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白蛇》:愛是兩個靈魂交匯時的相互閃亮

在我童年時看過一個《白蛇傳》的川劇版本。白蛇和青蛇的關係最初是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小青是條雄蛇,修成精後成了英俊少年,愛慕由白蛇變化出的白素貞,並下挑戰書:假如一場比武下來,小青降伏了白素貞,他便娶她為妻;反之,小青就一生為僕,守護和伺候白素貞。比武結果自然是白蛇勝。只見舞臺上一縷青煙,英俊的小青幻變成英姿少女。

——嚴歌苓

嚴歌苓《白蛇》:愛是兩個靈魂交匯時的相互閃亮

任率英工筆畫《白蛇傳》

〈 壹 〉

嚴歌苓的中篇小說《白蛇》是一個傳奇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期間,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因“國際特務嫌疑”等罪名,被單獨關在歌劇院的倉庫裡。

隨著優雅瀟灑的青年幹部子弟徐群山的到來,本已形槁心灰的孫麗坤又慢慢地蛻變出原來的光彩,並對徐群山暗生情愫。

本以為是個英雄救美故事,但講到了這裡情節開始轉折:原來徐群山實際是一名女子,從小就被孫麗坤的舞蹈所吸引。當徐去探望深山裡的高幹父母時得知孫的境況後,就女扮男裝以接近。

孫麗坤知道真相後瘋癲並住進了精神病院。徐群山恢復為女兒身徐群珊,以本來的面目到醫院照顧孫。在精神病院裡,孫慢慢地寬恕了徐,並從心理上接受了徐的感情。

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孫麗坤重回舞臺,並且有了對象;徐群珊也結婚嫁人。一切又自然地回到了“正常”的道路上。

嚴歌苓《白蛇》:愛是兩個靈魂交匯時的相互閃亮

任率英工筆畫《白蛇傳》

〈 貳 〉

初讀《白蛇》是讓人感到有點眩暈。首先它採用“官方公文、民間言論和不為人知”三個版本,並用三個視角的敘事方式講述同一個故事,其次它講述了一對女女的愛情故事。

但當再次細讀過後,你其實發現它繁複的敘事後面,作者以中國民間傳說中的“白蛇”為意象,講述了一個恆久的主題——人性的悲歌。

| 人性的摧毀

翹著漂亮的下巴,背挺得有點後仰的孫麗坤,和“榨菜”、“五糧酒”一起,被譽為S省的三樣名產。她自編自導的舞劇《白蛇傳》轟動全國,獨創的“蛇步”引起舞蹈家的重視。

這樣一位“美”的使者,在文化大革命運動期間,以“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和反革命美女蛇”定案關押。而坊間就直接叫她“國際大破鞋”。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批鬥是人身傷害的一種普遍方式。除了肉體飽受摧殘,更重要的是個人所有的驕傲、尊嚴都在排山倒海中的口號聲中被擊垮,在羞辱中人性被扭曲。

你若看過《霸王別姬》,就應該記得程蝶衣、段小樓的批鬥情節。片中段小樓在批鬥會上,因不堪紅衛兵造反派的羞辱,開始揭發程蝶衣抽菸片,給日本軍人唱堂會的事;而程蝶衣也開始揭發段小樓的妻子菊仙曾經做妓女身世,最後導致菊仙后來上吊自盡。

孫麗坤經歷了萬人批鬥大會,而這一萬人中,有九千人是看過她演出三遍的。文章並沒有詳細描寫批鬥情況,但想必和《霸王別姬》裡的場面大同小異。

其實在文章中也可以看到端倪。看押孫麗坤的是舞蹈團的年輕女學員,曾經把她當成“孫祖祖”仰望。女學員們進孫麗坤單獨的練功房恭敬得像進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

事隔五十年的我們,完全不理解那時的人們為什麼可以瘋狂到那種地步,對任何美的、好的東西都無以復加地破壞。人性的惡,在特殊的環境下被極致地放大了。那是一個時代的悲哀,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 人性的麻木

狂風暴雨的批鬥對人性的摧殘,是抵不過細水長流的折磨。

美麗的女性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臺灣怪才李敖在黑自己前妻——第一美女胡茵夢時說到:當他第一次看到胡茵夢坐在馬桶上猙獰的表情,他心目中女神的形象就坍塌了。

所以,要完全擊敗心高氣傲的美麗女子,就從她的本性上去下手:剝去她的仙氣,讓她墜入泥淖裡。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著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


孫麗坤起初那樣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著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眾一樣蹲茅坑。


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當人類脫去文明的外衣後,和動物的差距也就不太大了。只是孫麗坤,她是被迫地從只可遠觀的舞蹈家變成了“一個繭桶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的中年婦女。

孫麗坤蹲茅坑蹲得舒舒服服後,她也能和外面建築工罵得坦坦蕩蕩:“是沒有看頭——你媽有的我都有”。經過兩年囚禁,一個如仙如夢的女子會變得對自己的自尊和廉恥如此慷慨無畏。

嚴歌苓《白蛇》:愛是兩個靈魂交匯時的相互閃亮

任率英工筆畫《白蛇傳》

| 人性的甦醒

過去,孫麗坤心中全是好地方,但一塊塊地,不是她丟了它們就是它們丟了她。她的心不大,現在還剩些不太好的地方。人的韌性是很強大的,孫麗坤將自己脫胎換骨成粗鄙庸俗。

但另一個人的眼裡,他看見的還是當年舞臺上的她。他就是徐群山。那一天,徐群山在孫麗坤的房間裡,仔細地端祥著她,從來沒有男性有這樣的眼睛,這樣來看她。他們的目光相碰了。

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對車燈相碰一樣,都預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墜入深淵的危險,但他倆互不相讓,都不熄燈,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連外面的建築工們,在他倆對視的幾秒鐘裡看見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動。她兩隻眼又在充電了。

孫麗坤也弄不懂是什麼讓她發生變化,哪兒出了差錯讓自己變得好看起來。徐群山的出現,讓孫麗坤產生了愛慕與渴望,“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心。”

精神之愛最終要落實到肉體廝磨。在小說中,徐群山四次說起他小時候就看過並迷戀孫麗坤的舞蹈,這分明是一種暗示。

孫麗坤也感受到了,但只是往一個女人的本能方向去想。她喚回一度失散的美好,重新舞動身心。畢竟徐群山如同自己黑暗天地裡閃亮的救星,她需要抓住這根稻草。

但這不是稻草,是一道刺入她生活的異常明亮的光。當真相大白後,孫麗坤精神失常了,住進了精神病院。

人一旦被定義成“精神病患者”,世俗的標準就在他/她身上失去約束。在那個不正常年代裡,精神病院遠離了政治糾纏和人身迫害,反而是一塊平靜的地方。這或許是那時代的小確幸?

孫麗坤被喚作了一六零號。她有機會睡個好覺,做了一個“充滿思念的夢”。而給她“留下病痛”的徐群山,這時他已經變為她,叫徐群珊(珊珊),以本來的面目出現在她面前。

也是在這裡,孫麗坤發現,她對珊珊的愛是可以超越她自己以前的執念。雖然珊珊是一道異樣的光芒,但依然帶著真情的關懷和真切的熱情,照亮了陰暗中的自己。

粉牆上一條漫長冬眠後的春蛇在甦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

| 人性的忍讓

偏離軌道的時代總有一天還是迴歸正道上。孫麗坤平反了,被稱為“前舞蹈家”。徐群珊的高幹父母離開人世,她失去了特立獨行的權利。

孫麗坤有了一個小她五歲、不重言辭的男朋友。他支持她的舞蹈事業,也對她生活萬般體貼。雖然他不懂她的舞蹈。而徐群珊走得更快了一步:她結婚了。

這是個三十五歲的助教,絕對不標新立異的本分男子。長相不壞,耳朵不招風,牙齒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斂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別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對於美的深沉愛好和執著追求,天性中的鐘情都可以被這樣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糾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

生活就是一本教科書,你可以在書中盡情讀出自己的見解,但在答題時,你必須按標準答案來做。無論盛名的孫麗坤,還是驕傲的徐群珊。

嚴歌苓《白蛇》:愛是兩個靈魂交匯時的相互閃亮

任率英工筆畫《白蛇傳》

〈 叄 〉

所有的自己被深深地埋藏起來。人們從空洞的政治口號裡抽離出來後,轉身陷入了茶米油鹽。被耽擱了十年的人們要用忙碌以忘記過去。

孫徐二人在一個極致的環境和年代裡產生的情愫,隨著社會環境的正常化後遭到消解。她們的迴歸並不完全自願的選擇。

這是因為同性愛本身就是對處於正統地位異性愛的一種反叛。至少在1980年代,它仍屬於離經叛道。

被主流社會重新接納的孫麗坤,如果繼續這份不被認可的感情,或許面臨再次成為邊緣人的可能。同樣已是普通人身份的徐群珊,也無力挑戰橫亙在她面前的傳統壓力。

徐群珊的洞房裡放著孫麗坤花大價錢買的一座玉雕。那座雕得繁瑣透頂的玉雕上,白蛇與青蛇在怒斥許仙。

李安曾經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斷背山。在分道揚鑣的孫麗坤和徐群珊心裡,也許會永遠蹲著那座閃著溫潤光彩的玉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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