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桂花香
天色陰沉。在巷子裡迂迴的人
衣襟上酒意未散。雲往西走，越走越薄
突然，他停住。
桂花的濃郁裡，他的身體矮了半截
咖啡屋裡，一個兩鬢斑白的女人
對著屋外的桂花樹出神
他不認識她了，只認識她脖子上
紅色胎記
蝴蝶般。
沒有在他的肩頭落下來
一懸空
30年
2
秋雨
我在屋簷下吸了一下午煙
每一根都燙著了手指而沒淋著雨
他背了一輪落日上山
他如果跌倒，就有一個人死於非命
Qq，微信我們極少說話
彷彿天空還有的雨，一碰就落
一落
就成災
3
秋露重
抱膝在午夜，抱殘月亮和秋風
我在所有事物的缺口裡，抱著與你的遇見
我總是這麼狹隘
你一說到凋零在風裡的果，我就流淚
我總是這麼狹隘
你的懷疑讓我懷疑我早生了許多年
秋天遼闊，月色八千里
那些盲目的燦爛還是過於兇殘
4
雪
大段大段地說起，大片大片地落下，大片的孤獨，大片的罪惡
趁夜去半山的寺廟，且一去不回
多年為敵。且以懺悔的嘴臉咒罵，誰在一個個陷阱裡點燈
誰把梅花染上經血，烙在胸口
看看，我與你們背道而馳，笑個不停
我們有機會說話了，說著就哭了，哭了就唱
我的尾巴終於尋不著了，團團轉圈，可是抱不住自己
誰還在等一場雪呢，一天天的日子如灰燼
最終就覆蓋了你我
哦，我們一輩子都在收集自己的骨灰，直到雪埋沒屋脊
真的，雪下了我無比恐懼，我喝酒，打賭
可是無法輸個徹底
我是多麼堅硬的一個意外啊
哪怕碎，也有傷人的動機
5
給你
這都是我願意的，是神允許的
不僅僅是三月，是芬芳，不僅僅是蜜
那時江邊風急，我一桶紅鯉般的光陰
漢江一夜落一寸，紅鯉一夜失蹤一條
不知去向
那是我一邊尋找自己一邊尋找你
直到迷失在郢都的白霧裡
為了返回，我割碎自己一程程做標記
窮困潦倒，我也幹些小偷小模的事情
偷你行走的路線，你點菸的姿勢
你咳嗽的頻率
還有你和陌生人的交頭接耳
哦，這樣明媚的犯罪都是神的旨意
給你，你要的草原，你要的草香和牛羊
給你，這水上之城，這夢裡的國
我怎麼會精疲力盡
我想給的，真正還來不及
6
我的冬天
敘述就此中斷。一個蘿蔔淹埋在它的花樣裡
日子在一個菸圈的頂端，以赴死的姿態劃翔
村邊的河結冰了，白菜把自己越抱越緊
孤獨沒有了出口
一場爛醉還在醞釀之中
那些信紙在互相取暖中彼此撕碎
文字的預謀亂了陣腳
我要把自己一點一滴寄給你，從心臟
到眼睛結束
從一寸一寸陽光到大雪
結束
7
刺蝟
它落荒而逃，還以為一團雲影在跟蹤
冬天的果實畫滿了樹枝，倒映在冰上
去年的洞穴走失在風裡
而那一團隔刺相取的暖已從意外返回意外
它選擇了一條陌生的路途，包括植物的名稱
不會遇見蛇了，還有蠍子
不會遇到螞蟻，和一切的方言及官方語言
而它越跑越快，不敢停
臨近黃昏不能咳嗽，接近黎明不能喘息
它的刺在向內生長了，和它的肺搶佔著地盤
破了一個孤獨，一聲巨響
破了，一大片孤獨，火焰從耳朵竄出
從眼睛返回
它不知道已經掘地三尺
它不知道它已經睡去
8
虛無之城
信任再大一點，不得不接近虛無
一定會消失的，這個村莊，這個吃夠了大米和苦頭卻對它
不懷好意的我
我們在不同方向的風裡不停地冒險
我的身份明確：農婦，留守女，被綁架的滿口髒話的潑婦
不要指望我給生活一箇中肯的評價啦
如果胸口的蛇再大一點
就能一口咬中生活的罪惡，和我們不清不白的生存
這一生多麼快就要過去了，死亡露出端倪
我的匕首和愛都還在口袋裡
這溫飽剛剛夠的日子讓我感謝，又讓我
到死都恨
9
無題
離開你以後，我還是會想你，會在午夜喝酒
哦，你就喊我婊子吧，反正我的靈魂不準備從良了
而我的身體，顯然是靠不住了，它對明晃晃的勾引也無動於衷
我想抽它，把它剁成碎片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想把你剁碎，多麼可恥
我讓你長命百歲，直到對人間繁華也無比厭倦
直到所有的人都喊你老不死的，直到你身體發腐
讓那些貞潔女人掩鼻而過
如果你知道我離開你以後多麼輕鬆
想吵架就吵架。想打架就打架，想勾引誰就勾引誰
想炒誰的卵吃就炒誰的卵吃
你該知道我愛你的時候是怎樣裝腔作勢
10
一朵浮萍
風來。就算空穴來風，我也不會裝腔作勢
水是藍的
你說世界投影在你身上就是這個色系
浪是白的
你給我的幻想總是無邪
我只有三個瓣，一輩子組合不了
一朵花的形狀
這綠，我要認真地分出去
一瓣給天空，一瓣給希望
還有一瓣，等你來，讚美或愛惜
一輩子總會有一個意外，如這一場雨
我們可能的相遇
我已經把心中的彩虹摘給了你
在水中的離別，沒有人知道
誰落下的淚滴
風來
我來不及裝腔作勢
11
你陪伴著我
空氣寧靜。鄉村進入深秋了
我在陽臺上喝茶
對面那個單身老男人的陽臺上空蕩蕩的
我有許多書籍。它們能夠陪我餘生
這些年的冤屈和侮辱
它們會在我死之前消散
把我趕離那些名利的夜市
這是我願意的
我一直用顫抖的左手寫著詩歌
這是多麼讓人沮喪的事情——
他們折磨了我這麼久，像拷打生活的罪犯
卻不能奪走我的鉛筆
不能奪走我看見的天空
和落在我陽臺上的麻雀
和走進下一個黎明的勇氣
12
她在沒有燈的房間裡，比黑暗更黑
這裡的黑肯定不只是來自書櫃，電腦桌，單人床
不只是來自藥瓶子，茶杯，一尊佛像
到最後我都無法命名：暗香隱約，冷風鑠骨
我彎曲在自己的膝蓋上
如一個問號彎曲進短暫的水層
愛字恍惚。百花啪啪墜地
我偷偷親吻你鎖骨上的暗斑和明亮
如一隻危險而有微毒的蝴蝶
你身上無限的光明在一個小小的轉折裡
成為無法穿透的黑
以重負重，以血供血，以卵擊石
每一個黎明巨大的陰謀裡
我敞開雙臂，對漸漸枯黃的田野
說：你好！
我說你好的時候比我想你的時候眼淚更多
13
小引春風到畫圖”
應是山河癒合時，杜鵑花在對岸尖叫
雲朵從河中央往此岸走
大地看了一眼揹包的男子，漫不經心地甦醒
山河碎不碎的偽命題裡
血管裡的血是昨天的顏色和溫度
我愛不愛你，你是大地上赤腳行走的人
呵，你著筆用力，懸不起手腕
那麼多被遮蔽的部分依舊遮蔽著
我不是。我內心的你的模樣是
你看啊，春風裡能畫出一個社稷的人
往往背不起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拽著一條河流
我們心中的許多主義，許多相聚的黃昏
不過是把已經模糊的愛戀
清晰給自己看
詩人簡介：餘秀華，1976年生於湖北省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詩人。
餘秀華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說起話來口齒不清。高中畢業後，餘秀華賦閒在家;2009年，餘秀華正式開始寫詩;2014年11月，《詩刊》發表其詩作;2015年1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為其出版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藝出版社為其出版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2015年1月28日，餘秀華當選湖北省鍾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2016年5月15日，餘秀華的第三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在北京單向空間首發。
2016年11月1日，在湘陰縣舉行的我國第三屆"農民文學獎"頒獎典禮上，餘秀華獲得了"農民文學獎"特別獎，並獲得了10萬元獎金和詩一樣的頒獎詞。1998年，餘秀華寫下了第一首詩《印痕》，截至2015年1月，餘秀華已寫了2000多首詩。詩歌主題多關於愛情、親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殘疾和無法擺脫的封閉村子。人生的疼痛和殘缺成為她創作的心靈之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