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毒死了我仰慕多年的男人

1

丁酉年十二月,京城,大雪。


被黑夜包圍的長街上空無一人,悽清蕭瑟。偶爾有幾輛馬車經過,車輪壓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


宋柳坐在小酒館裡,暖爐的火光將他的臉燻得微紅。他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酒。


宋柳的對面,坐了個穿白衣的公子。確切來講,是個十分好看的、能將一身樸素白衣穿出風流氣質的年輕公子。


宋柳職業特殊,打架是家常便飯,因此他一向只穿黑衣,但這並不妨礙他擁有正常的審美。


就衝著許槐這一身風流白衣,宋柳就決定讓他再多活半個時辰。


“你有什麼遺言麼?”宋柳放下酒杯,神色十分真誠,“或者要我幫忙捎個話?”


許槐搖了搖頭,抬手為自己倒了杯酒:“我沒什麼遺言,也沒什麼掛念的人……”他說完頓了頓,露出個慘淡的笑容來。


宋柳瞭然,許槐大約跟他是一類人,獨來獨往,悽悽慘慘。


宋柳伸手撫上腰間長劍,準備給人來個痛快,不想許槐一口飲盡杯中酒,話鋒一轉,笑容裡帶上了點懷念:“倒是有個故事,想跟人說一說。”

2

“很久以前,我喜歡過一個人。”


宋柳聽見許槐這樣說,嘖了一聲,有些不以為然。江湖這個地方,總離不開這些你愛我、我不愛你、我愛他、結果他居然愛你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這樣的開頭,他已經聽了不下十遍。宋柳興致缺缺:“你接著說。”


許槐便飲了口酒,頓了頓才道:“那個人是個江湖中人,劍使得很好,長得也好。”


宋柳哦了一聲,開始羅列起江湖上那些個使劍的青年女俠。列了半天沒列出個頭緒來,倒是聽見許槐接著道:“他喜歡穿黑衣,很愛乾淨,鬍子總是颳得很乾淨。”


宋柳羅列的思緒卡了卡,半晌才道:“你喜歡的……是個男人?”


許槐掃了他一眼:“是。”


宋柳啊了一聲。


一般來說,江湖風氣比較開放,但也沒有那麼開放,他一下就來了興趣。宋柳抓起一巴花生米,又給自己倒了杯小酒,笑眯眯道:“來,展開說說。”

3

許槐是在京城遇見那個男人的,那天天空很藍,風很清澈,一派歲月靜好,除了路中央那輛失控的馬車。


受驚的馬橫衝直撞,撞壞了不少攤子,煙塵裡雜物紛飛,糖炒栗子與土豆滾了滿地,許槐被嚇壞了,呆立在路中央。


眼瞧著黑馬就要衝到眼前,千鈞一髮之際,有個青年俠客從路旁酒肆飛躍而出,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公子身前。


黑馬嘶鳴,塵土喧囂,滿街的驚歎與抽氣聲裡,俠客輕輕一抬手,黑馬便止住了蹄子,跪倒在二人面前。


俠客名叫林千川,江湖新秀,名聲方顯。他微微一笑,黑髮飛揚,白衣勝雪,像三月的清風,又像六月的豔陽。

“不對啊。”宋柳嘖了一聲,“你喜歡的那個俠客不是穿黑衣嗎?”


許槐沉默半晌,才緩緩道:“是穿黑衣。”

4

雖然許槐與林千川的這個開頭適合一見鍾情,但誰都沒有想到,許槐連林千川的臉都沒能記住。許槐看上的是路邊酒肆裡的某個黑衣酒客。


三月的清風,六月的豔陽,都抵不過一張瀟灑落拓的臉。公子愣愣一側頭,便一眼萬年。


看熱鬧的人群,拍響木的說書人,一旁幫忙撿栗子與土豆的林千川,通通成了背景,成了酒肆一角的陪襯。許槐眼中,只剩下翹起二郎腿,正獨自斟酒的黑衣酒客。


許槐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連忙伸手,攬住林千川的肩膀。


許槐想:但凡有粒花生米,他也不會醉得那麼嚴重。

5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許槐都能在各個地方看見那個酒客。在富麗堂皇的大酒樓裡,在破屋漏瓦的小酒館裡。有一回是在楊柳岸邊,許槐牽著白馬,看酒客倒掛在樹梢,試圖用這個奇怪的姿勢喝酒。許槐沒忍住笑出聲,他想,怪可愛的。


許槐這個人臉皮薄,偶遇了酒客那麼多回,也沒好意思上前問一句對方姓甚名誰,他就默默的在暗處看著。


有那麼一回,許槐又在酒館見到了酒客,他終於鼓起勇氣,還沒邁出兩步,就被林千川扯住了袖子。


那時候許槐跟林千川已經很熟了——畢竟有著救命的恩情在,林千川是個是個典型的江湖俠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可惜酒量並不像他的功夫那麼好,一碗燒刀子,就能讓他腳底發軟,頭暈眼花,非要帶著許槐去摘星星。


窗外青天白日晃人眼,許槐沉默無言,看了一眼不遠處自斟自飲的酒客,終究還是扶起林千川,艱難地向客棧走去。


許槐想,要什麼星星月亮,他只想要林千川別再打擾他脫單了。

6

許槐沒有想到,他一語成箴。


像林千川這樣喝醉了只想上天去摘星星的純良醉鬼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都要藉機抒發一下對生活的不滿,搞點事情的。


杯盤的碎瓷劃過臉頰時,許槐還有些茫然。看到四五個雙眼赤紅的醉漢朝他圍了過來,周身酒氣逼人,許槐不自覺退了兩步,隨後被人抵住了肩膀。


公子回頭,看見林千川傻兮兮的笑臉,白衣飄然,一個錯位便將自己擋在了身後。


醉漢們面面相覷,林千川慢條斯理地擼起了袖子,準備給他們來一頓社會的毒打。

7

“所以……”宋柳大膽猜測,“他就被一群醉漢圍毆?”宋柳擺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被林千川冷冷地瞪了一眼。


林千川出自名門正派,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出意外的話,這種醉漢,他可以打十個。不出意外的話。


許久之後,許槐站在林千川的墓碑前,並沒有多少的悲傷,只是覺得茫然。


他想,假如這是一本小說,那讀者大約會覺得很操蛋。明明是英雄救美的經典情節,主角卻看上了路邊無關緊要的路人甲;而意氣風發的青年俠客,卻因為腳滑磕到了桌角,英年早逝。


許槐實在想不通,這是個什麼操作。

8

宋柳也想不通,這到底是個什麼故事。


宋柳呷了一口酒,面色疑惑:“所以你到底是喜歡誰?”


是路過的酒客,還是一直陪伴在身邊的林千川,又或者是之後出現的某個路人乙……


宋柳撓了撓頭,卻發現許槐的視線落在了他身上。宋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9

許槐在笑,笑得釋然。


那樣雲淡風輕的笑,讓宋柳有些惡寒,甚至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宋柳是個經驗豐富的殺手,他見過這樣的笑,通常出現在那些覺得自己能要別人命,又或者是已經不大想要自己這條命的人身上。果然,許槐下一句話就證明了殺手經驗的可靠性。


“是我僱的你。”他直直盯著宋柳的眼睛道道,“是我僱你來殺的我。”


宋柳:“……”


宋柳是個殺手,手上功夫夠好,但腦子不大行,他不大記人——這也不能怪他,江湖浪蕩,一天裡有半天都是爛醉如泥,除了任務對象,哪裡有多餘的心思去記住別人?


但許槐這樣優秀的長相,他要是見過,應該是有點印象的。


宋柳愣了愣,目光再次在許槐清秀白皙的面龐上繞了一圈,他動了動嘴唇,握著酒杯的手猝然攥緊。


“你……”宋柳倒吸了一口涼氣,“是他?”

10

宋柳出過一個任務。


對方是江湖上嶄露頭角的新秀,姓林,穿白衣,佩長劍,一身正氣。老實講,這樣的人江湖上每年都要出現百八十個,沒什麼特色,那天又正好趕上那間酒館促銷打折,宋柳也就玩了個借刀殺人


宋柳做得很隱蔽,一粒不小心滾落的花生米,誰都不會想到是有人故意為之。


那天的酒館裡十分嘈雜,宋柳懶洋洋地提著酒退場,還不忘帶上那盤花生米。


鬼使神差的,邁出酒館的那一刻宋柳回頭看了一眼,林姓俠客倒在血泊之中,有個跟他穿著同款白衣的俊秀公子愣愣站在一旁,神情很是一言難盡。宋柳嘖了一聲:居然是對斷袖。


大約是察覺到他的視線,俊秀公子偏了偏頭,兩人的眼睛便對上了。宋柳一愣,非常自然地勾了勾嘴角,笑得像個住在三條街外只是替自己老爹來打酒卻不幸目睹了一場意外事故的路人甲。


斷袖常有,好酒卻少見,那天晚上的宋柳大醉了一場,喝得迷迷糊糊,在楊柳岸邊吹了一夜的冷風,看了一晚的月亮。


什麼新秀,什麼公子,什麼三條街外的老爹,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誰能想到,一別經年,會在此刻想起來。宋柳舔了舔嘴唇,他突然很想喝酒。

11

酒館是個老破小的酒館,用的酒杯也有年頭了,杯沿有個小豁口,宋柳一個沒注意,便被劃傷了嘴唇。


他抬手,用手指輕輕抹去唇上冒出的血珠。


許槐定定看了他許久,突然開口道:“怎麼就是你呢?”


宋柳垂眸,沒有接話。指腹上,一摸暗紅色血跡格外顯眼。


許槐笑了笑,一口飲盡杯中已經涼透了的濁酒。


怎麼就是宋柳呢?他心心念唸了這麼久的人——其實許槐看得挺開,他也不是非得跟宋柳在一起,他最開始只是喜歡上宋柳的臉,後來覺得這個人挺有趣,每一回的偶遇都像是一個驚喜,是少年波瀾不驚的歲月裡少有的生動顏色。


宋柳是天上的星星,而林千川是願意為他摘星偷月的人。


那天許槐揹著爛醉如泥的林千川回客棧,兩人的白衣疊在一起,陽光下熠熠生輝,許槐想了想,突然覺得背上這個人也挺好。


他還欠著林千川一條命呢,林千川真要他以身相報,他猶豫猶豫,估摸著也就從了。


可惜世事難料,林千川死得突然,他沒法以身相報了,便只能替他報仇雪恨。

12

許槐花了很大的力氣去追查林千川的死因,當真相擺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竟有些唏噓,有些感慨。


一陣風雪從廳外刮進,吹得燈芯搖晃不止,連著石牆上的人影都跟著晃了晃,宋柳眯起眼睛,似乎想說些什麼。


他張開嘴,半晌,卻只輕輕問了一句:“酒裡……是什麼毒?”


許槐無聲地搖了搖頭,看著宋柳痛苦地伏在桌上,昏黃燈光打在他露出的半張臉上,他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後沉沉睡去,再無動靜。


宋柳以為他是在酒裡下了毒,其實並不是。終究是江湖上排得上名號的殺手,再嗜酒,也留了分警惕,在酒裡下毒,不一定能成功。


許槐伸出筷子,夾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地咀嚼著,半晌,才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結局

其實吧,許槐這個人可小心眼兒了。


宋柳用花生米殺的林千川,許槐就在花生米里下了毒,所謂以牙還牙——不得手也沒關係,酒館裡已經佈下了天羅地網,宋柳逃不出去的。


“喂。”許槐輕輕喊了一聲,疼痛從五臟六腑傳來。他索性也趴在桌上,與宋柳頭抵著頭,一口血從喉頭湧出,那句“我喜歡過你”也就變得模糊不清。


但總歸是說出口了。許槐這樣想著,迷迷糊糊地閉上眼,酒館外,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將山川都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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