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之春|詩人黃斌:我與武漢的30年

武漢之春|詩人黃斌:我與武漢的30年

記憶中武漢的春天,是從珞珈山上的櫻花開始的。

那是在1987年大一下學期,第一次遇上武漢大學的櫻花節,學生會給我們班在櫻花大道上安排了攤位,可以向遊人賣汽水、蛋糕、明信片等。那一週我們忙得不亦樂乎,借三輪車進貨,擺攤,賣出,算賬,再進貨,賺到的,全充班費。我還記得那時學著半生不熟的武漢話,向遊人叫賣——汽水,汽水,二廠的汽水......想想在頭頂絕美的櫻花樹下,在周圍粉嫩嬌豔的櫻花叢中,當一個大學生小販,這一幕多少有些違和,但當時那種快樂,真實而稀有。夕陽西下,遊人散去以後,和同學一起回宿舍,在鵾鵬廣場邊扭頭回望,眼中是一片櫻花粉膩潔白的雲海。後來,我在位於東湖邊的報社上夜班,每逢春天,都儘可能去珞珈山走一走,或許櫻花,成了暗嵌於我心中的春天的指紋。

屈指數來,在武漢不覺已待了三十多年,忽忽三十多個春天過去,偶一思及,不免滿腦子流光碎影。

在武漢,東湖的春天是離我最近的。工作之初,武漢二環線還沒有修,走出單位家屬區的鐵門,跨過一條近三米的水泥路,就邁入了通往東湖的小山中。沿著山中一條彎曲的小土路,行走十來分鐘,就來到了湖邊。如不是節假日,遊人並不多,大多是附近的村民和退休的老者。湖邊有成片的梅林、櫻林,海棠,月季,薔薇次第開著,而高大的池杉林,遍地豐茂的綠草,一高一低,呈現出風物的張力,湖水浩渺,輕皺如紗,讓人心胸平靜柔軟,如同得到了自然的撫慰。我常行走於屈原紀念館、行吟閣、松坡、老鼠尾之間,有時覺得如一個人在獨享滿湖春色,有時也覺得,不知辜負了多少身邊的楊柳綠,春花開。

記得有一次週日,和妻子一起去湖對岸的磨山遊玩,因流連太久,待到下山,已誤了最後一趟公交。在湖邊,我們請一個船戶幫忙,談定了12元的價錢,兩個人坐上小舴艋舟,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只看得到遠處的幾星燈火。整個湖面,只有我們這一艘小船,空茫一片。湖風習習,吹面不寒,水聲如絮語,像把一種呢喃,既細密又源源不斷地送到人心裡去。船行約一小時,我們終於回到了城市的燈火之中,它們投射在湖中的長長的燈影,像一張張漁網,把我們打撈了上來。

除了東湖,我和家人在武昌去得多一點的地方,是黃鶴樓公園、武漢植物園、戶部巷、曇華林、起義門等地。

曇華林整修以前,只是一條兩百米左右長的老街,邊上還有一條候補街,建築的制式有清磚黑瓦帶木閣樓的中式,也有蘇式的紅磚紅瓦,還有水泥塑成的五角星。晚清胡林翼、譚繼洵任職過的湖北巡撫衙門,就在邊上。

武漢之春|詩人黃斌:我與武漢的30年

有一些洋房,散佈在民居和林間。因為是以前老武昌的繁華之地,所以這條街既有晚清的味道,民國的味道,也有土洋疊加的味道,偶爾看到數莖綠草,伸展在青磚牆的縫隙,或一株鵝黃的小樹苗,搖曳在水泥牆面的春風之中,那一點盎然生意,也像是對我們生者的鼓勵。我曾和女兒一起走進街上一戶做酒的人家,看到一個五十釐米左右高的土灶,已發酵的紅高梁鋪滿了圓形蒸鍋,一根紅色橡膠管,伸在頭頂蒸餾氣道的外面,這當是真正的高梁酒土法制作工藝了。

春色濃郁的地方,還是蛇山的黃鶴樓公園。公園中,植物花木都經過精心看護,規劃有序,遊人一路走去,奼紫嫣紅,目不暇接,時間走著走著就過去了。如有興致登上黃鶴樓,看長江如練,和大橋橋面上行駛的密集的車輛,又讓人生出頗多遐想。

春天去漢口,對我來說,主要是為了接待遠方來的客人和朋友。如若去土一點的地方,晚上就去吉慶街。我還記得有一個朋友說,才到吉慶街口,就被兩三個人左推右搡,不由分說,架著去了一家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店坐定,然後服務員上茶,上菜單,被動點歌點酒點菜,唱歌的一撥撥來,一撥撥走,酒一杯杯空,一杯杯滿,人醉後,不知身在何處,第二天被朋友在酒店叫醒,更不知道昨晚在哪。如去雅一點的地方,可先去宋美齡的舊居美廬晚餐,然後移步到邊上的吳佩孚的舊居吳家花園喝茶,興盡則別。洋一點的地方,則去神曲酒吧喝酒,聽流行歌,酒吧系一個教堂改造而成,由此可見武漢人寬綽的胃口。還有更清靜一些的茶吧,在黎黃陂路上,或周圍別的一些地方,可以默對不語,夜深即散。我個人最喜歡去的地方,倒是江漢關邊上的滿旗樓酒家,涮著肉喝牛欄山二鍋頭,再加一兩個牛羊肉餡餅,鼓腹而歸。

有一年初春,和家人朋友一起去漢口江灘,江水尚淺,沿著江岸沙灘的斜坡,感覺像要一直走到江裡去。防護林的下面,是滿地枯萎的蘆荻,和正在生長的新一季的野豌豆苗。諺雲:一月苗,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鮮嫩的豌豆苗,激發了我們的興致,我們一個個採得歡暢,邊上雨燕翻飛,腳下江沙細軟,新採的豌豆苗帶回家後清炒,頰齒流芳,是難得的春天的記憶。

漢陽有動物園,那是每年春天陪孩子必去的。動物園湖山參差,林木茂美。每到動物園,孩子好像把自己從城市中釋放了出來,興致奇高,身體活動的頻率都加速了。徜徉在老虎、棕熊、大熊貓、長頸鹿、孔雀、白鶴等珍稀動物之間,作為成年人的我,也像脫卸了塵慮,去了另一個生命世界。每次去動物園,都是一去一整天,回到武昌家中,多少覺得疲累,但每次都能睡一個好覺,人也變得簡單自在。

漢陽還有琴臺,也是常去的。以前的琴臺,是中式建築,迴廊曲折,琉璃瓦在春風中翹起飛簷,古色古香,在林間的空地行走,委曲幽深,沿途看到不少做郵票和錢幣等收藏品生意的商販。我是極喜歡舊式琴臺的那種樣子的,春風中水光瀲灩,陽光如弦,像人的情感的共通性,在此獲得了山水的證據。

漢陽我最喜歡的,則是南岸嘴。長江和漢江在此交匯,江堤一線,江水綿長,漢江青綠,長江渾黃,交匯處清濁如刻痕,分明無二。我和家人在武昌漢陽門坐輪渡,在王家巷下,抬眼就是晴川閣。一路行走到南岸嘴,騎三人自行車,或在江堤上散步賞景,視野開闊,襟懷自寬。在江堤上,到處是放風箏的老人和孩子,風箏有的高遠入雲,有的近在眼前。在一處幽靜的林中,我還看到了不少馴鳥人,把蒙上黑布的鳥籠,掛在樹間。馴鳥我是不懂的,但這種方式,讓我非常好奇,或許訓練的火候到了,鳥鳴的聲音,一定是另一番清越吧。而我感受最深的,是站在兩江交匯的點上,心中響起的蘇軾《前赤壁賦》中的句子: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在南岸嘴這個空間節點上,覺得真是太精確了。此中況味,有俯仰山川江河之思。

而在武漢這麼多年,感受最深的,無疑是今年的春天。每天禁足在家,又信息過載,一時以喜,一時以憂,個人彷彿成了數據式的存在物,百感交集,難以安眠。這種狀態差不多持續了兩週,直到我每天開始細聽小區的鳥鳴。鳥鳴真是一個熱烈、豐富和複雜的世界。每天清晨五時不到,鳥就開始鳴叫,白頭鵯、烏鶇、鵲鴝,一隻只發出清脆的叫聲,隨後,斑鳩、麻雀、噪鶥、樹鶯也加入了進來,不管是晴和日朗,還是風雪交加,每天如此,從不改變。烏鶇擅長做模仿秀,學誰像誰,白頭鵯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從頭到尾,就是那麼幾聲,斑鳩是個腹語者,深沉渾厚,鵲夠是典型的技術控,不斷地變換著聲調和頻率......而我最喜愛的樹鶯的叫聲,噴薄如珠,聲線之長如繞樹三匝,三聲即可忘憂。這叫聲,像可以在頃刻間,把人從具體之物的形質中解放出來,進入一個抽象的聲波的境界——那裡沒有束縛,只有契合,自由簡單而隨意,沒有什麼不可以在聲波中濾過。

黃 斌

《湖北日報》高級編輯、詩人

1968年4月出生於湖北省赤壁 市新店鎮,現居武漢。1986 年至1990年在武漢大學新聞 系就讀,期間多次參加武漢一 些高校的詩歌活動。1993年 獲《詩神》全國詩歌大獎賽一 等獎。2006年與武漢一些詩友 合作,編輯詩性文化讀本《象 形》。2010年出版詩集《黃斌 詩 選 》( 長 江 文 藝 出 版 社 ), 獲 湖北省第八屆“屈原文藝獎”。2016年出版隨筆集《老拍的言 說》(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 年出版《黃斌詩選》(太白文藝 出版社)。

武漢之春|詩人黃斌:我與武漢的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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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黃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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