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號很快就滿足不了她了，或者說，在小說上的積怨無法通過寫公眾號完全發洩出來。另一個時興的玩意引起她的關注，那就是直播。
這個點子沒什麼稀奇，問題在於直播什麼內容？她甚至詢問了我的意見，我給出幾個答案，跑步，寫稿，擼貓。全被pass掉，理由是不具備觀賞性。
她靈機一動，跑進廚房，拿出那兩罐商家賠償的辣醬。它們被寄來後，就被塞進了冰箱，如今正好派上用場。這辣醬的威力她是見識過的，也就是基本沒有威力。
她計劃在直播中假裝被辣哭，博取觀看者的同情，讓他們鼓掌，讓他們嘲笑，哪怕讓他們謾罵。最終是讓他們花錢。
在公眾號上發佈一條直播的鏈接，不到十分鐘，已經有近千人進了直播間。她始終保持微笑，向進來的朋友問好，並未說明要直播什麼。接著，她離開鏡頭，拉著我進了廚房，從冰箱裡抱出半塊西瓜，抽出一個碟子，同時示意我把菜刀拿出去。
所有道具準備就緒，她面對鏡頭一一介紹桌上的物品，好像觀眾不認識西瓜和菜刀似的。233在鏡頭前搔首弄姿，時不時回望一眼蜷縮在沙發角落裡的404，不放過任何炫耀自己家庭地位的機會。正式開始操作時，她便一言不發，臉上的笑容也不再那麼明顯。
首先，她把西瓜切成塊，再一塊塊地把紅瓤剔進碟子裡。這個步驟引起觀眾的吐槽，分明有更簡單方法，比如用勺子把紅瓤挖進碟子裡。她沒管這些，拿起一罐辣醬，在鏡頭前展示一番，“辣翻牛”三個字極其醒目，字旁邊畫著五枚紅尖椒，表示辣的程度已經滿格。
擰開瓶蓋，瓶口向下翻動180度，一整瓶醬全部傾倒進了碟子裡。頓時，西瓜瓤上鋪了一層青紅相間的碎椒皮，棕黃色的辣椒油流進西瓜汁中，互不相融。我遞過去一隻勺子，她把勺子在鏡頭面前平行移動兩次，手法像魔術師一般。有位觀眾說，不要告訴我那隻勺子能變成鴿子。顯然不會。
她用勺子把西瓜和辣醬攪拌在一起，這個過程持續了五分鐘。西瓜瓤沒有完全變成西瓜汁，而是被勺子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目的是讓辣醬覆蓋在上面。她放下勺子，終於抬起頭來，幾乎所有人都能預料到她下一步的舉動。笑容再次在她臉上綻放，自信滿滿，額頭上沾著幾粒細小的汗珠。
觀眾在彈幕裡催促不斷。她緩緩拿起勺子，衝著那紅色小山堆舀了下去，各種層次不同的味道在她舌頭上蔓延開來。尚未來得及品味，她又連續舀了幾勺，毫不猶豫地填進嘴裡。
緊接著，她閉上眼睛，彷彿是被膠水粘在一起似的。面部時而抽搐，時而皺縮成一團，一抹紅暈從腮部顯現出來，迅速擴散。
睜開眼睛時，那棕色瞳孔裡閃爍著明亮的火光。注視著屏幕上瘋狂滾動的彈幕，她微微一笑，由於面部充血緊繃，酒窩未露，然而一滴滴碩大的淚珠立刻流了出來，擲地有聲。
我在旁邊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向她豎起大拇指，對她精湛的演技表示認同。
她幾乎沒注意到我，從凳子上跳下來，雙手捧著臉，跑進廚房。把頭伸在水龍頭下，水流噗嗤噗嗤地灌進嘴裡，澆在臉上，彷彿澆在一隻著了火的鴨子身上。如果帶點想象力，似乎能看到一縷青煙正從她頭髮裡向上升騰。
洗菜池裡四處粘著吐出來的辣醬，她身體軟弱無力地趴在上面，眼睛無意間瞟到牆角處上次吃完的辣醬罐。於是，伸手轉動它，看到“辣翻牛”三個字後面寫著——普通口味，不含辣。
她歪歪扭扭地後退幾步，背靠牆壁，滑了下去，面部孤獨而絕望。
如果我判斷無誤，那次應該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哭。春風拍打著紗窗，楊絮如雪花般撞擊窗戶玻璃，4月午後的陽光依舊散發著冬季般的清冷。
她坐在地上，雙臂抱膝，嘴唇發紫，淚水和口水同時下流，牛仔褲上已經溼了一片。我走過去，用溼巾拭去她臉上的淚珠，把她摟進懷裡。
“玩砸了。”她哭喊著說。
“沒有，一切才剛開始。”
“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寫小說的天賦？”她說，仍然流著眼淚。
“你很有天賦。”我像她一樣靠在牆上，目光呆滯。
“我可能以後再也寫不了小說了。”
“寫公眾號也不丟人。”
“我根本就不會寫小說。”
“寫公眾號更容易生活。”
“對，我要生活，要賺更多的錢。”她吸了吸鼻子。
“嗯，別哭了。”
“我沒哭，我把辣醬揉進眼睛裡了。”
事情就是這樣。
4月的最後幾天，好像一直在循環，永遠過不完。灑水車在夜間十點出沒在姚家園路，白天的甚囂塵上在潮溼的水汽中得以落幕。風息樹靜，路邊停車場上有幾輛汽車亮著前車燈，直到凌晨耗完電才自動熄滅。404趴在窗臺，盯著它們，像是期待它們能像鳥一樣插翅飛翔。
她刪除了那位編輯，每天絞盡腦汁地趁熱點，寫公眾號，再也無心顧及寫小說的夢想。她愛上了吃辣椒，只是不再嘗試做直播。她買了更多的貓罐頭，其中有一部分是404的，但她不會直接說出口。
不得不說，她對404心存一種莫名的怨恨，沒人知道這怨恨的來由，即使沒有233的出現，這怨恨也同樣會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出來。或許，這怨恨原本是針對我的，可憐的404替我背了鍋。
某種程度上說，她是個不合格的小說家，我是個不合格的男朋友，404是隻不合格的貓。我們都是無能之輩，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懂得同情，懂得寬容，懂得陪伴的作用。
她憑一己之力，把生活路線拖進了一條更為現實的軌道。不談理想，就不會有痛苦。她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合格。
我和404一向沒有方向，它最大的能耐是盯著窗外某一靜止的物體發呆，想象它們插翅飛翔的樣子。我最大的能耐是釣魚，在浴缸裡，除此之外，面對任何大江大河都心生畏懼。
我們沒有方向，沒有勇氣，她和233就是我們的勇氣，是我們的方向。
這個4月相當漫長，好像有60天。風大，塵多，楊絮只飄了幾天。事情就是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