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解(六)賈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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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中有《西江月》二詞是描寫寶玉的,其中包括“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和“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表面上是貶,實則為褒。因為所有這些詞句,只有放在具體的語境之中,我們才能充分理解作者的意思。寶玉生活在一個封建大家庭裡,在等級秩序森嚴的賈府中,他有著特殊的地位。

《紅樓夢》新解(六)賈寶玉


  賈府在表面上看起來是四大家族之一,“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但是實質上已經在逐漸地走向衰敗。賈家的人,無論是上至老爺、太太,下到丫鬟、小廝,都多少對賈府的衰敗有一定的認識。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就預示了賈府必然衰敗的命運。而賈家最大的希望,就寄託在寶玉身上,因此賈母對寶玉格外地溺愛。而賈政對於寶玉的態度很矛盾,他看出寶玉的叛逆性格似乎是無法改變的,但他又不願放棄,所以幾次讓他去讀書。從寶玉到學房入學,賈政所說的話,可以看出他不願放棄而又無可奈何的心理。他對寶玉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經。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這門!”

  賈政是一個正統的封建主流意識衛道士,他既不像賈雨村那樣貪贓枉法,也不像賈赫那樣荒淫無恥。書中說他“自幼酷喜讀書,又端方正直”。這完全不是對賈政的諷刺,而是一種客觀的描寫。賈政思想僵化,循規蹈矩。他的特點就是平庸,他的幾次罷官,幾乎都是因為他的迂腐和缺乏靈活應變所致。他的悲劇是封建腐儒的悲劇。

  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正統主流思想,在中國歷史上曾發揮過積極的作用,一度使中華文明位於世界的前列。但是作為一種適應封建社會的意識形態,隨著封建社會的日益腐朽,儒家思想也逐漸地變得消極,其負面作用日益顯露出來,並影響到封建宗法社會的各個方面。所以對於頑固的儒家思想衛道士來說,他們已經不能從這種思想中吸取積極的因素,只能與其一起變得僵化和腐朽。

  賈政是時代的犧牲品,他的悲劇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他處處嚴守正在衰落的價值觀念,成為其最忠實的衛道士。因此他對寶玉這樣的叛逆者,就表現出一種敵對的態度。後來兩個人的矛盾激化,寶玉被他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但是問題並沒有解決,寶玉在賈母的庇護下,反而脫離了賈政的束縛,比以前有了更多的自由。書中寫道寶玉,“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就回來裡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閒消日月。”寶玉從而以後,似乎心願得嘗。

  2

  寶玉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人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如果我們按照字面的意思來理解,那便誤解了這段話的意思。因為寶玉後來結交了秦鍾、蔣玉函和柳湘蓮,顯然和他說的有矛盾,所以我們要從象徵的方面來理解。因此“女子”在寶玉的眼中,是具有抽象意義的。如他所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女兒”在寶玉的思想中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即代表“清明靈秀”的一種飄逸唯美和超凡脫俗的精神。

  所以對他來說,凡是與他心中的女兒形象相一致或相似的,無論是男是女,都是“女兒”。如他看見“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的秦鍾時,“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在他的眼中,秦鍾儼然就是他心目中的“女兒”。所以真實的性別被象徵的性別所代替。因此寶玉想與秦鍾結交,“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紅樓夢》新解(六)賈寶玉


  在他的心中,“女兒”同時也是代表少數邊緣的、非主流的拒絕媚俗之人。與此相對的,當然是象徵社會主流大眾的“男子”。他對此有深刻而清醒的認識,首先就是賈政,以封建社會正統和權威的姿態出現,處處對寶玉形成一種精神上的壓迫。而其在封建社會中卻是平庸和無能的代表。賈赫和賈璉這些“男子”,幾乎是醜惡和汙濁的化身。賈雨村是封建社會典型的貪官汙吏,是那種靠科舉取士,讀聖賢書而成為國家官吏的讀書人的代表。他忘恩負義,寡廉鮮恥,善於阿諛奉承。這些人作為上層統治者作威作福,構造了腐朽和罪惡的統治階級社會。在壓迫和剝削廣大勞動人民的同時,也與腐朽的封建制度一起走向消亡。

  正是由於對這些“男子”的鄙棄和憎惡,對以男權為中心的封建主流思潮的厭惡。讓寶玉選擇了反抗主流,決不媚俗的道路。而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對“仕途經濟”的態度。一般來說,他對“女兒”都很尊重,和她們採取平等對話態度。只有聽到有人和他說“仕途經濟”時,他才會愛搭不理,或者諷刺嘲弄。他說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子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當他聽說迎春要嫁給孫紹祖,並帶去四個丫頭時,便跌足道:“從今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的人了。”在他看來,凡是和那些“男子”或“仕途經濟”觀念有關係。便被劃分到“男子”代表的那個庸俗不堪,虛偽醜惡的陣營中去了。

《紅樓夢》新解(六)賈寶玉


  當寶釵勸他登科取士時,他就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也學的吊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正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女兒”與“男子”的褒貶,並非一些評論家所說的女性崇拜。而是一種關於“雅”與“俗”,“清明靈秀”與“鬚眉濁物”,“邊緣”與“主流”的區分。凡是前者都是真誠、善良、雅秀的代表,凡是後者都是虛偽、醜惡、庸俗的化身。後來,“眾人見他如此瘋癲,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

  正因為他反抗媚俗的態度堅定,所以站在媚俗一邊的人漸漸都和他疏遠了,他因此被稱為“瘋癲”。連他母親王夫人也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但是拒絕媚俗的人,會和他站在一起。“獨有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黛玉之所以會成為寶玉心中最為完美的“女兒”代表,是因為黛玉不曾勸他“仕途經濟”這樣的混帳話。“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討厭峨冠禮服賀悼往還等事。”他已經看透這些人的虛偽本質,厭惡他們曲意逢迎的做作。賈雨村來賈府,無非是因為他要攀附權貴。而當賈政衰敗時,他卻毫不留情地乘機落井下石。

  3

  寶玉只願意待在大觀園的“女兒國”裡,因為只有在這裡,他才可以遠離那些“國賊祿鬼”、“鬚眉濁物”和“沽名釣譽”之輩。他在大觀園裡,渡過了最快樂的時光。感到“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完了。”但是他知道這種時日只是暫時的,如同虛幻縹緲的夢境一樣。美好總是易逝的,對於這種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他無限地留戀。

  寶玉在生活中採取“混世”的態度。這種“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的“混世”之舉,對現實是有積極意義的。不向媚俗妥協,本身也是一種抗爭。在文學作品裡,採取這種態度的有加繆《局外人》裡的莫爾索,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裡的渡邊,王小波的一系列作品中的“王二”。其明顯的特徵是不屈不撓,不卑不亢。甘地在印度所倡導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既不是激進的戰鬥,也不是消極的逃避,但是在印度的民族解放運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是一種東方式的哲學和智慧,在衝突對立之外,開闢了一條新的解放道路。

  寶玉是以處於“邊緣”的道家思想,來對抗“主流”儒家思想的。他在看《莊子》時,模仿其筆調續寫了一篇,表達自己在“女兒國”中的煩惱。借用《莊子》裡的話:“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邀遊,泛若不擊之舟。”在寶玉的思想裡,正是以老莊的出世思想來抗拒媚俗的。莊子的思想中,充溢著清靈飄逸,似真如幻的意境。他的“玉”是由“空空”與“渺渺”攜來,大觀園的繁華盡去以後,他的“混世”沒有了寄託,從而轉為“出世”。

《紅樓夢》新解(六)賈寶玉


  寶釵、襲人都能在處事中做到圓通豁達,在賈府錯綜複雜的鬥爭中游刃有餘,但是她們的思想意識,並沒有超出封建主流意識形態的範疇。正所謂:“不認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而寶玉則不一樣,他以道家的邊緣思想來解構儒家的正統思想。他看到無論是大觀園裡的美好,還是賈府的繁榮,都只不過是表象罷了,衰敗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聽見黛玉詩云:“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之後,“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的花容月貌,將來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斷腸,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著年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便可解這段悲傷。”他的出世思想與虛無主義是一脈相承的。他不願與賈政、賈雨村之流為伍,寧可待在大觀園裡,去尋求短暫而易逝的烏托邦夢想。而烏托邦一旦在他面前幻滅,虛無主義就佔據了他的思想意識。他只得由“混世”轉變為“出世”。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寶玉在理想破滅後,選擇了出世,將意識轉向虛幻的“茫茫”和“渺渺”。因為塵世生活對於他來說是痛苦的,所以他將目光投向了“彼岸”。

  叔本華認為而意志是盲目的,以跛足的智能為僕役,使人不斷地屈服於天性、情緒和各種慾望。慾望的未完成是一種痛苦,而慾望的完成又產生新的慾望,所以從本質上說慾望是人生痛苦的根源。只有人不再將注意力放到個別的事物,從日常的利害關係中解脫出來,專注於事物的永恆形式,比如藝術時,才能獲得心靈的寧靜和思想的昇華。寶玉只有在充滿藝術氣息,整日吟詩作畫的“大觀園”中才能感覺到快樂。可是藝術生活只能暫時讓他忘記現實的痛苦。當在大觀園裡的眾人“風流雲散”後,他完全用虛無主義來否定醜惡的現實,以出世的態度遠離媚俗的社會。這或許是作者在當時的歷史時代裡,所想到的最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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