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烈火焚身的歲月——撥開雲霧見青天

我的父親叫張榮耀,字浩然,生於1924年農曆五月初五,1940年被拉壯丁當了兵,在原國民黨204師612團3營9連2排4班,作為青年預幹團,一直在部隊讀書學習,還沒真正打仗,日本就宣佈投降,解放後做了一名人民教師,卻在那個“特殊年代”含冤入獄六年零三個月,出獄後於1987年平反……2007年離開人世。

(以下根據先父日記和他生前口述收集整理)


穿越烈火焚身的歲月——撥開雲霧見青天

沒羽箭著


說是回家,哪兒還有家呀?一對兒女寄養在親戚家,回去不可能也住到親戚家吧。經過協商,他們借了一個親戚家剛起好的毛胚房,用幾塊石頭墊起上面架口鍋,幾塊磚頭鋪上稻草當床,一家人就暫時住下了。

就父母房子失火的那段時間,生產隊就有四家,有兩家還是前幾年的事了,可他們都得到了上面的補助糧和現金,而父親,就因為成分不好,什麼都沒有,只能向隊裡借儲備糧。在羊古老,鄉親們找到一間廢棄的烘房,長寬僅9平方米,沒有屋頂,只是一個乾打壘的土牆圈。父親從生產隊借了100斤玉米,好心的鄉親們全體出動,經過一天一夜的努力,終於把屋頂蓋上了茅草。

那時政府有號召,遠方的人員可以回到原籍。父親也動了回河南老家的念頭,雖然每次提及此事母親都默不作聲,但父親是鐵了心的要落葉歸根。

就在他著手辦理返鄉的手續時,隊長全勝方的一句話提醒了他:“浩然,你想回家當然可以,政府有這個號召,但你要考慮到潘本英和孩子們是否習慣北方的生活?若他們不適應,再想回南方就困難了。”接著他又說,“西洋溝有個解放前拉壯丁出去的,在河北安了家,不久前就是應政府的號召,帶著愛人和孩子回了這裡,但愛人卻過不慣南方的生活,後來回了孃家,接著孩子也水土不服生病死了,最後那人也因此事而鬱鬱寡歡,前幾天也去世了,像這樣人財兩空又是何苦呢?”

雖然南方的飲食一直是父親所不能習慣的,做夢都想著老家的大饃饃胡辣湯,但如果要拿家人的生命跟幸福去換取父親回老家的夙願,那他情願一個人來承擔。經過仔細斟酌,父親打消了回老家的念頭。

決定在此地生根後,父母又開始為他們的房子而苦戰。

貴州群山連綿,石塊成災,而他們房子所處的位子就在巨石前面。父母就利用晚上時間開山破石,自己打眼自己放炮,手裡有點錢就買材料,每天我們起早貪黑,手磨出了一個又個的血泡,一家人幾年來從未添置過一件新衣,經過幾年的努力,父母的新房子終於落成,也就在這時,上面傳來好消息,說政府有新的指示:地富調借出的房子統統歸還。不久,他們前不久被拆的和58年沒收的房子全部失而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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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卻引起了多人眼紅,其中數公社的社長鄭德潤最猖獗,他本人不好出面,就讓兒子鄭端陽來:“你家以前住的房子是我家的,被你家燒燬了,現在要你家賠償,不賠的話就搬出去,我家馬上要來住了。”父母沒理會,可第二天又來了,依然是來勢洶洶,還把屋裡的東西摔得稀巴爛。

一連三四次來父母家撒橫,父親實在忍無可忍,就寫了份報告,貼上郵票直接寄到公社書記蒲廷坤手裡,沒過幾天,果然起了作用,公社蒲書記就叫陳代坤來解決此事,陳代坤到我們當壩隊瞭解了情況之後,又找到原土改時的老幹部全勝國和黃在恆,就在王家為解決此事召開全隊幹部會議。

首先,關於父母住的房子是否是鄭德潤的房子,就請老土改幹部黃在恆講話:“當時張浩然由三合隊遷往當壩隊是我們大隊研究決定的。”黃在恆那時是大隊支書,他接著說,“張浩然當年住的房子是羅常清的,羅長清,地主,59年私自逃走了,房子卻空著,所以叫張家去住,並不是住鄭家的房子。那間房子本來是鄭家的,但是,在土改時因鄭家自跟中農,盡是土,不進不出,而羅家是地主,要水田改出來,於是就將鄭家的房子劃一間出來,石板清的二股水田改歸於鄭家,這樣調換的,當時全勝國也在場,下面由他談談當時的情況。”

於是全勝國接著說,“事情確實是這樣。後來到了集體都歸了隊,因土改就不分你我了,至於房子,59年羅家一走,這房子就由鄭家住了,因羅家是私自逃走的,也不敢回來過問,所以就無根究此事,因64年調劑地富房子來做倉時,就叫張浩然家到當壩住進羅家房子裡,大隊決定此事,我包青坑大隊我是知道的。”

心想這下鄭德潤知道我沒住他家的房子,應該找不著我了,誰知他說是我搞的火,把他家房子燒了,總之是,賠也得賠,不賠也得賠。

當時鄭德潤還買通了本隊的村幹部全勝金和王龍明,他們都順著鄭發言,但是陳代坤聽了全勝國和黃在恆的發言,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又根據眾人的發言,得知房子失火併不是從我張家起的,而是半夜從五保戶劉玉恆處起火的,根據此情,陳代坤就發表解決意見:

因火是從劉玉恆處先燃起的,燒了房子,就叫劉玉恆賠15根樹子給鄭家幫助鄭家起房子。

張浩然家是被害者,人都燒死在裡面了,所以只叫他家幫鄭家10個人工,去幫他加起房子就是了。

這樣解決,全勝國和黃在恆都說可以,當即表示同意,群眾也沒有任何異議。

就這樣,陳書記就宣佈散會,以後再也沒人談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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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執筆收集整理《穿越烈火焚身的歲月》的沒羽箭


1977年,自從鄧副主席上臺後,實行了一系列改革,首先是摘掉了地、富、反、壞、右的帽子,這也就間接地否定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從而調動了全國人民的積極性,團結了各階層人民為振興中華的崛起而奮鬥的決心,實現四個現代化政策開放,同時提出冤、假、錯案要平反。

想到自己從小讀書為了抗日,後來流落到南方,解放後又一直在鎮小學教書,從沒做過對不起人民的事情,然而在那場特殊的運動中被視為fangeming、dizhu等關進牛棚的知識分子,出獄後又一直被埋沒農村。父親連夜奮筆疾書,向上面遞交了申訴,不久,遵義法院來了批示“維持原判”。

那段時間,中央廣播電臺每天都在廣播關於冤假錯案的落實指示,父親實在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又連夜再次寫申訴。

申訴寄出不久,於1982年10月20日收到遵義縣人民法院的通

知,依然是“維持原判”。父親不服,再一次申訴……就這樣,從77年開始,父親就自己的問題上訴百餘次,可上面依然照本宣利地“決定維持原判。”

父親請求法院調看所有卷宗,以事實為依託,這份申訴,父親分別給中央、地區、省和縣各遞交了一份。

父親知道,他一沒錢二沒關係,要想平反談何容易啊?但是,看見曙光的他下定決心:再難也要堅持!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堅持上訴,一次不成兩次,一百次不成兩百次,直到昭雪或者他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日子就這樣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度過。

終於,83年3月17日,盼來了中央高級人民法院的信函:

張浩然:

關於您的落實政策之事我們已轉貴州人民高級法院,責令他們儘快給您處理,您可直接跟他們聯繫。

之後又接到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信函,告知此事已轉入遵義縣法院,也是讓父親跟他們聯繫。

次日一早,父親帶上兩封信函趕往遵義縣人民法院,在那兒,父親見到了黃開祿——本縣法院院長,當時父親怔住了,要知道,他當時是跟父親他們一起進的學習班,可不知為何能逃過此劫。

他如無其事地說,“你的事情確實是有人搞了黑材料,但不是我,只有找到法院平了反我就可以給你辦理。”父親如夢初醒,他知道縣官不如現管,也明白這麼多年的申訴為什麼會石沉大海。

於是父親馬不停蹄地趕往茅草鋪、餈粑凹口、路工隊和羊老風山鋼鐵廠他曾經呆過的地方,找到負責人,又到人事部提檔案,但沒找到檔案。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法院不是說找不到父親的檔案就是說別的工作繁忙,落實政策的事情暫停等原因不肯辦理。後來父親再到教育局找到管檔案之人楊石清,回憶說,“檔案室被火燒過一次,故有所失落。”由此可想而知,在58年那場運動中就已經找不到父親的原始檔案了,卻以他的歷史未交代為由判他“lishifangeming”入獄5年,想來怎不叫冤枉?而就政府下達了落實政策之後,區教辦也為父親的案件費了不少心血,但都是苦於找不到檔案擱下,據楊石清的證言已很明瞭,於是,父親繼續申訴……

不久,遵義縣法院批示下來:

“最近我院工作較忙,抽不出人力複查該案,建議教育局考慮是否抽人複查定出結論,然後由我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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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的申訴


無奈之下,父親只好再次申訴到教育局,他在申述中寫道:“當時我案的經辦人是譚金芳,遵義鴨溪鎮人,因在整風運動中我提了費開祿於楓香逼死民辦教師李天芳之事對我懷恨在心,就拉攏譚金芳根據我的材料臆腹主觀又毫不容我申辯,將我投進監獄,可是自政府下達落實政策之文件後,真是冤家路窄,黃開祿又坐正教育局落實辦之寶座,看到我的申訴肯定是恨之入骨,哪能本著黨的政策給落實呢?於81年9月10日,我來教育局會到黃開祿,當時他一看到我就說:‘關於你的事我一看就知道是別人整的黑材料,但不是我,只有找法院澄清了我就可以給你辦理。’可是法院又說我的材料是教育局送去的,應找教育局。就這樣,把我當皮球踢來踢去,我那‘張浩然 fengeming’的罪仍關在獄中,關於我的情況,黃開祿說“不知道”這是欺人謊言,我在楓香小學從未調動過,在他的領導下從未離開過,他說不知道何人相信,不過事已過去,談這何益呢?然而不談,局長您又不知其中原因,所以,關於我本人一案真實情況,可調查當時辦案人譚金芳就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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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的申訴


申訴走後,父親依然度日如年。

後來,知情人告訴父親,“要去勤點才行,最好每天蹲在法院門口。”父親也深知此中門道,但經濟不允許,更別說每天守在那兒了。他的學生們知道這事後,紛紛自發從並不寬裕的經濟裡資助父親,你兩元他三元,這讓絕望中父親又看到了希望,也有了動力。

有個學生,叫費明勳,那時是楓香糧站的站長,當他知道老師直到現在還沒落實政策時,更是心急如焚,當即叫父親收拾好衣物,連夜帶他去城裡安排住在他妹妹家,並叮囑妹妹妹夫:“張老師要在城裡辦事,辦完才走,這段時間就住你們這,你們要好好照顧他。”

她妹妹妹夫也是爽快人,很乾脆地答應了。然後又囑咐父親:“張老師,一切我都給您安排好了,您就安心住下來,在這盯著直到政策落實了才允許回來。”父親含著熱淚握緊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

吃住的問題解決了,父親就每天去法院。第一次去,負責人說,院長上省裡開會去了,他就耐心的等,這樣等了幾天,有天看見一輛小車駛進了大院,門衛悄悄地告訴父親:院長回來啦。父親急忙跑過去遞上材料並說明來意。

他接過材料看了一遍,說:“等複查好了通知你,你回去等吧。”

父親說:“院長,我這次來就不想走了,除非事情辦好,否則我會每天來的。”父親詳盡地向他說了這麼多年來上訴的情況,接著說道:“現在社會上流傳著一句不正的說法:“等候研究”就是“等候菸酒”,也不知是落實政策有變還是我招待不周,就這樣無條件不給我辦理?如果是前者,希望庭長今天給我看看落實政策有變的相關文件,如果是後者,那敬請庭長收起您的奢望,一,我張浩然直到現在一家人還沒解決溫飽,要我送禮我實在無能為力,二,這次來這裡,全是我的學生們傾情相助,您可以看看資助我的學生名單。”說著,父親拿出一個本子,上面記著他的學生資助金額和名字,他們分別是楊德配、曾開強、冉平富等等,大約一百多人,金額是360多元。

此時,父親看見梁庭長臉上顯出尷尬之色,他接過本子,很仔細地看了起來,比看他的材料還認真。良久,他抬起頭,眼圈紅了,拍拍父親的肩說:“真是苦了你了,但你很幸福,桃李滿天下。”

“只要給我落實了政策,我就不苦了,不然我對不住我的學生們。”父親說。

“好了,你回去吧,這次一定給你辦理。”他合上本子遞給父親。

“不,我就在這裡等,我現在住城裡,方便的。”父親固執地說。

“何必呢?這城裡也不是你住得起的,還是回去等消息吧。”梁庭長有點生氣,提高聲音說。

“沒事,我的住宿學生們都給我安排好了。”父親也提高聲音回答他。

“那好吧,我儘快給你答覆。”梁庭長嘆了口氣說。

就這樣,父親在城裡又等了幾天,雖說這幾天一直在下雨,但我每天都跑去詢問,終於有一天得到好消息:“你的事情經過詳細的調查已得出結論,你的案子確實屬於冤案,趕快去簽字吧,簽好後回去等好消息。”庭長陳萬福跑來對我說。

父親一聽心想不會又跟上次一樣吧?陳庭長看他有些猶豫,說“怎麼?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盼來了,不想要了?”

“我怕這不是真的。”父親嘴唇顫慄,無法置信。

“是真的,浩然,快去簽字吧。”這時梁庭長走過來對他說。

父親這才興奮地跑向傳達室,簽字那一瞬間,手都在顫抖,簽完字走在路上,從恍惚中醒過來的興奮是這一輩子都沒有過的。他興奮地告別了學生的妹妹一家,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沒幾天,中共遵義縣委就來了紅頭文件,父親終於得到了昭雪平反,那是1987年的春天,比別人“摘帽”整整晚了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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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當年的平反文件


中共遵義縣委,落實幹部政策領導小組,落實字(1987)第39號

中共楓區委,教育局黨組:

現楓香區楓香小學教員張浩然,男,漢族,現年62歲,河南省南陽縣人,高中文化,一九五二年三月參加教育工作,於一九五八年六月,遵義縣人民法院以“歷史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張對上述判決不服,多次申訴,請求複查。

此案,經遵義縣人民法院複查,於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以(86)刑申字第012號裁定書,認定張浩然的歷史問題在參加教育工作時已作過交代,故撤銷(58)刑字1019號判決書和(86)刑申字第314號維持原判的通知,對張浩然免於刑事處分。

經縣委落實幹部政策領導小組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研究決定,恢復張浩然同志的工作籍,做退休處理,工資調定為小學六級,按工改文件修改新擬工資,工齡自一九五二年三月起連續計算,從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起執行。


想到在那場浩劫中沒能熬過來的同志們,想到這一路烈火焚身般的歲月,刺痛與欣慰摻雜參半,父親提筆寫道:

百花齊放遇霜蔫,

預結碩果遭折巔。

春雷一炸冰雪化,

神州迎來豔陽天。


穿越烈火焚身的歲月——撥開雲霧見青天

先父先母,祝他們天堂辛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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