頭疼的房地產稅。率貸(率貸)唐 代的一種雜稅,即對富戶按其財產的比率強制舉債。《新唐書·食貨志一》:“ 肅宗 即位,遣御史 鄭叔清 等籍 江 、 淮 、 蜀 、 漢 富商右族訾畜,十收其二,謂之率貸。可見,這是一種財產稅。而且針對的是富商階層。從這裡看就知道江浙的財閥們也很不滿。而陸贄就是浙江湖州人。天下是你李唐的,可是財富卻是我們富豪個人的。你天下如何,跟我沒有關係,可是我的財富則是我的命根子。所以 ,這等於說德宗得罪了當時的富豪階層。從而也就知道涇原之變和奉天之難的本質就是富豪的造反了。

從陸贄和德宗博弈的奉天奏對看歐陽修和司馬光天命人事異同

(3)財稅工作導致法制發生變化

接下來的話等於說大家不樂意交稅,朝廷就設立各種法制來約束,強行逼迫交稅,這樣官民的關係就緊張了。

禁防滋章,吏不堪命;農桑廢於追呼,膏血竭於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寧矣。

按照邏輯這裡捱揍的應該是富商們才是。這裡從沒有說國家有難富豪們應該毀家紓難,沒有,都是在說得罪了富豪,就天下不寧。這其實就寫到了法律方面。這個邏輯用到漢武帝時期是一樣的。 所以儒家們反對法家。而且是堅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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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軍功貴族利益受到侵犯

談完法律最後談軍事,其實就是談軍功貴族:

邊陲之戍以保封疆,禁衛之旅以備巡警,邦之大防也。

接著從國防軍和禁衛軍的重要性——即邦之大防——談到了他們的領導人問題:

陛下悉而東征,邊備空屈,又搜私牧、責將家以出兵籍馬。

這就談到了襄城戰敗後德宗讓白志貞徵集朝廷親貴來組成援軍的那件事情。可以說這裡談的就非常的具體了,沒有忽喲。

夫私牧者,元勳貴戚之門也;將家者,統帥嶽牧之後也;其復除徵徭舊矣。

這裡就指出皇帝你動了誰的奶酪了。元勳貴戚、統帥嶽牧,總之動了是軍功貴族們的利益。而他們本來都是天然被免除賦稅的。下面就是結果:

今奪其畜牧,事其子孫,丐假以給資裝,破產以營卒乘,元臣貴位,孰不解體?

你皇帝讓奪取他們的畜牧,其實這裡是代指家產,還讓他們去靠借錢湊軍裝打仗、甚至是破產去置辦軍需。乞假,拼音:qǐ jiǎ釋義:借貸。宋 陸游 《讀王摩詰詩賦古風》之十:“住久鄰好深,百事通乞假。”卒乘,拼音:zú shèng釋義為士兵與戰車,後多泛指軍隊。《左傳·隱公元年》:“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杜預注:“步曰卒,車曰乘。”有些貴族雖然窮,可是人家的社會關係還在,影響力還在。你如此逼迫他們,他們怎麼能和你一條心呢?自任就解體了,是與朝廷解體了。這裡指出了上層貴族為什麼反對唐德宗的意思。這裡是非常清楚的說明了源休等為什麼起兵反唐的深刻經濟原因。可惜,《通鑑》給刪去了。當然,司馬光是不希望讓皇帝看到這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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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房地產稅和財產稅

方且稅侯王之廬,算裨販之緡,貴不見優,近不見異,群情囂然而關畿不寧矣。

稅侯王之廬,是指收間架稅,房地產稅。算裨販之緡,這等於收財產稅,注意這裡的財產稅是對貴族們收的,和之前的率貸對於富商收稅不同。裨販,小販的意思。這裡說你德宗既然對這些王侯將相之家收稅,沒有體現出優待貴族和近親屬的意思,這些人自然就跟著群情激憤,造你的反了。這等於說這些貴族們只要好處,不想出力,他們只想躺在先祖的功勞簿上睡大覺而不立新功。不僅不立新功,而且對朝廷的死活也完全不在乎。德宗此時徵稅難道不是為了帝國整體利益嗎?這些人不看整體利益的,只顧眼前,完全是一幫寄生蟲,可是皇帝還不能得罪。陸贄代表士族、大貴族的利益昭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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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打擊權貴的不良後果

接下來是批評德宗重法制的所謂的刻薄作風,其實就是埋怨德宗打擊這些短視的親貴們:

陛下又謂百度弛廢,則持義以掩恩,任法以成治,斷失於太速,察傷於太精。斷速則寡恕於人,而疑似不容辨也;察精則多猜於物,而億度未必然也。寡恕而下懼禍,故反側之釁生;多猜而下妨嫌,故苟且之患作。

這裡對德宗的否定也是相當強的。所謂的“義”就是以國家整體利益為重。這是說德宗用整體利益壓了所謂的恩——針對權貴們的個人利益。陸贄認為這是不對的。這觀點在今天看來真是讓人無語了。而已國家整體利益為重,就要實行法制。法是具有普遍性的,所以大帝國無不以法治國。可是儒家是反對依法治國的。不過陸贄這裡的話說得非常的巧,他沒有否定依法治國,而是說你不能解決問題的手段太快了,而且看人看得太清晰了。所謂至察則無徒,人太精明瞭,就沒朋友了。總之最後造成了內部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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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總結

總結來說,陸贄對問題的性質看的是很準的。所以王夫之在《讀通鑑論》評論他的文章,用了《易經》中“修辭而立其誠”,我想如果解釋為說了實在話,那是非常對的,當然也是真心話,這個真心話,就是德宗陛下動了貴族的奶酪。不過問題是在於,如果德宗不動貴族奶酪,那麼,唐帝國必須得向藩鎮讓步,就不能統一天下,就不能恢復往日大唐盛況。因為問題的一切根源在於出兵,而出兵就要軍費,所以根本是經濟原因。但是這個經濟原因,《資治通鑑》裡沒有寫,所以王夫之論的陸贄的文章應該是歐陽修的《新唐書》版。

現在想來,君臣奏對的時候,外面戰火連天,李觀、渾瑊、高固等軍功貴族恐怕也是在稅收之列,而目前之所以英勇殺敵,那與這次陸贄和德宗的對話有著直接的關係。陸贄此時是代表整個親貴來和德宗談判的。唐軍奉天血戰,與德宗聽從陸贄的建議,不再打擊貴族有直接的關係,當然,也就不再統一大唐殘破山河,讓那些藩鎮自己逍遙快活去了。

從《通鑑》編輯看,後面的整體的局面確實開始發生變化。可是變化的角度卻與這親貴利益不是直接的關係。具體是什麼,我們下次在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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