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因素令卡夫卡誤讀中文詩歌

本文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轉自:中國翻譯研究院

譯論||翻譯因素令卡夫卡誤讀中文詩歌

2018年是著名作家弗蘭茨·卡夫卡誕辰135週年。作為一個出生在布拉格的說德語的猶太人,儘管卡夫卡非常向往中國,但是他一生並未親自到過中國,也不懂漢語。他是通過文本來認識中國的,主要藉助的是有關中國的德文版文獻。在這裡作者將嘗試簡單地分析一下,在中國詩歌方面,哪些文本與卡夫卡結下了不解之緣,以及卡夫卡所讀到的德文譯本與中文原本之間有著怎樣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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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用詞引發的錯誤代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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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在1912年底致女友菲莉斯的信中,為她抄寫了一首袁枚的《寒夜》,這首詩收錄於德國漢學家漢斯·海爾曼(Hans Heilmann)編譯的詩集《公元前12世紀至今的中國抒情詩》中。袁枚的《寒夜》一詩如下:

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

海爾曼的德文譯作直譯回中文如下:

寒冷的夜晚,我對著/書忘記了睡覺的/時間。金色的刺繡被子中的香氣/已經消散,壁爐已經/不再燃燒。我的美麗的女朋友,她到現在為止一直疲倦地/剋制著自己的惱怒,奪走了/我的燈。問我: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海爾曼將此詩的題目譯為“深夜”,“寒夜”之“寒”是在第一句中加以體現的。卡夫卡在信中特意告訴菲莉斯,“為了讓你更好地理解詩,有必要說明一下富裕的中國人就寢前都用香料燻房子”。其實這一說明並非卡夫卡自己所作,而是直接抄錄了海爾曼對“金色的刺繡被子中的香氣”所下的註釋。看來無論是海爾曼還是卡夫卡,對於“錦衾香盡”的理解都是比較到位的。然而,緊接著,海爾曼將“爐無煙”的“爐”譯為“壁爐”,這就有待進一步探討了。此處的“壁爐”用的是德語中的“Kamin”一詞,指的是取暖用的爐子。“爐”在古漢語中雖的確有“火爐”之義,但也經常代指“香爐”。而在古代詩文的用例中,“爐”與“煙”連用時,“爐”一般均指香爐,海爾曼的德文譯法有套用西方經驗之嫌。

後來,在討論到這首詩中的女主人公時,卡夫卡描繪道,“她一直醒著躺在床上,燈光令她難以入睡,但她一聲不吭地躺著,也許試圖用目光把學者從書本中拉出來”。初讀此段文字時,我們很可能會認為這是卡夫卡自己的想象。參照過《寒夜》的德文翻譯之後才會發現,這份想象的原創者是海爾曼,卡夫卡只是對譯文稍作補充。這句詩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卡夫卡在後來寫給菲莉斯的信中表示,“如果說這首中國詩對咱倆意義重大,那麼我倒是有一件事要問你。你是否注意到,這首詩是說學者的女友而不是他妻子”。卡夫卡的語氣如此肯定,恰恰是因為海爾曼將“美人”譯成了“女朋友”。但從原詩來看,並不能夠輕易確定兩人的關係。詩中的“郎”既可以指“情郎、男朋友”,又可以指“郎君、丈夫”。受到海爾曼譯文的影響,卡夫卡認定詩中的二人為男女朋友關係,繼而以此生髮開去,影射他自己與女友的關係問題,流露出對結婚的疑慮。可以說,在卡夫卡看來,這首《寒夜》之所以“意義重大”,多半源於德文譯文的改寫。如若卡夫卡獲悉“郎”的多義性,很可能並不會將此詩抄給女友且與其多次討論。

另外一本德文版中國詩集,由德國漢學家漢斯·貝特格(Hans Bethge)編譯的《中國之笛》也收錄了《寒夜》一詩。

卡夫卡在讀過貝特格編譯的這本詩集後表示這個譯本並不是很好。貝特格所譯的《寒夜》首句使用了“以至於”這一表達方式,讀來讓人覺得邏輯感十足但詩意欠缺。末句的譯法較之海爾曼的版本也略顯拖沓。在《中國之笛》的前言中,貝特格專門提及海爾曼的譯本,實際上,貝特格的譯文很多是在海爾曼的基礎上改譯而成的,這就很容易造成更加嚴重的失真。例如,譯文“房子裡的香氣已經散去”明顯受到了上述海爾曼所作的“富裕的中國人就寢前要用香料燻房子”這條註釋的影響。貝特格認為,既然是用香料燻房子,那麼將“被子中的香氣”改譯為“房裡的香氣”似無不可之處。殊不知如此一來,原詩中的“錦衾”意象就被漏譯了。此外,貝特格同樣直接將“美人”譯為“生氣的女朋友”,且兩個譯本採用的均是第一人稱視角而非原詩的第三人稱,為卡夫卡的移情提供了基礎。

斷章取義導致誤解

卡夫卡還寫道:“並非每首中國詩都像這首似的對學者持善意態度,只是在情況類似的詩中他被稱為‘學者’,別的時候他被叫作‘書呆子’,與‘無畏的旅行者’——一個戰勝了危險山民的戰爭英雄——形成對比。”此段中所謂的“書呆子”(Stubenhocker)對應的是李白的《行行且遊獵篇》。海爾曼版的詩集中包含這首詩,其譯文的最後一句直譯回來為“這位俠客與飽學的書呆子/多麼不同,書呆子在小心翼翼地關著的窗子後面/徒勞地/對著書本白了頭!”即“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

此詩的翻譯亦存在一些可推敲之處。“胡馬秋肥宜白草,騎來躡影何矜驕”中的“躡影”被譯成“他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他”(der eigene Schatten kann ihm nicht folgen)。“躡”意為“踩、追隨”,“躡影”即“追逐影子”,譯文顛倒了動作的發出者。另外,將“海邊觀者皆辟易,猛氣英風振沙磧”中的“海邊”譯為“海岸”並不合適。這句詩中的“海”應指的是“荒遠之地”,與下文的“沙磧”(沙漠)相照應。

那麼,卡夫卡所講的“旅行者”(Reisende)又出自何處呢?答案是曹植的《美女篇》。該詩中有“行徒用息駕”一句,海爾曼譯為“旅行者不由自主地停住他的馬”。實際上,無論是海爾曼還是貝特格,均對這首詩知之甚少。他們的譯本都是節譯,“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之後的內容並未譯出。更為重要的是,他們並未查考出這首詩的確切作者。海爾曼在作者處標註的是“一位俠客之詩”,貝特格則注為“漫遊者之詩”。在原詩中,“行徒”不過是一個起到側面烘托作用的小角色。卡夫卡之所以將其想象為“戰爭英雄”,與“書呆子”形成對照,很大程度上恰恰與海爾曼、貝特格在瞭解作者的情況下所進行的再創造緊密相關。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卡夫卡所讀過的中國詩歌的德文譯本中,譯者的改編、擴展甚至誤讀之處並不少見。這些看似是細枝末節,很多時候卻深深地影響著作為讀者的卡夫卡。可以說,卡夫卡有關中國的一些觀念、看法甚至想象絕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靈感火花,更是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所擦出的火花。辨析卡夫卡讀過的德文版中國詩歌的翻譯問題,能夠讓我們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海外譯介與傳播有更加清晰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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