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永定:控制疫情爭取實現3%以上的經濟增長

餘永定:控制疫情爭取實現3%以上的經濟增長

新冠肺炎疫情衝擊之下,中國經濟一季度成績單出爐。

4月17日,國家統計局公佈,一季度國內生產總值(GDP)為206504億元,按不變價格計算,較去年同期下降6.8%。這是自1992年公佈GDP數據以來首次出現單季負增長。

“負增長是沒有懸念的,主要是看到底下降多少。”4月19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餘永定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專訪時表示,GDP同比下降6.8%,明顯好於悲觀預期。

不要匆忙否定GDP統計數據的可信性

不少經濟學界同仁對國家統計局發表的一季度GDP數據提出質疑,可以理解,也是好事。但我覺得一季度數據不一定存在無法解釋的矛盾。

比較普遍的質疑是,一季度中國固定資產投資為-16.1%,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為-19%,投資和消費增速均呈兩位數下滑,為什麼GDP還能達到-6.8%?

在一定條件下,社會消費品零售額、固定資產投資可以近似代表最終消費、資本形成。但在統計上計算GDP,並不等於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固定資產投資+淨出口,而等於最終消費+固定資本形成+淨出口。

因此,不能簡單地將“最終消費”等同於“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也不能將“固定資產投資”等同於“固定資本形成”。更重要的是,它們的增長速度也可能會出現比較大的差異。

總之,統計概念和經濟理論概念有不少差異,每個差異可能不是很大,但加起來就可能比較大。所以,我認為一季度統計中的很多“不一致”是可以解釋的。

用電量和經濟增速在一般情況下是一致的,但有時也存在脫節的現象。

2009年上半年我國經濟同比增長7.1%,全社會用電量卻下降2.24%。當時國家統計局能源統計司的解釋是:鋼鐵、有色、化學原料、電力四大高耗電行業增速明顯回落,使工業用電急劇減少。2012年前三個季度用電量明顯低於GDP增速,以致大家對GDP增速統計真實性再次產生了懷疑。雖然當時的經濟情況不是特別好,但也並不像用電量增速反映的那麼糟糕。

我的意思是,物理指數可以作為評估中國GDP實際增長速度的參考,但也僅僅是參考。不能因為國家統計局的GDP數據統計跟物理指數存在較大差異,就認為GDP統計一定不可靠。這裡面有很多技術性問題,我們不能在對很多技術問題和概念沒有弄清楚的情況下,就匆忙下結論。

預估全年GDP增速為3%左右

基於疫情發展的不確定性,以及這種不確定性引起的國內、外經濟形勢的不確定性,制定經濟增長目標確實非常困難。

但這並不意味著不需要制定一個意向性的增長目標。沒有一個全國GDP增長目標,各個層面的經濟決策就失去了一個參照物,許多經濟活動將難以協調。

例如,大家都認為,2020年中國應該加大財政政策擴張力度,都認為財政赤字佔GDP的比應該突破3%。如果我們決定讓財政赤字佔GDP的比為5%,那這到底是多少錢呢?如果不首先假定2020年GDP的增長速度,怎麼能夠知道2020年的財政赤字到底應該是多少呢?

中國的資源配置目前還無法完全依靠市場,特別是在目前這樣一個非常時期。制定經濟增長意向目標的過程,也是對經濟發展的各種問題進行深入分析、提出相應對策的過程。

2020年的經濟增速到底是多少?這確實很難判斷。因為不確定疫情是否會反覆。如果疫情反覆,一切都無從談起。所以我們只能假設:中國疫情得到控制,充分復工復產;國外疫情不會大幅度惡化;在正常情況下,中國的潛在經濟增長速度是6%左右。

做了以上假設後,推算就很簡單了。2019年實際GDP值89.16萬億元(名義值是99.09萬億元),一季度是19.71萬億元,後三個季度差不多69.45萬億元。2020年一季度實際GDP為18.37萬億元(名義為20.65萬億元)。疫情蔓延後,工廠設備沒有被破壞,機器暫停運轉,工人暫時離崗。一旦疫情過去就可恢復生產。就像運動員在起跑線耽誤了兩分鐘,他再跑時的速度跟原來是一樣的,只是晚跑了。

以此類推,今年咱們的日曆上等於少了兩個多月,如果一切順利,可以假設後三個季度的經濟增速同潛在經濟增速差不太多。

我們過去假設的潛在經濟增速是6%(實際增速)。這樣,將去年後三季度69.45萬億元乘以106%,再加上今年一季度實際GDP(18.37萬億元),得出今年的實際GDP數值為91.99萬億元,很容易算出,2020年GDP的名義增速差不多是3.2%。

當然,這個3.2%並非預測,只是一個非常粗略的估計。可以把這個估計值作為一個分析經濟增長的基準(所謂“Base-line”)。在這個基準的基礎上,考慮該用什麼政策抵消各個部分的漲跌,使中國經濟在2020年剩下的三個季度中有儘可能好的表現。

我之前針對疫情發展,曾劃分過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疫情突然來了,大家都在家待著,供應鏈因人流、物流的中斷而中斷,生產活動急劇降溫,在相當大範圍內出現停頓。這時中國遭受的是供給衝擊。在這個階段,旨在刺激需求的擴張性財政貨幣政策是發揮不了什麼作用的。這時,就生存和發展來講,生存是首位的;雖然財政支出增加了、貨幣政策放鬆了,但這時的政策叫紓困政策。

到第二階段,疫情得到初步控制,許多地區開始復產,但疫情依然存在反覆的可能。由於疫情的特殊性和未知性,很難說發生反覆的概率有多大。在這個階段,控制疫情依然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在這個時期,雖然存在需求不足問題,但政府政策主要還是解決紓困問題。

第三階段,疫情得到控制,全國經濟活動基本恢復正常。屆時,主要矛盾的主要矛盾方面是使經濟實現較高速度的增速。現在中國經濟是否已經進入到這個階段?從許多經濟指標如用電量、用煤量、交通運輸量等實物指標來看,似乎是的,但由於中國經濟發展的不平衡,中國各個地區的經濟恢復情況並不相同,應該允許不同地區政策的差異性。在這個時期依然存在紓困問題。特別是不要留下死角。

第三階段需要採取擴張性的財政、貨幣政策,刺激有效需求。過去我們考慮槓桿率太高、通貨膨脹等,現在這些問題都是次要的。現在擴張性政策必須以財政政策為主,而且只能是以基礎設施投資為主,但要注意投向合理,避免重複過去亂投資的一些錯誤,也不能操之過急。

沒必要對今年的經濟增長前景過於悲觀,關鍵在我們能否控制疫情,能否有正確的政策應對。

出口這塊沒有什麼太大辦法。一些企業可以等待海外市場復甦,但很多企業恐怕要調整市場方向,要轉到國內市場上來。國家應該幫助企業渡過難關,但有些企業可能不得不關閉。

在國內需求這塊,主要還是應該刺激投資需求,要以增加基礎設施投資為中心,同時引導房地產投資良性健康發展。

就消費而言,我認為只要疫情能控制得住,經濟能夠保持較好增長,消費就能得到較快恢復。消費需求是收入的函數,只要基礎設施投資下去了,工人就有活幹了;工資有了,消費需求就會增加。

現在值得特別關注的群體是失業工人,或者是雖沒失業但已經沒有什麼收入的工人的生活問題。但這個問題主要不是宏觀經濟問題,而是民生問題、社會公平問題,是收入分配政策領域內的問題。

不應把就業和經濟增長對立起來

穩就業短期靠紓困政策,長期靠經濟增長。我們需要注意,不要把就業和經濟增長對立起來。

“經濟增長低點沒關係,保住就業就行”的觀點值得商榷,就業和增長是正相關的。長期以來,我們決定經濟增速目標時的一個重要考慮是:GDP增速每增加一個百分點,能創造多少就業。反過來說,為了使1000萬新增勞動人口有就業機會,經濟增速需要多少?

後來漸漸多強調就業,少強調經濟增速,主要因為2012年後,大家認為中國勞動人口供給在下降,就業壓力不大了,經濟增速要更多重視質量,速度低點也可以。

但現在不一樣,在疫情衝擊下,失業問題很突出。這個時候沒有增長,如何增加就業?反過來說,失業工人就業了,也就意味著他幹活了,幹活就意味著創造GDP,新的GDP創造出了也就意味著增長了。

當然你可以讓100個人幹本來需要10個人乾的活,這樣就業不就增加了嗎?是這樣,但這也意味著勞動生產率下降了,每個人的收入減少了。

當然,特殊時期應有特殊政策,在疫情期間,政府應該通過增加財政支出或其他辦法,避免停工、待產的企業陷於破產。在一些發達國家,疫情期間,工人工資的很大部分是由國家支付的,有些國家則按人頭髮錢。不同國家各有不同國情,解決失業問題的辦法不盡相同,但這些都是臨時辦法,是為解決燃眉之急。

解決失業問題,從根本上說要依靠經濟增長。沒有經濟增長,就沒有就業。一旦疫情得到控制,就需要更多強調增長的重要性,而不是把就業和增長對立起來。中國今年有800多萬新畢業的大學生要找工作,如果沒有必要的經濟增長速度,如何能夠為他們提供稱心的工作崗位?

對當下失業的工人,特別是中小企業的工人,應該充分利用我們現有的社會保險體系,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一、動用失業保險金,這是一道防線。失業保險金收多支少,到2015年底,累計結餘已超過5000億元(目前累計結餘應該大大高於這個數字了吧);二、沒有失業保險的城鎮居民還有社保;三、低保也是一道防線;四、中國居民有儲蓄習慣,依靠儲蓄還能維持一段時間,但確實堅持不了太長時間;五、國家還有精準扶貧和脫貧工作,可以幫助一些人,比如一時找不到工作的或者本來不貧現在變貧了,讓大家都能生存。

六是農民工的問題,全國農民工2.9億人,其中外出打工1.7億人。他們多數沒有參加失業保險。但實事求是地說,疫情暴發時是春節長假期間,農民工都回家了,可以暫時留在農村,也算是一種原始的就業保險形式吧。可能還有前述所有防線都無法覆蓋的人群,是否可以由中央財政建立專門的應急基金,給他們發錢或食物劵。但如何操作?許多細節是需要有關政府部門仔細研究的。

未來充滿不確定性。我們今天談基礎設施投資,同疫情發生之前談基礎設施投資有很大不同,就是在確定基礎設施投資項目時,要考慮到以後可能會跟病毒長期共存。我們的生存問題可能會不斷被提出來。因而,經過此次疫情,我們要把一個民族的生存可能受到威脅的問題提到很重要的議事日程上來。

現在我們需要的是雪中送炭,錦上添花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基礎設施投資項目的選擇,要向我們這個民族如何在各種天災人禍下能夠生存下去的方向調整。

過去大家在屋裡待了兩個月,社會生活沒有受到嚴重妨礙,因為糧食供應充足、水煤電沒斷,整個社會的運輸體系都在正常運轉。我們還需要繼續考慮,半年能不能堅持?一年能不能堅持?

在基礎設施投資中,要花很多精力來考慮經濟安全問題。比如存了很多油,是不是考慮建更多的油庫?中國是煤炭資源非常豐富的國家,夠用100多年甚至更長時間。我們能不能花更多的投資來解決煤的液化和清潔利用問題?有些原定的基礎設施投資項目可能屬於錦上添花,是不是可以為保證民族生存的項目讓讓路?

更現實的是,醫療體系是否存在很多短板?能不能應付更嚴重的災情?如何建設更好的醫院,將錢用於培養醫生、護士、技術研究和研發疫苗上?

總之,我們應根據這次疫情的經驗教訓,進一步加強國家的安全保障體系。基礎設施投資的意義不僅是刺激經濟增長,更重要的是投資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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