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報紙投稿供出一套房的時代,過去了

給報紙投稿供出一套房的時代,過去了!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給報紙投稿供出一套房的時代,過去了

從2000年5月到2015年10月,整整15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涯,我的眼睛近視了,頭髮稀疏了,也心灰意冷了。我切身體會到了這份職業的酸甜苦辣,也見證了紙媒從輝煌走向末路的全過程。

給報紙投稿供出一套房的時代,過去了


給報紙投稿供出一套房的時代,過去了


2000年5月21日,在33歲生日當天,我走進廠長李明的辦公室,將辭職報告遞到了他手中。

高中畢業後,我進入這家已經有24年曆史的國營棉紡織廠工作,一轉眼已滿10年。棉紡織廠有1300多名職工,是我們這個小縣城最大的一家企業。我在織布車間做保全工,帶出過十幾位徒弟。半年前,李明曾暗示,說等幹部調整時提拔我當車間副主任。車間副主任的獎金係數要比普通職工高出0.2,很多人都盯著這個位置。

李明把我的辭職報告仔細地看了一遍,擰開鋼筆,又抬起頭看著我說:“你再慎重考慮一下吧,以後可別後悔。”

我豪情滿懷地說:“不用考慮了,我決定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李明又問:“辭職後你準備幹嘛?”

我底氣十足:“當自由撰稿人,就是靠寫文章拿稿費混飯吃。”

聽到這兒,李明二話沒說,刷刷刷地簽下了字。


決定丟掉鐵飯碗,並不是我的一時衝動——從1995年起,我就開始寫作了。

那一年,廠團委辦了一份油印的刊物《經緯》,上面除了刊登一些廠裡的動態、工作經驗、先進人物的文章外,還開闢了一個文學欄目。團委書記、也就是《經緯》的主編錢江龍是我的好朋友,一天找到我,希望我幫忙寫一篇1000字左右的文學稿,不然,刊物就要開天窗。於是我花了一個晚上,寫出了自己的第一篇散文《雨夜》。

文章在油印刊發後,好多同事都說寫得不錯。我心裡得意——既然大家都說好,文章肯定不會差到哪裡去,我乾脆把稿子謄抄了一遍,裝進信封,寄給了市報的文學副刊。

半個月後,《雨夜》變成了鉛字——既然市裡的報紙能發表,省裡的報紙似乎也可以試試,於是我又把稿子寄給了《浙江日報》的文學副刊“錢塘江”,只過了一星期,文章也見報了。

市報的20元稿費和省報的40元稿費是同一天匯來的。紡織廠的收發室就在大門口,全廠職工上下班都要經過那裡,桌子上兩張淺綠色的郵政匯款單相當顯眼,讓我很出了點風頭——在我們廠裡,之前還從沒有人賺到過稿費。


寫文章不僅能出名,而且還有稿費,我來勁了,晚上也不太出去玩了,全用來碼字。

我運氣不錯,寫出來的文章沒有一篇是廢稿,全都能夠發表出來。一個月下來,多的時候能發表20多篇,少的時候也有10多篇見報。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是396元,在當地已經算高的,但我每個月的稿費,平均起來差不多有500元。

經常去收發室拿匯款單,我心裡爽了,有些同事心裡就不爽了,到車間、厂部告狀,說我不務正業,把精力用在搞“私有制”上面。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持有這種觀念,再說,我寫文章用的全是業餘時間,他們如果不嫌累,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紡織廠裡女職工多,自從我有了稿費收入,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工經常來找我借書看——借書是幌子,目的是想跟我套近乎,我還能不知道她們的心思?

1998年春天,我跟紡紗車間的質量員周韻確定了戀愛關係。周韻長得漂亮,廠裡廠外追求者不少,能看上我,這跟我會寫作、能賺稿費有很大關係。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我對周韻誇下海口:“現在我一個人賺的比雙職工還多,你乾脆辭職算了,我養你。”

周韻笑笑:“我們廠效益還是不錯的,真要把這份工作扔掉,我還有點捨不得。”

到了2000年,我的工資已經漲到720元,每個月的稿費收入也已經達到了1500元左右,已經是工資的一倍多。我想,如果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寫作上面,賺的稿費肯定翻番。而且當時“自由撰稿人”已經成了一個新興的時髦職業,我瞭解到有幾位知名的自由撰稿人,在多家報刊上寫專欄,每個月稿費輕鬆過萬,這對我太有吸引力了。

我選擇在生日那天辭職,就是想寓意著未來將是一個嶄新的自己。從廠長辦公室裡出來,我抬頭看了看天,是那麼的寬廣,我相信,自己會成為那隻在天空中自由快樂飛翔的小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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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重是我們縣電視臺的新聞部主任,他也十分喜愛文學創作,但發表的不多。在瞭解到我的作品經常出現在各級報刊上後,他常上門來和我交流探討寫作心得。時間一長,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那天,張重得知我辭職要當自由撰稿人的消息後,認為我太草率,不僅失去了一份穩定的工資收入,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等等還要自己繳納,壓力可不小。我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放心,說等一個月後,我把稿費收入統計出來,保證讓他吃上一驚。

張重說:“寫作畢竟不是流水線作業,萬一到了才思枯竭的時候,沒有稿費進項,吃飯穿衣又照樣要花錢,你怎麼辦?”

“我相信自己不可能混到那一步。”

張重搖搖頭:“你也別太自信了。這樣吧,我們電視臺新聞欄目最近要擴版,需要招聘幾名採編人員,你先進來幹著,把業務熟悉起來,再做出點成績,到時候我跟領導說說,爭取半年之內把你的身份問題解決了。我們電視臺是事業編制,財政兜底,旱澇保收。再說,在新聞單位從事採編工作,接觸的人和事會特別多,這對你以後的寫作大有幫助。”

事業編制算個啥?即使是行政編制的公務員,跟我們企業的工資也差不多。我謝絕了張重:“你是我的好兄弟,不過,我真的不想再過朝八晚五的生活了,我現在就想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章,賺更多更高的稿費。”


以前寫作是愛好,現在為了生存而寫作,性質已經完全不同,我得好好規劃一下。

我覺得要想長久地幹下去,就得給自己立幾條規矩:一是每篇文章都必須追求質量;二是堅決不寫有違法律法規、有違良心的文字;三是堅決不抄襲、不洗稿。

以前我寫作用的是鋼筆和方格文稿紙,寫一篇稿子,經常塗塗改改,有時候連自己都認不出。謄清時,擔心編輯老師看不清楚,影響採用,只好一筆一劃地認真抄寫,1000字的稿子,差不多要抄上半個小時,時間一長,手指也結了厚厚的老繭。我一咬牙,拿出6000多元錢,買了一臺聯想電腦和一臺打印機,鳥槍換炮,開始了電腦寫作。

用電腦寫出的第一篇文章,是篇叫做《微笑如花》的隨筆,850字。當我看到稿子從打印機裡吐出來的時候,就認定它會給我帶來不錯的收益。我將它一共投寄給了22家大大小小的報社,見報16家。等稿費陸續匯來,我一統計,這篇稿子給我帶來了快800元的進賬。

我算了一筆賬:如果我每天寫一篇文章,一篇文章發表10個地方,每篇稿費算它40元,一個月下來我也能賺1萬多元,比在工廠裡累死累活幹一年還多,太振奮人心了。

我寫作的主要方向是散文、隨筆、小品、雜文、評論,供給各地日報、晚報的副刊。雖然雜誌的稿費要高出不少,但我很少去寫——雜誌要求的稿子,篇幅較長,故事奇特,一般要3個月才知道是否採用,文章發表出來,又要等一個週期,稿費來得就更慢了。若是花費更多時間和精力寫出來的雜誌稿子不被採用,損失可不小。

自由撰稿的頭一個月,雖然沒有拿到想象中的1萬元稿費,但也賺了7000多元,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但很快,就有讀者開始陸續投訴我一稿多投了。

一次,我在天津一家黨報的副刊上發表了一篇散文,隔了10天,我又把稿子投給了天津一家著名的晚報。幾位讀者看到後,打電話給報社編輯。編輯立即給我寫了一封信,指責我一稿多投的行為,並告知要停發稿費,並把我列入報社“黑名單”。

其實,很多像我一樣的自由撰稿人,對一稿多投是持保留態度的。畢竟有的報社開出的稿費實在太低,作者辛辛苦苦寫出的一篇千字文,才給5元的稿費。連一些編輯對作者一稿多投也是睜一隻閉一隻眼,退而求其次,只是要求同一個省份或者同一個城市不要再投。

東方不亮西方亮,當時全國有報紙近2000份,只要有好稿子,不愁沒有發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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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前後是紙質媒體的黃金時期,新創辦的都市報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每份報紙都是越出越厚,需要大量的稿子填充版面,我如魚得水,用自己的稿子在全國各地報紙上“攻城掠地”。

那段時間,我每個月的稿費收入都在7000到10000元之間。在給自己繳納了養老、醫療保險後,還買了3份商業保險。

到2000年12月份,我已經攢下了4萬元稿費。當時,我們縣城的房價每平方米900元左右,我貸了9萬元,買下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寫文章寫出一套房子,一時之間,我幾乎成了縣城裡的“風雲人物”。

2001年的3月,我和周韻結婚了。有了家庭,揹著貸款,我寫作更努力了,也漸漸養成一種獨有的作息:

我一般在夜裡10點之後開始寫稿,再修改幾次,然後打印裝信封,等第二天睡醒後到郵局投寄。後來有了電子郵件,投稿就更方便了,凌晨就可以把稿子全部發出去。然後再看兩個小時的書,便安心地歇下。第二天上午10點起床後,我或去公園散步,或找朋友聊天。

別人很是羨慕我的生活狀態,其實,白天不懂夜的黑,寫作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容易。正如張重所言,寫作不是流水線作業,有靈感時還好,用不了多長時間,一篇千字文就能完成;也有些時候,對著電腦屏幕,腦子裡一片空白,就是把頭髮揪下好幾綹,也寫不出一個字來。

靠寫稿為生,自然對稿費尤為關注。按1999年4月國家版權局頒佈的《出版文字作品報酬規定》,原創作品的基本稿酬標準為每千字30元到100元。但從我的經驗來看,一般報社給普通作者的稿費,基本上都是按最低標準支付。像內陸、西北等地區稿費更低,每千字在5到15元之間。不過,沿海發達地區的報紙每千字能夠達到100元,有的甚至更高。

所以,我一般專攻廣州、深圳、上海、北京等地以及我們浙江省的報紙。特別是深圳報業集團和南方報業集團的報紙,編輯專業,不惟名家,開出的稿費也是業內最高標準,只要寫出新的文章,我都會第一時間投給他們,每個月我都能在深圳的報紙上發上十幾篇文章。每一天,都有全國各地的報社給我寄樣報、匯稿費,每過十天半月,周韻就會將自己上下打扮一新,拿著厚厚一沓匯款單,興高采烈地去郵政局領一次稿費,再逛逛商場,請幾個小姐妹去飯店吃上一頓,那種得意是不言而喻的。

到了2003年2月,當初買房子的9萬元貸款已全部還清。晚上,周韻專門炒了幾個我喜歡吃的菜,還開了一瓶紅酒,給我滿滿倒上一杯。

她笑著說:“這幾年你辛苦了,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希望你用一年的時間,給我們寫出一臺10萬元左右的小車,我已經去駕校報名了。有了車以後,你寫作累了,我們就駕車外出旅遊,尋找更多的靈感,然後更有精神賺稿費。”

我喝下杯中的酒,說:“好吧。”

對於周韻給我下的這個任務,我是很有信心的。當時,我在3家報紙上都開了個人專欄,每星期發一篇,每篇稿費200到300元不等,再加上其他報紙的用稿,每個月的稿費已接近萬元,一年下來,買臺10萬元的汽車不會是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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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地還有不少寫作愛好者,有的是企業員工,有的是鄉鎮部門的公務員,都希望通過寫作出一點小名,或者賺一點稿費貼補家用。他們知道我靠自由撰稿為生,又活得如此滋潤,經常向我討教獨門秘訣,更希望我“提攜”一下。

當時,我隔三差五就會接到報社編輯的約稿,多的時候,我一個人根本就寫不過來。於是,我從寫作愛好者中篩選出5位有一定寫作基礎的,成立一個“寫作聯盟”,每天由我定選題,讓他們具體寫作,最後由我把關、潤色、投稿,發表後稿費五五分成。

小李那年29歲,是一家機械廠的門衛,工資不高,6年前開始寫作,希望通過發表文章引起領導的重視,把他調到廠辦工作。可這些年僅在市報發了6篇文章。他對寫作聯盟充滿了期待:“兄弟們,哥要帶我們吃肉了,加油幹。”

大家的寫作熱情十分高漲,經常深更半夜還打電話討論:

“我突然有了靈感,這篇文章肯定能火。”

“我想到了一個好題材,你覺得應該從什麼角度去寫?”

……

但說句實在話,他們的寫作水平參差不齊,與報社的要求存在一定的距離,有時候改他們的東西甚至比自己寫還累。

這個寫作聯盟僅僅兩個月就散夥了。

第一個月,大家衝勁十足,每天都熬到凌晨,一共寫了53篇文章,向外投稿552次,但只發表了33次,總共收到稿費1520元,按五五分成,我拿了一半,他們每個人才分到100多元。

第二個月,稿費更少了,只有1000多元,付出和回報不成比例,大家都有些垂頭喪氣。這筆稿費我們沒有分,6個人來到一家酒店,叫了一桌子酒菜。沒一會兒,大家都喝高了,小李摟著我的肩膀說:“哥,我現在一點也不羨慕你了,自由撰稿這碗飯,不好吃,你不容易。”

也許是真的覺得這幾年自己寫得夠累夠苦,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我也狠狠地哭了一鼻子。


2004年8月的一天,周韻下班回來跟我說,這幾年棉紡廠效益直線下滑,企業要改制。改制後,一部分職工可重新簽訂勞動合同,置換職工身份;一部分職工則要下崗分流。

“我到底是留是走?”周韻讓我拿主意。

“走。企業成了民營企業,就沒國營企業好混日子了。你累死累活幹一個月,我多寫幾篇就什麼都有了。再說,我們也該有個孩子了。”我說。

周韻辦理好離職手續,按工齡拿到一筆一次性的工資補償後,在家做起了全職太太,偶爾幫我簽收一下信件和匯款單,登記一下投稿情況。

周韻的舅舅是我們縣一家銀行的行長,得知周韻也放棄工作,專門來家裡,語重心長地勸道:“你們兩個都脫離了單位,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萬一以後有個什麼情況,連一點兒保障都沒有,日子怎麼往下過?”

舅舅建議周韻先去他銀行做臨時工,有機會就辦理正式聘用手續。當時銀行職工的收入一點也不比公務員差,周韻有點心動,可我死活不同意。

兩個月後,周韻懷孕了,這事情也就放在了一邊。

2006年9月,女兒噹噹出生了,我激動得不行,決心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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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周韻給我定下的用稿費買一臺小車的目標,到噹噹3歲時都沒有實現,不僅如此,家裡的存款也始終停留在5萬元左右。我分析了一下原因才發現,物價在上漲,家裡又添了人丁,我所賺的稿費只能維持開銷,幾乎沒有結餘。

周韻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起來,跟我說話也沒有以前那樣好聲好氣了。其實,我心裡也十分焦急,賺不來錢,不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作為一個男人,確實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除了正常途徑投稿,我開始嘗試些其它方法。

我在QQ上的一個“文學寫作交流群”裡,看到有人在推薦一款投稿軟件,上面大約有7000到10000個郵箱,幾乎涵蓋了全國所有報刊的副刊和專刊。

我眼睛一亮,心想只要有了這個“投稿神器”,一稿千投萬投,即使採用率低得只有1%,一個月下來,也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於是我花280元買下了軟件,開始了天女散花式的投稿——管它稿費多少,只要有就行。

剛開始,發稿量確實有了一定的提升,匯款單也如雪片似地飛來,但兩個月後,這種情況就結束了。而且,越來越多的郵件被拒收,甚至被編輯拉入黑名單。幾位熟悉的報社編輯打電話提醒我:“兄弟,你多少也算有一定知名度的作者,用投稿軟件,沒意思,也不值得。”

這句話讓我很羞愧,從此我便棄用了投稿軟件。


噹噹3歲半了,周韻決定把她送入一家收費較高的民辦幼兒園。那天,周韻問我要3000元錢交學費,我說:“你前天不是剛去郵局領了稿費嗎?怎麼又要錢?”

“前天領的那3000多稿費,交了我們兩個的養老保險,再買一些日常用品,你說能剩多少?”周韻語氣不善,“賺不來錢,一個大男人好意思嗎?”

我有點生氣,大聲地說:“我天天絞盡腦汁地爬格子,不全是為了這個家?”

“我現在真的後悔當初從棉紡織廠出來,更後悔沒有聽我舅舅的話,不然,我現在至少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用天天伸手問你要錢。”周韻舅舅因年齡的關係,一年前已經從行長的位置退下來,再讓他給周韻在銀行裡找一個工作已經不可能了。

周韻委屈地哭了起來,噹噹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我長長嘆了一口氣,轉身進了書房。

周圍羨慕我的人開始慢慢變少了。到了2010年,我們當地的月平均工資已達到了4000多元,我的那點兒稿費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很多以前寫作的人現在已經不寫了,當初參加寫作聯盟的那幾個傢伙,就只剩1人在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會寫個一兩篇,發在自己的QQ空間裡自娛自樂一下。小李4年前從機械廠辭職出來辦了個裝飾公司,一年下來收入30多萬。

一天我在公園裡散步,碰到了去公園管理處談裝修業務的小李。他問我:“哥,現在一個月的稿費收入肯定突破兩萬了吧?”

我只好跟他打了個哈哈:“正在努力中。”


2011年年初,當年縣棉紡織廠的團委書記錢江龍找到我,問我想不想掙筆外快。

原來,在棉紡廠改制那年,他通過親戚關係調到了行政部門的宣傳教育科工作。每年單位都會給他下達宣傳任務,要求展示本部門工作業績的宣傳報道,得上國家、省級、市級多少多少條,並且制定了獎懲制度:如果稿件上國家級黨報,給予稿費20倍的獎勵;如果上省級黨報,給予稿費10倍的獎勵;上市級黨報也能給3倍的獎勵——相反,如果完成不了任務,年終考核不合格,並扣除年終獎金。

縣級行政部門常規性的宣傳報道,要想上上級黨報,確實有難度,於是錢江龍想到了我。他專門找到我家,開門見山,希望我替他操刀寫宣傳報道,然後利用我跟報社編輯的關係讓報道見報,報社發的稿費和單位裡給的獎勵全部歸我。“這件事情能夠讓我們雙贏。比你實打實寫文章要‘有利可圖’吧?”

如果在以前,我是不會答應寫這類程式化的宣傳報道的,但現在,我不得不說,這高額的獎勵實在太有吸引力了。

錢江龍當即給我提供了一些素材,不出半小時,一篇報道就出爐了。我把稿件發給一家國家級黨報熟悉的編輯,央求他幫助。第三天,稿件見報了,雖然編輯刪刪減減,只剩豆腐乾那麼點,但錢江龍十分激動——這是他們單位第一次上國家級黨報。

一個月後,錢江龍把稿費連同獎勵金、一共2100元錢交到我手中。嚐到甜頭的他希望和我繼續合作,很快,第二篇稿件就出爐了,在給編輯發稿件的同時,我還附寄了幾斤茶葉。

在我的翹首等待中,我收到了編輯的郵件:“這種稿件給你用一次,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如果再用,你會讓我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職業,有些事,無需我點破,請好自為之。”隔了幾天,茶葉也被原封不動地寄了回來。

從此,我連別的文章也不敢投給這位編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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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收到一份樣報,打開副刊版,發現我的新作旁邊的那篇文章,幾乎是一字不差抄襲我兩個月前發在另一份報紙上的稿子。

自從我寫稿以來,被抄襲、洗稿已是常事,本不想在這上面花費太多精力,編輯們也大多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我總抓住抄襲的事情不放,可能會惹惱編輯,畢竟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可那天,我想動動真格為自己維一次權。我軟纏硬磨,終於從編輯那裡要來了抄襲者的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通過側面瞭解,他是江西省某縣一個鄉鎮的文化員,抄襲文章發表是為了得到領導的賞識,把他調到黨政辦當文秘,以求更大的發展。

我多次與他在電話中交涉,但他拒不承認自己的抄襲行為,還一副“你愛咋咋地”的無賴相。我被惹怒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抄襲我文章的相應資料備齊,寫了一份情況說明書,寄給了他所在鄉鎮的黨委書記,同時委託律師把他告上了法庭。

這一套組合拳終於令他慌了手腳,打電話來要求私了,不僅承認了抄襲行為,還願意賠償10倍的稿費,第二天,他就往我賬戶上打了1000元錢。


一些報社也不是很尊重作者的勞動,常常拖欠稿費。

廣州有家報社,3個月時間一共發了我14篇稿子。可半年過去了,稿費遲遲不來。我先是聯繫編輯,編輯說:“這是財務的事情,我給你一個號碼,你聯繫他們好了。”我打通財務的電話,那邊說:“我跟編輯核對一下。”

核對來核對去,又3個月時間過去了。期間我多次打電話去催討,報社財務煩了,很不客氣地說:“又沒多少錢,幹嘛天天催個不停?不煩嗎?”

我無言以對,只好自打退堂鼓:“好吧,這點小錢我不要了,留著給你們發獎金吧。”

每年,各類選刊、網站摘編我的文章都有上百篇(次),除了像《讀者》《青年文摘》等少數幾家知名報刊會匯來轉摘稿費外,其他的不要說主動聯繫我了,即使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電話、發郵件去要轉摘稿費,也基本沒有任何下文。

有次我們當地一位語文老師去外地參加一個教學研討會,回來見到我說:“兄弟,你太牛了,你的文章上了語文教材。”原來,“蘇教版”語文課本五年級下冊27課,收錄了一篇我前幾年發表的文章。

文章能夠被語文課本收錄,這讓我很高興,但高興之餘,我也有不痛快的地方:兩年時間過去了,出版社從沒有主動聯繫過我。

我立即給出版社打去電話,希望能給個說法。不久,出版社給我寄來了一本樣書,以及一份“版權授權協議書”,並一次性支付給我了300元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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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以後,新媒體崛起,紙媒廣告收入少了,都開始壓縮版面,用稿量也大幅度下降。

報社效益不好,工資待遇受到影響,人員流動就快,一些熟悉的編輯紛紛轉行,這樣一來,我發稿就更難了。有編輯曾跟我說,每天他郵箱收到的投稿都在100至300件之間,根本看不過來,而報紙每個星期只有一個副刊版面,最多用4篇文章。為了保證文章質量,基本上都是向名家和老作者約稿,自由來稿幾乎沒有採用的機會。

同時,稿費也在縮水。原來我在一家都市報發表一篇文章,稿費是200元,現在直接砍半,甚至更少。一個月下來,我的稿費到手只有5000元左右了。

我明顯感覺到了寒冬的來臨。

那年,一家北京的出版社裡的徐姓編輯聯繫我,說看到我發表的作品挺不錯的,他們想為我出一本12萬字左右的散文隨筆專集,計劃定價每本30元,首印2萬冊,給我8%的版稅。我一算,能拿到將近5萬元的版稅,於是,我天天加班加點,用了1個月時間,將書稿整理好寄給了他。

兩個月過去了,出版社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厚著臉皮打通了編輯的電話:“徐老師,書稿的事情怎麼樣了?”

徐編輯先是雲裡霧裡,我解釋了老半天,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說:“真不好意思,書稿在二審時被打下來了,主任說,書出出來可能在市場上不太走得動,就先不出了,你可以把書稿寄到別的出版社看看。不過,如果你自費出版,我們可以再談一下。”

我本來是希望通過出書增加一筆收入的,如果要自己出錢就算了。接著,我又把書稿寄了10多家出版社,但全部被退了回來。


張重那時已經是我們縣電視臺的常務副臺長了,知道我出書受阻後,一天晚上專門把我叫到家裡喝酒。他說:“書稿既然已經整理出來了,就出吧。寫了這麼多年,也算對自己有一個交待,缺錢的話,我可以幫你拉一點贊助。你打聽一下,到底需要多少錢?”

“你說,我都混到什麼份上了?”我仰脖喝下了一大杯酒,淚水溢出了眼眶。

我又聯繫了那個徐編輯,問他自費出書要多少錢。徐編輯說:“編審費、書號費、設計排版費和印刷費加起來,給你一個優惠,3萬元,到時候給你印1000冊。”

張重幫我到一家企業拉了1萬元贊助,我自己又拿出2萬元積蓄,湊足了出書費。2013年8月,書出版了,一大堆書運過來,我不知如何處置,張重提議:“我幫你聯繫一下新華書店,辦個新書籤售會吧。”

新書籤售會那天,幾位朋友專門在新華書店門口給我搞了一條橫幅,上書“作家XXX新書籤售會”。張重還特地叫來電視臺的記者採訪報道。雖然前來看熱鬧的人很多,但買書的幾乎沒有。1個小時下來,只售出了10多本書,我羞愧難當。

這批書畢竟花了3萬錢,怎麼也得處理出去。最後還是張重出面,幫我聯繫了一些部門鄉鎮和企業,這裡10本、那裡20本,我到處陪笑臉說好話,最終賣掉了800多本,連本錢都沒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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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書房裡寫作,周韻走了進來,說:“明天我要去一傢俬營紡織廠做出納了,每月工資2100元。以後噹噹上下學你接送一下,家務事也多擔待些。”我點點頭,沒了以前的底氣。

2014年10月,在新公佈的《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中,雖然對稿酬標準進行了調整(原創作品每千字80到300元),但真正執行到位的報社卻很少。

也是在這一年,新一輪的報紙休刊潮開始了。像我經常供稿的《新聞晚報》《東方早報》《天天新報》都退出了歷史舞臺。每停一家報紙,我的心就痛一次——發表文章的陣地又少一處,稿費收入又被割去一塊。

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深圳商報》文化時評版的下線。2015年10月19日,編輯給我發了一封電郵:“紙媒式微,奉旨減版。深圳商報文化時評版自10月19日起正式下線。在此道一聲珍重,說一聲感謝。所有稿費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發放,請兄注意查收。”

長期以來我都給這個版面供稿,每個月發稿4到8篇,稿費每篇300元,僅在這裡,我一個月就可以拿到1800元左右。它的下線,意味著我本就縮水的稿費收入又被攔腰斬去一半,每個月到手只有3000元上下了,如果除去要繳納的養老、醫療等保險金,已所剩無幾。

別人的收入是水漲船高,而我則是水落石出。稿費收入不僅不能讓我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甚至連維持基本的生存都捉襟見肘。

這期間,也有朋友建議我開個人微信公眾號,靠寫爆款文章吸引粉絲,同樣可以賺錢。我清楚我自己,由於長期依附於傳統紙質媒體,思維和筆法已經固化,根本就寫不出什麼“10萬+”的文章。


從2000年5月到2015年10月,整整15年的自由撰稿人生涯,我的眼睛近視了,頭髮稀疏了,心力交瘁了。我切身體會到了這行的酸甜苦辣,也見證了紙媒從輝煌走向末路的全過程。

我真的應該和這個職業說一聲“再見”了。

2015年10月20日上午,我走進張重的辦公室。他見我垂頭喪氣,給我倒了一杯水,說:“我知道你想什麼。你先休息調整一下,11月1日,你來電視臺當編輯,不過,是聘用的,沒有正式編制。臺裡幫你交五險一金,發到手工資3000元。唉,沒辦法,按規定聘用工只能拿這麼多。”

後來我私下了解到,電視臺的正式在編員工,除去繳納的五險一金,全年的收入已經突破了10萬元。

我謝過張重,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我抬頭看了看天,天還是那麼的蔚藍,但我一點不覺得它有多寬廣。

編輯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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