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獨步所到
子張,複姓顓孫名師。《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顓孫師,陳人,字子張,少孔子四十八歲。”《孔子家語·弟子行》說:“美功不伐,貴位不善,不侮不佚,不傲無告,是顓孫師之行也。”考子張之言,未必能如是。孔子以為“師也闢”(《先進》),蓋子張為人比較偏激,有失中和。
《論語》涉及子張言行的記載有20章,大多記子張向孔子求教,個別篇章涉及別人對他的評價和他自己的主張。
子張有志於仕進,一心向往尊貴,揚名立萬。大概他沉穩不足而激進有餘,言行有時不免草率,常常失言悔行,所以孔子誡其謹言慎行。
子張學幹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為政》)
他直言不諱,開門見山就問孔子如何求官,孔子告訴他要先修己德,“多聞闕疑,慎言其餘” “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做到“言寡尤,行寡悔”。“慎言” “慎行”,包含了把握言行的時機、分寸等等。“時然後言” “言必有中”;“三思而後行”,無過不及。但是如何把握,又關乎人生的智慧,並非欲而即能。
“慎言”“慎行”是基本原則,不是修養細目;“寡尤”“寡悔”是修養目標,不是具體規範。在孔門,要遵循這個原則,達到這個目標,則涉及孔子仁愛忠信等全部思想學說。於是,子張不斷地向孔子請教,以冀實現他的人生追求。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非達也。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顏淵》)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能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後行。”子張書諸紳。(《衛靈公》)
從這兩章所問內容來看,子張的人生價值觀不僅與孔子明顯不同,與孔門其他弟子也迥然有異。儘管他把孔子“言忠信,行篤敬”的訓誨“書諸紳”,但他的人生追求絕不是“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而是個人的聲名聞達,富貴利祿,尋找高貴驕人的生命感覺,享受發號施令的心理滿足。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陽貨》)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堯曰》)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顏淵》)
子張“問仁”,孔子答之以“恭、寬、信、敏、惠”;子張“問政”,孔子告訴他“尊五美”(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屏四惡”(虐、暴、賊、吝),始終如一(居之無倦),表裡如一(行之以忠)。這些教誨,有理有據,語重心長,言之諄諄,望之切切。然在子張,未必心有所動。他關心的是自己的聲名,自己的發展,而不是百姓的疾苦。子張以鶴立雞群為高,出人頭地為務。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訴,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訴,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顏淵》)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惑也。”(《顏淵》)
“問明”也好,“問崇德辨惑”也罷,皆為一己的人生智慧。子張企圖做明察秋毫的智者,洞明無惑的奇才,見近知遠的哲人。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為政》)
子張“問十世可知”與否,看來他不僅想知今,還想知來。如與樊遲等較,確實理想遠大;若和顏淵、冉雍相比,則略顯遜色。曾參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泰伯》)子張說:“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子張》)子張的人生態度是積極的,執著的。但思想的高度決定人生的高度。子游說:“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子張》)曾參也說:“堂堂乎張也,難與併為仁矣。”(《子張》)子張並非以“仁”為己任者,所以他才雖難能,“仁”卻不解。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告以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子曰:“未知。焉得仁?”(《公冶長》)
令尹子文,得失隨緣,寵辱不驚,“舊令尹之政,必告以新令尹”,盡己之力而已;陳文子亂邦不居,獨善其身而已。“仁”是一種品格,“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仁”更是一種恩德,惠及百姓,澤被後世。子文、文子,皆不及此。“獨善其身”,難抵“仁”境,“兼善天下”,方入“仁”域。子張的人生修養,難至於斯。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張》)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子張》)
子張與人相處,強調“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得孔子“和而不同”“群而不黨”之旨,自有可取;然他自視過高,自以為是,其人生高度僅“士”而已。孔子以為“師也過,商也不及”(《先進》),可謂的評。
子張有志政務,熱衷功名。他積極進取,辦事講究社會效應,不同於子夏之篤實,有別於曾參之約守。孔子死後,自成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