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7世紀,無疑是河中粟特人的黃金時代。不僅發展出貫穿東西的世界交易網絡,還在許多地方留下過特殊印記。
祖籍中亞而出生在西域的虞弘,就算得上是其中典型。本文將根據他的墓誌銘和出土文物,結合許多相關信息,復原出他個人和整個家族的輝煌過去。
先祖軌跡
為了在他鄉謀求更好的發展或者是擴大家族產業,虞弘家族很早也踏往東的貿易道路。他們的索格狄亞那家鄉畢竟人多地狹,讓許多精英同時掌握著商業和軍事技術。因此,這些散佈在東方的粟特小社區,就有了兼顧富商和封建主的多元混合模式。
從河中腹地出發後,虞弘家族的先輩會首先遇到白匈奴人。這些吐火羅系的早期印歐牧民,是中亞城市的重要合作伙伴。商團往往依賴武裝部族的保駕護航,後者也需要他們的特殊才。各個遊牧汗國還樂於僱傭粟特隨從,擔任自己的外交人員、軍師、祭司或謀士。從而獲得來自波斯的金銀器、河中作坊的精良鎖子甲和食鹽、絲綢等實物硬通貨。自己在戰爭中獲得的俘虜,也將由對方大批收購為私人奴隸。一旦白匈奴的勢力遭到打擊,類似的合作關係也將直接被稍後的突厥所撿起。
虞弘的先祖很可能出於維持關係目的,留下了幾個親戚在對方集團中任職,然後才繼續向著蔥嶺以東的新世界進發。由於200年前的永嘉之亂,許多早期抵達的先民都已慘死於異鄉。但也給後來者騰出了發展空間和暴富機遇,並不斷吸引著更多粟特商人前往。
但在接近中原之前,粟特人必須經過塔里木盆地的許多據點。那裡生活著許多與白匈奴同源的吐火羅居民,而且有著和索格狄亞那類似的成長環境。中亞商人主要就經營著當地的鐵礦、手工藝品、藥物與樂器,同時賣往北方草原和東亞腹地。然後將駿馬或毛皮帶回西域,順便經營起具有商站性質的旅店、典當行和妓院。本著這樣的思路,虞弘的祖先就選擇到盆地以東的伊吾立足。
然而,當地很快就捲入了草原部族和中原帝國的混戰。 虞弘的祖先們雖然強悍,但還是知趣的臣服於高車族袁紇部,後者也是堪稱草原霸主的柔然帝國附庸。於是,作為小小的粟特定居點的酋長,虞弘的曾祖父奴棲和父親君陁都在柔然汗國獲得了外交官職位。也是在這個階段,虞弘出生並在草原和綠洲間來回度過了童年。
童年教育
為了在形形色色的不同人中游刃有餘,粟特人會非常重視自己的孫子教育。虞弘長到5-6歲,就要隨祖父學習閱讀古波斯的拜火教經典《阿維斯陀》。在家族的宅院中,還特意請人繪製了和故鄉同款的傳說壁畫。當然也少不了先祖穿越沙漠的畫面,用於維持孩童的身份認同。
阿拉米字母是寫信記賬的重要手段,法律條文也是青年所必須掌握的課程。哪怕用羊皮和樺樹製造的紙張很貴,也不惜千金買來供子弟學習相關知識。
為了能夠在亂世之中殺出血路,祖父有意識地讓幾個柘羯教他各種武藝。他們是粟特社會的武士階層,大都驍勇善戰且悍勇無前。很多後來到中原成為將領的粟特後裔,就直接源自此類文化薰陶。
長到十幾歲後,大部分粟特男子都要到遠方從事貿易。虞弘的父親就盤點了定居點人口,留下半數人經營農莊,再由其他人外出維繫商業傳統。還特意分出了一些粟特青壯交給自己的兒子,組成虞弘自己的武裝商隊。
吐谷渾和波斯
年輕的虞弘帶著商團,前往青藏高原邊沿的吐谷渾。那裡的統治者是慕容鮮卑的旁支,也草原遊牧民對抗北魏帝國的天然盟友。在那裡,虞弘驚奇的發現,慕容王族身穿華貴的波斯錦,腰佩貴霜樣式的金銀腰帶。還有融合了犍陀羅藝術風格,還帶有翅膀的天馬圖騰。這些恰恰都是自己同胞壟斷貿易的結果。
隨後,年輕的虞弘又受命代表柔然汗國出使波斯。這次旅途讓祖父和父親都非常興奮,因為能夠讓後人有機會重溫故土,前往拜火教的核心文化圈朝聖。路上,虞弘帶著精銳扈從在隊伍前探路,所有駝獸都夾在中間進行保護。遇到小規模的匪賊,粟特人一般會自己用武力驅逐。在路過動盪地區時,則會選擇等待幾個商隊同行,以便加強武力保護。在一行人在路上會打獵補充肉食,用奢靡妓院犒勞忠誠部下,並有意識地對比各地物價,賺取足夠的旅費。由於持有帶家族徽記的書信,他們可以在西域各城得到其他粟特定居者款待。
在自己的文化故鄉,虞弘度過了歡快的潑水節、葡萄酒節,並以康國樂和安國樂愉悅身心。由於從小受到嚴格的粟特文化教育,所以即便生在他鄉,也幾乎不會感到有隔閡感。他還在撒馬爾罕的外國使者接待處看到,四壁上畫著從外國帶回的異域圖景。這對於缺乏經驗的新人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學習題材。
抵達目的地波斯後,虞弘陪著萬王之王欣賞歌舞,並施展武藝助興。此後也有機會騎著駱駝或大象,陪波斯君主一同打獵。薩珊王朝的繁華宮殿,讓虞弘感到羨慕不已。多年之後,當自己終於在遠東功成名就,也不忘用重金複製這套華麗生活。
紮根中土
從薩珊波斯東歸後,柔然可汗又讓他出使南面的東魏帝國。由於正好趕上高洋篡位自立的年代,所以被對方扣留下來。虞弘就此留在了當地,並在新建立的北齊嶄露頭角。憑藉自己的軍事才能,他陸續獲得了輕車將軍、都督涼州諸軍事和涼州刺史等官位,還參與了北齊對突厥、契丹與柔然的多次戰爭。雖然最後也不免投降東進的北周,還是能通過戰功一步步升到了開國伯和儀同大將軍。
虞弘的情況絕非特例。當時還有許多粟特或西域來客,憑藉軍事和外交情報才能,成為級別稍有不同的武將。而且往往集中在草原交界的幷州、代州等中間區域。在北齊討伐柔然和契丹的戰鬥中,一些生活在草原上的粟特人就轉投中原和那裡的本族人抱團居住。他們很快形成了一個個區別於周遭環境的自治小社群。由他們組建的小規模武裝,也會在北周時代被吸納進府兵體系,但裝備和勇武程度卻非常亮眼。
虞弘憑藉之前積累的社會地位和戰功,自然混成了幷州與代州的粟特人頭目,也就中原古籍中的薩保。其原始含義是商團的保護者或總督。這個詞彙也是唯一進入中國古代官職體系的外來詞彙,體現了北朝統治者對於粟特人的重視和包容。
但北周朝廷也發現,所有粟特鄉團士兵對虞弘的忠誠程度,遠遠大於朝廷本身。所以到了王朝末年和後來的隋朝,開始收緊對於鄉團與薩寶府首領的任命權。虞弘的每次上任,都要由北周皇帝親自任命的。粟特社區的高度自治傳統,正在被中原王朝所潛移默化地削弱。
儘管如此,積累豐厚財富的虞弘,依舊過上了自己的理想生活。在融合了粟特-波斯-中原風格的家裡,帶著波斯風格的王冠。享受著僕人奉獻的瓜果和葡萄美酒。這樣的待遇,就等於是幾個自治社區的無冕之王。府中也有自己的祆教祭司,專門替自己用粟特文書寫各種回憶錄。
直到公元592年,先後歷經東魏、北齊、北周和隋朝的虞弘才與世長辭。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沒有進行拜火教傳統的天葬,而是選擇託付天馬、半人鳥祭司和密特拉神來協助亡靈,回到那永恆的河中故鄉。又過了1000多年,這段塵封的記憶才隨著虞弘墓出土,被後人所重新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