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畏懼他們,就越去討好他們,而真正能夠讓你在他面前露出可憎面孔的人才是你最親近的人。
我越是畏懼他們,就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而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我就越是畏懼他們,並不得不離他們遠去。"
——太宰治
1948年,39歲的太宰治終於得以,在第五次試圖自殺中,死去,後於生日的這天被發現,對日本文人來說,死其實是一種"完美"的藝術。
於是,愛他之人,把這天定為"櫻桃祭",以紀念他絢爛的一生。
這個生於殷實之家的社會"邊緣人"的一生,或許可以用現代的語境,日本流行的"喪"文化來形容,短短的5萬字,似乎就讓他概括了自己的一生,從何處來,將要到哪裡去。
這本半自傳的《人間失格》歷來被人們奉為經典,即使故事簡單,就是在講一個叫葉藏的人,小心討好的幼年,放蕩不羈的青年,以及頹廢無望的中年的一生故事。
但也擋不住,作為"自我解剖"般用盡全力描繪人生的,太宰治的文字魔力,愛他的文字,愛他的故事,更愛他的精神。
但關於《人間失格》的核心表達(觀點),卻有點分化:
一方,會認為他的故事太過黑暗和壓抑,卻又因為太過平常,似乎大家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於是看起來直戳每一個人的內心;
另一方,則更多是有點幸災樂禍,也是,我們平凡人的生活雖然多數很平淡,但苦難和折磨也並不止屬於少數人。
於是,他的故事越是黑暗,葉藏越是"倒黴",旁觀者越是以此找到優越感,亦或滿足感,無他,就是"這世上有人比我還慘。"
但,如果真正去了解太宰治的一生經歷,就會發現,出生於1909年這個時間節點的太宰治,短暫的一生,其實正處於那個時代日本最動盪,最有落差的年代。
初時,是奇蹟般打敗當時兩大超級強國,(大清和俄國)意氣風發的驕傲時期;
中期,野心擴大,乘勝追擊之下,國內外的體制、方向、精神導向等矛盾,(主要為國內供給軍需和物資的不平衡,進攻和保守派的鬥爭開始初見端倪,以及完成改革後的探索未來道路的迷茫等等。)開始困擾著那個彈丸之國;
到了後期,戰爭的陰雲開始籠罩,轟炸、物質短缺、戰敗的抑鬱等等,成為如太宰治這類敏感文人們最後的"死亡稻草"。
於是,或許"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就成為了他對自己一生總結後,壓垮自己,走向死亡的"最後稻草"。
如此,書寫的"遺書"《人間失格》,或許也不止是"失去在人間做人的資格"如此表面的解讀。
而是被掩埋在他內心的,前一年完成《斜陽》裡說的:
"人為戀愛與革命而生"的觀點,那是一種對人世間嚮往,和賴以生存的"一切",都幻滅的"必死之心"的不妥協。
地獄不在人間,他人才是地獄
1868年,被西方威脅強硬叩開的日本大門,"被迫"迎來了後來看,結果好的"明治維新"運動。
但很多時候,這種"好"大多是我們,從"上帝視角"從後往前看的好,而身處當時的人們,卻是"地獄"般,強行"西化"的困苦,與民族虛無的痛苦交織的難堪。
各種幾乎相悖的派系林立,幕府、強藩與"改革方"的混戰,受苦的不僅僅是被時代淘汰的"貴人們",更多的被裹挾進入其中的普通人,傷害的是每一個日本人,包括如太宰治與筆下《人間失格》故事裡的葉藏,這樣的殷實家庭,也是如此。
隨著時間的流逝,轉而向外擴張的日本,終於嚐到"勝利"的甜頭,於是不可一世的民族驕傲,開始回到己身,而投射到本土的,則成為這類殷實人家的又一次態度的轉折。
從傳統到"西化",再回歸到"日、西化"的融合,難以改變地卻是一種以往"西化"的習慣與如今迴歸後的不適,比如被習慣的西式家庭合餐(吃飯時可以說話。),與傳統"仿儒"的輩分分餐,(食不言。)的規矩和氣氛完全相悖。
於是在《人間失格》的故事裡,葉藏幼年時,他敏感而小心翼翼,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帶著面具,討好別人生活的表現,或許來源於此。
畢竟,人性格的千差萬別,主要還是來源於周邊環境,與家庭,朋友等身邊人的言傳身教,天生敏感是可能的,但天生會帶著面具,去討好迎合的,則不大可能,即使為"動物性"本能,也只知簡單的趨吉避凶。
但於葉藏來說,這種隱藏自己,帶著別人喜歡的面具,去曲意逢迎"所有人"的技能,彷彿是天生的一般,更可怕的是,由於他本身的體弱多病,被公事公辦的僕人帶大,於是在他的幼年時期的生活,其實更像是任人擺弄的順從木偶。
衣食無憂,天生對"生理"無感,(比如文中對"餓"的無感。)以及太過敏感而認知超然,
讓他陷入一個缺"愛",被孤立的世界,裡面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更沒有"愛",只有自己,一個好像看清一切,卻必須裝作普通人的"我"。正如故事裡,認知太過清醒的葉藏,不得不以"愚昧"的面具去生活著,去踐行一種對別人戰戰兢兢,裝聾作啞的"奉侍":
"這是我向人類最後的求愛。"
其實正如很多敏感而內向的小孩一樣,正是因為看得太清,於是那些大人們的"虛假"與欺騙,都真切地傷害著他們:
起初,只是一次答應買玩具,卻事後不了了之的,父母免於花錢的小小"技巧";
然後就是日積月累的,諸如幫你存著紅包,將來給你,說著週六帶你去遊樂園,卻一次次爽約之類的"小謊言";
最後,就是被他們忽略,認為小題大做的,比如一次錯怪的責罵,一次不相信的"侮辱",一次"為你好"的強迫等等。
這些看似微小如塵埃的"小事",此後都有可能成為一個人一生揮之不去,結疤永遠存在的"傷口",即使不去觸碰,它也永遠存在,一旦觸及,便是成百上千沉澱下來,報復性的二次傷害。
都說:"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癒。"
於是,葉藏的青年時期,那個俊美而陰鬱,"聰明有才華"的放蕩公子哥,就這麼用各種離經叛道的行為,去試圖治癒從前那個敏感怯懦的自己。
可是,遺憾的是,慢慢長大的葉藏發現,即便自己幾乎恭順地化為"丑角"一般,做一些,諸如特地在班上犯小錯,逗同學和老師開心,讓"聯絡簿全部十分"的自己,淪為"操行分"時高時低的笑話;以及盡力醜態百出,試圖去讓自己被大家同化等等。
但始終難以逃過自己對自己"真面目"的視而不見,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與"別人"的,或帶著心機,或諂媚討好,或尋求理解,或追求發洩等等的交往中,開始絕望地認識到。
原來,自己生活的世界,並非最痛苦的"地獄",而作為"同類"的人,於自己而言,才是最恐懼的"地獄",即"他人即是地獄"般的暗如深淵的無望。
正如投射自己親身經歷的太宰治一般,他藉著葉藏的轉變與宣洩去闡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以及自我認知的"分享",看起來充滿陰鬱而壓抑的放蕩,其實都只是一種試圖順從轉而反抗的雙重生活"實驗"而已。
帶著面具跪著討好,活著生
頂著陰霾站著去死,不妥協
1945年,"二戰"結束,日本戰敗,結束的不僅是一個貧瘠島國一去不復返的"稱霸世界"夢碎的"活該",更是少數人主動和多數人被動,一起拖入這個殘酷的無底深淵,銘刻般的痛苦經歷。
不僅是記錄上冰冷而嚴謹的6年,更是前前後後蔓延至今的,被摧毀"天皇民族精神"的崩塌。如果硬要舉例類比的話,"天皇"其實更像是一種"皇帝"和"神"疊加的,無上崇高的國家的象徵。
所以這次的失敗,於日本人而言,更像是一次,由身到心,整個信仰和精神與活著的價值的全面陷落。
對於本就多愁善感,敏感多情的文人來說,於太宰治來說,更是於被投射在《人間失格》裡的葉藏來說,更是一次非死即傷的命中劫難。
一如太宰治被"文壇"推舉為,戰後無賴派文學的代表一樣,這個聽聲明義的概括,本身透出來的頹敗之意,就那麼顯而易見。
用現在的語境來說,這個流派,其實更傾向於日本文學界的"自黑"與戲謔,戰敗前後的日本民眾,在國內外經歷著冰火兩重天的煎熬,即便如太宰治這般"有錢人",依然難以逃過人世間最基本的生離死別,以及"家庭"的責任。(相親結婚,母親過世。)
戰敗前被軍需掏空的日本社會,中間被空襲,投燃燒彈,所有人都只能如老鼠般,四處躲藏,縮入陰溝才能跪著活下去的人們,戰敗後,被一片"虛無"的幻滅,崩塌地何去何從的人。
一瞬間似被分化成千奇百怪的"人性"存活百態,如無賴派的太宰治"們",更是一種以頹廢抵抗社會化,讓自己抽離"人間"的異化抵制。
正如太宰治在《東京八景》裡的無奈"自解":
"我是無知驕傲的無賴漢,也是白痴下等狡猾的好色男,偽裝天才的欺詐師,過著奢華的生活,一缺錢就揚言自殺,驚嚇鄉下的親人。像貓狗一樣虐待賢淑的妻子,最後將她趕出。"
在《人間失格》裡,葉藏用自己的青年時期的頹廢,帶著面具般跪著的討好,去貫徹普世大多數,用以逃避心中"陰暗"的懦弱避風港,比如當時存在的"煙、酒、色、當鋪和左翼思想"等。
所以在故事裡,他說:
"不合法,對我來說有點好玩。說得更明白點,這讓我心情大好。世界上所謂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
然後,隨著一件件撲面而來的,諸如自殺未遂,教唆坐牢,情愛糾葛,肉慾放蕩等等的打擊,等待這個人近中年的葉藏,就是長期搖擺在自我認知上的理性厭倦,與試圖反抗"陰霾",站起來做人的非理性不妥協的拉扯,最後只能在期間不斷沉淪,被放逐的更是試圖不妥協,在人間"做人的資格"。
於是最後:
"我開始隱隱約約明白了世間的真相,它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即時即地的鬥爭。
人需要在那種爭鬥中當場取勝。人是絕不可能服從他人的。即使是當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擊。所以,人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生存方式。"
太宰治也好,葉藏也好,既然人間不再是"自己"的地獄,那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寫在最後:
即便看過《人間失格》好幾遍,但依然沒辦法愛上太宰治;
即使喜歡著葉藏的"一切",但依然沒沒法“愛”他的懦弱。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愛他的作品。
因為在太宰治的作品文字裡,總有一種讓人一看就難以擺脫的魔力,在故事字裡行間的演繹下,無聲侵襲的是"我"的靈魂,亦或大家的內心深處,迴避不了,也逃不開。
相信我,如果可以,這本《人間失格》會是你平靜生活中的小小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