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已经整整5863天。
我寻他已经整整4771天。
穿千山，过万水，路尽人茫茫。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抚着手里新买的一瓶天子笑，天子笑，天子喝了都会笑，为何有人喝了会哭，有人喝了会疯，有人喝了，心会疼的更厉害。
等待的日子里，每年藏下一瓶，十三瓶天子笑整整齐齐放在兰室的地板下。若他归来，我不告诉他，他能发现吗？想想他看到时，眼睛里有星星的样子，受再多的苦，都值得了！
近来，左胸上的烙印总是隐隐发烫，连带着心里也有了更急迫的感觉。再次踏上征程，弟子们去夜猎，而我继续寻找。
收到思追的信号，我急速赶到莫家庄。彼时，我还不知道，此一去，竟又是新一轮宿命的开始。停摆了十六年的命运之轮，被幕后之人缓缓转动，拉开了一张巨大的网。
我以破障音击毙凶尸，收了那个有怨念的剑灵。不曾想，那剑灵上竟有阴虎符的痕迹！多年的禁忌重现江湖，意味着什么？当年被毁掉的东西竟然还有灵识，那当年那个离开的人……
“莫非夷陵老祖，真的还没有死？”
在少年们的议论声中，恍然看到一个身影快步消失在屋舍之间。刚才还被遮蔽的月亮漫出层云，如洗月华中，树影斑驳，心头竟自蓦然一跳。魏婴，真的是你吗？若真的是你，为何要跑？
没想到，这一次错过，让我心心念念的重逢又推迟了五天。
大梵山夜猎，远远便听到江澄在对金凌怒吼：“凡是用夷陵老祖邪术的，直接杀了喂你的狗。”旁边有个人转身欲走，瘦削挺拔，面具下，神色不辨。思追轻声告诉我，那人就是在莫家庄出手相助的莫玄羽。
金凌挥剑向他刺来之时，我其实已经看到他把手伸进了锁灵囊中，可我的剑还是下意识地飞了出去，替他挡开了那道金色的剑芒。如此维护一个人，还是十六年前。
“含光君还真是有逢乱必出的美名。”
“是和小辈们抢功呢，还是，来寻人的？”
“这十六年来，蓝二公子没少四处游历啊！”
当了十六年家主，江澄的嘴还是那么毒。他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可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在那些修习诡道术法的人身上宣泄着恨意，用来掩饰他的思念，其实，他比谁都寂寞。至少，我希望你回来，而他，都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
冮澄为助金凌出道，在大梵山布下四百多张缚仙网，却困住了不少同修。蓝氏家规：不可以强欺弱。我便出手破掉了那些网，顺便禁了金凌的言。
“含光君要罚你，就让他罚这一回吧。”
“他能管到别人家的小辈头上，也不容易。”
这些年，江澄和金光瑶太宠爱和放纵金凌了，如果他在，必定不会同意。我只是替他出手而已。
“去做事吧，尽力而为，不可逞强。”
待江澄领着金凌离开，我吩咐思追景仪带着弟子们去做事，那位莫公子还定定站在树后。不知为何，见到他，会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心头有风拂过，却不留半点痕迹。
微微点头致意，算是谢过他在莫家庄的援手相助。擦肩而过之时，我听到林间梢头鸟儿的鸣叫，胸口的烙印突然又莫名发烫。
我和江澄在山脚下的茶寮偶遇，相顾无言。我又想到了那位莫公子，人人都说他是疯子，可我并不觉得。反而，照思追所说，他很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果然传言不可信。
正思索间，突然，一阵熟悉的笛音响起，四周刹那间了无声息，握着茶杯的手竟自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支曲子，出自我心，写自我手，天地世间，除我之外，唯有一人知。
那一刻，勿需多言，我笃定，我知道，我确信，是他！只有他！只可能是他！玄武洞中，我用它哄他安眠，并默默和他立下约定，以后如果要找我，就唱这首歌，我就会来到他的身边。只要他归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一定能一眼认出！
弟子们正在围攻一人，而我已顾不上去想温宁为何会在，为何没有被挫骨扬灰。因为我满眼满心，只有场地边上，背对着我正在吹笛子的那个人。
春日暖阳为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光晕，如梦似幻。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他的黑发在风中轻轻扬起，凌乱了我的气息，扰乱了我的节奏，打乱了我的一切。
我一动也不敢动，希望时间永远停滞，生怕眼前的一切会突然消散在风中。宛如无数次午夜梦回，长歌当哭，总是抓不住他挣脱开的那只手。
他边吹笛子边往后退，将温宁慢慢往树林里引。一步，两步，三步……当他撞到我身上时，突然觉得左胸口好疼好热好满，我丢失了十六年的那颗心，终于回到了胸腔，一下子塞得满满的，几乎不能呼吸。此心安处是吾乡，十六年了，我的心，回家了！
抬起颤抖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全身也跟着微微发抖。眼里慢慢有水雾迷漫，却生怕一眨眼，眼前人就会消失。害怕空欢喜，害怕不是真，害怕又失去，害怕梦一场！想过无数次重逢，却没有想到，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竟会害怕的全身发抖！
抓住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的体温，触碰到他的心跳，呼吸到他的气息，我才敢真的相信。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一刻，我唯一清楚的是：绝不再松手！曾经的一次松手，让我痛了十六年，让我苦了十六年，让我被惩罚了十六年。这一次，什么都不能再将我们分开。哪怕，佛挡杀佛，魔挡斩魔！
熟悉的笛声戛然而止，那人在原地呆怔了片刻，被我攥住的手一动不动。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四目相接，跨过漫漫山河岁月，跨过无尽思念等待，跨过前世轮回因果，近在咫尺，气息相绕，宿命相连。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三生石上的旧梦前缘。
十六年好长，长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十六年好短，短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面具下的黑眸，还如十六年前一般闪亮，震惊、喜悦、伤感、无奈、纠结……还有一抹复杂的情绪藏于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
温宁的异动让他惊觉，急速吹笛令温宁逃走，他反手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竹笛坠地，砸痛了我的心。我知道，他是怕我去截杀温宁。
他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眼里只有他。
他不知道，问灵十三载，等一不归人的痛。
他不知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
我看着他，目光穿透面具，抚上他的眼角眉梢，抚上他的唇边耳畔。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震得肋骨生生地疼，却暗暗滋长出欢喜的花。春暖花开，只因故人归！
他却慢慢低下了头，局促不安，惶惑无言。心头缓缓掠过一片凉意，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不夜天的拔剑相向，无从解释的前因后果。此去经年再见，再也不复当年。
江澄的出现打破了我们的凝视，他又一次推开了我的手。原来，这么多年，等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江澄，还是都不想见。
没有想到，我和江澄有一天也会动手。那时我更不会想到，之后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我甚至还会因为他，对江澄动了杀心。
挡下江澄抽向他的紫电，本来站在我身后便会无事的他，突然转身欲跑，让我实在来不及阻挡江澄的第二击。
莫家庄你跑了，这里你还要跑，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这十六年来，你到底在哪里？这十六年来，你可有，有一点点想过我？伤感慢慢袭卷全身，你不在，我痛；你回来，我还是痛。
“有钱有势就了不起啊，就可以随便打人啦！”
紫电重重抽在他的身上，他跃起，又摔倒，踉跄着爬起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对我说的，第二句话也不是对我说的，自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他和江澄吵架，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只要是夺舍之人，紫电一抽便可以试出来。”
“魏无羡当年不仅找不到尸首，就连魂魄也招不回来。”
“除非夺舍否则不可能复生的。”
江澄的紫电没有试出他是夺舍，可我知道，他一定是用其他办法回来的。只要他想，没有他做不到的。唯一的一次失控，却让他以命相抵。
所有人都以为当年不夜天，是江澄手刃了他。只有我知道，江澄终究不忍心，他的剑在狠狠刺下的时候，插进了我身旁的岩石中。却也因为这一剑，让岩石开裂，他担心会拖累到我，毅然挣脱开我的手，殒身崖下。世间因果，谁又能真的说清楚。
“你究竟是谁？”
在江澄咆哮的怒吼声中，他缓缓倒了下去，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受伤了，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想，他一定很渴望能回到十六年前，哪怕是一场梦，他也不愿意醒来。
所有人都怀疑他不是，只有我笃定他一定是。不顾江澄的阻拦，我将他带回了云深不知处，这件早就应该做的事，整整迟了十六年。
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却没有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狂喜。
魏婴，如果不是今天偶然相遇，你会来找我吗？
魏婴，你苏醒过来，会何去何从，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魏婴，你还记得所有的事吗，你还记得那些画在钱袋上的画吗？
魏婴，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你，还怨我吗？
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取下了他的面具。十六年了，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梦中，让我哭让我笑让我痛不欲生让我浴火重生，永远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永远是我心里的皎皎明月，哪怕地老天荒，哪怕海枯石烂，永远无可取代。
万千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轻抚琴弦，心似冰铁。这十六年只执着于寻找和等待，却从未想过，若他真的归来，我们该以何面目相见？旁人？客人？知己？还是……
“十六年了……”
“像一场梦一样。”
他终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很轻，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放不出来。手指轻颤，走了一个音。
“你醒了。”
千言万语，千愁万绪，如鲠在喉，却无以言表，只能说了一句……废话。泪自他眼中滑落，滴至我心中，掀起千尺浪，高高涌起，又重重砸下。
你说，没想到，还能活着。原来这十六年迟迟不归，是你真的不想回来！你真的不想再看这个世间！你真的不想……再看看我？
“那日见你坠落山谷，江澄坚持要到悬崖底下看。”
想不到我们之间的开场，竟是用江澄来缓解尴尬。你坐在床头，默默注视着我，而我，默默注视着眼前的琴，竟不敢转过脸去看你。
“那你呢，你有去找过我吗？”
我们之间竟然不信至此吗？江澄都能去找你，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胸口悲凉地一窒，蓦然想起百凤山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蓝忘机跨过千山万水，走遍大江南北，去找他的魏无羡。可他的魏无羡在听到蓝忘机三年后才去找他时，竟然轻轻笑了一下。
“为何是三年后？”
因为伤重难行，因为惩罚未完，因为不能言说，因为怕你难过。长久的沉默，因为不能回答。因为任何回答都像借口，因为任何回答你可能都不信。
“这十六年……”
我想岔开话题，我更想知道这十六年你在哪里？你是怎么过的？为何我问灵十三载都问不出来？你又是怎么回来的？可你，根本不给我问的机会。
“这十六年来，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身在何处，你信吗？”
我信你！我已经吃够了不信你的苦，上天惩罚我失去你，上天惩罚我思念你，上天惩罚我寻找你。从惩罚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愿意用生命相信你！你说不知道，我便信。可现在，轮到你不信任我了。
“蓝湛，不过那个时候，你真的信我吗？”
你眼有泪光，脸有笑意，可那笑意不达心底，竟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冷上三分。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你总是能把刀子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琴已乱，弦已惊，错漏百出。你看向窗外，我终于敢转过脸看向你。我，还是十六年前的我，还是十六年前，那个深爱你的我！而你，还是十六年前的你吗？
我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默然中度过。坐在床边的小塌之上，看着你沉沉睡去的侧颜，眉尖微蹙，心有千千结。好想伸手抚平你所有的哀伤悲苦，好想送给你满心的欢乐喜悦。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半夜你轻轻一声呢喃“蓝湛”，竟让我瞬间流泪满面。不是之前的冷淡疏离，不是之前的冷漠克制，而是真真切切发自肺腑地一声“蓝湛”！这十六年里，那些无助难熬黑暗的日子里，你是否，也曾这样唤过我？
我在！
我在！
我在！
魏婴，往后余生是你，细水长流是你，沧海桑田是你，星辰大海是你！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