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琦 || 採花工(短篇小說)

李建樁真正成為採花工是後來的事。在此之前,他只是個專門為採花工們做飯的廚子。常常因這些採花工來廚房偷饃饃、偷菜、偷調料,或者其他一些跟廚房有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惹得他遭到老闆的訓斥,讓他倍感煩惱。有一天,他終於因無法忍受而跟老闆吵上了。

時間是個早晨,採花工們都下地摘棉花去了,李建樁收拾完廚房,回到隔壁的宿舍,把身上那件做飯時才穿的深藍色罩衣脫下來,搭在床對面的壓面機上,準備上床睡會兒。突然聽到老闆在廚房裡喊他。李建樁是年初到這個農場裡來的,他跟老闆打交道已經半年多了,他能從老闆呼喊他的聲音裡聽出老闆的情緒。那聲音聽起來有點毛躁,他立即感應到大事不好了,就應聲奔向廚房。見老闆背搭著手,雙眼圓瞪地站在廚房的腳地上,朝他問:“你一天都是幹啥吃的?”李建樁也傻了,不知老闆指的啥?他沒有問:咋啦?而是在那裡靜候老闆繼續發話。等待的過程,感覺老闆的眼神兒向鋒利的刀劍一樣直刺他的身心,他恨不能找個老鼠洞鑽進去。隔了一會兒,老闆才說:我讓你做飯,就是讓你做了農場的灶王爺。可是你這個灶王爺做的稱職嗎?

李建樁昨晚九點把廚房收拾停當,按老闆的要求去場上幫摘了一天棉花的採花工過稱,倒棉花。然後和她們一塊兒把一整天從地裡摘回來的棉花全部裝車。以便老闆今天早飯後拉出去賣。那些採花工的棉花包都是用腳踩了又踩,踏了又踏的,所以棉花非常難倒,也特別費勁,倒一個包就要出一身汗。等到裝完車,都凌晨兩點多了。上床才合上眼,表上的鬧鈴就把他吵醒了。爬起來一看正是下廚揉麵蒸饃饃的時間,於是不敢賴床。可以說,從四點多一直到現在,他都是馬不停蹄地忙碌著,他覺得自己已經累得東倒西歪了,卻突然被老闆喊來問了這麼一個問題,他真是懶得回答。他繼續愣愣地站在那裡,等待老闆發話。

老闆說:我說了多少回了,不要讓她們進廚房,可是,你總是包庇、縱容她們。你看看這地面都成啥樣了?我警告你,再發現問題,我罰你的錢!

李建樁瞧了瞧廚房裡那被一層薄薄的泥水覆蓋著的地面,知道是採花工們給他惹下的麻煩。可是他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們不進廚房呢?這裡條件這麼差,除了廚房,別處沒有水龍頭,廚房基本上是她們每天最少三次的必來之地。她們總共有一百來個,都是女的。也不知咋的,每次進廚房,她們都是成群結隊的,很少單個來。她們操著四川、河南、陝西、江蘇、湖北等各地口音,毫無時間觀念地來到廚房嘰裡呱啦地要吃要喝,洗頭、洗臉、連洗衣服的水都要找灶師傅要。廚房裡時不時出現堵塞和擁擠現象。在擁擠堵塞的情況下,她們用水時常常把水灑落在廚房地面上。而今,就為這,老闆要罰李建樁的錢。

出門打工,誰不是為錢而來?罰錢的事李建樁怎麼能接受呢?聽老闆要罰他的錢,李建樁感到冤屈而又憤怒。他有點無法忍了,毫不膽怯地回道:你罰吧,罰完就給我和她們結賬,我們要回家!

李建樁是上半年初到農場裡來的,比採花工們早來五六個月。上半年,他主要是一個開車的,主管農場裡的拉運和拖拉機打藥耕種這類事兒。在人手實在欠缺的情況下,老闆會派他去澆澆地,做做其他雜活。棉花開了之後,他被老闆派回老家,帶來一部分採花工。因為李建樁帶來的採花工人數超過了總人數的一半,為了好管理起見,李建樁才被派到了廚房。

老闆而今要罰李建樁的錢,李建樁就說要帶他的人回家。老闆一聽,又怕了。要是李建樁把他的人帶回家了,農場一千多畝地裡的棉花誰來摘啊。

李建樁憤怒地盯著老闆,準備將這場剛剛開始的吵架推向高潮。老闆卻突然降低了聲調說:不是我說你,你稍稍管管她們不行嗎?好了,我要賣棉花去了,你也休息一會去。

老闆說著,離開了廚房,李建樁看著他的背影,偏著腦袋狠狠地瞪了一陣。

又一個早晨,李建樁正蹲在廚房灶眼口的火堆旁邊吃飯,幾個採花工慌里慌張地趕來,對李建樁說她們宿舍睡鋪相鄰的一胖一瘦兩個人打起來了。因為是李建樁帶到農場來的,她們找李建樁去勸解。李建樁問,到底怎麼回事?她們說,昨天晚上,那個胖的一直把胳膊腿架在瘦的身上,瘦的沒有睡好,起床後找胖的說理,說著說著,就打一塊了,胖的脾氣暴躁,把飯潑了瘦的一身,瘦的也不肯退讓,把胖的臉抓了幾道血印子。李建樁一聽,問題還蠻嚴重。她們既然都是他帶來的,他去勸說,向誰呢?向誰都意味著得罪另一方,事情還不太好處理,好在已經過去了,再去勸說反倒會火上澆油,不如不去。於是他對那幾個來找他的女人說,你們先回去,我吃完飯就來。等李建樁吃完飯,朝採花工住的那排房子望去,個個房門都緊閉著,農場裡除了他自己,再找不見第二個人影。看來打架是打架,她們還都怕耽誤了掙錢,畢竟,掙錢是她們來這裡的唯一目的。

李建樁先是嘆了口氣,而後,竟然望著那排房子發起呆來。


黃雪琦 ||  採花工(短篇小說)


那排房子是再熟悉不過的,它的構造也許是最適合新疆的氣候特徵。彷彿是一種應急用的臨時打造的,外部設計上的簡單和做工的粗糙是顯而易見的。房子低低的,是平房的式樣,牆是泥牆,窗戶是在泥牆上用什麼器具打出的洞,小不說,看上去那豁豁牙像鱷魚張開的嘴巴。門扇都歪歪扭扭的,上面的板片都殘缺不全了,只有門框還方方正正的像個樣兒。一間房子,頂多就七八個平方吧。這樣的房間不到十個,把一百來號採花工全安頓在裡邊,真好像一些雜貨被塞進倉庫似的,莫說晚上睡覺翻身,就是白天站著,想做一個伸展的動作都會碰到別人。這樣的居住環境,沒有坦蕩,真誠,無私,友善,互敬互愛,互相幫助的品性,是斷不能適應的。然而,就算她們已經具備了住集體宿舍所必備的品質,可是,對於被疲乏折磨得一躺下就爬不起來的她們,又怎能保證自己晚上睡覺不把胳膊腿撇到一邊去,捶都錘不醒呢?

李建樁心裡清楚,現在為止,雖然摘棉花的時間不算太長,可是這些採花工大半都受不了。她們一天到晚爬在地裡採棉花,晚上真正才睡那麼三四個小時。因為勞累和嚴重睡眠不足,她們個個喊著腰痛背痛,臉龐腫得像盆子一樣,個個都成了病號了。有不少女人,放著哭腔在野地裡大聲地歌唱,令人慘不忍聞的聲音一直飄到李建樁做飯的廚房裡來。李建樁不是石頭人,他能猜的出這些女人的心裡究竟有多苦多累。可是,他想不通,老闆為什為她們想得那麼少呢?

早聽說老闆的這個農場原先是部隊兵團農場。老闆的小舅子是新疆某部的司令,這農場是他的小舅子幫他承包的,說是承包,但不講年限,想承包多久就多久。其他的一些優惠外人都不得而知。然而,老闆現在的富有是毋庸置疑的。據說,他有一個東風超市、麵粉廠、食品廠,那些都由他的兒女們分管著,單單就這個農場由他親自掌管。老闆還曾經在李建樁面前算過一筆賬:一畝棉花地平均畝產三百公斤。一公斤棉花按最低價五元錢,一畝地的棉花就能賣到一千五百塊錢,一千畝地的棉花就可以賣到一百五十萬塊錢,除去十萬元的投資,一年賣棉花就掙一百四十萬。就算四十萬也做了其他的花銷,一百萬他就賺定了。

可是,如此富有的一個老闆,他在自己的撈金重地都做過什麼投資呢?這叫不叫為富不仁呢?

李建樁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股隱隱的惆悵。

新疆的風不僅多,而且風速也大。風一旦吹起,人啥也別想幹了。在野外人會被風輕輕地拖起,所以這時候只有躲在屋裡。看看眼前的這排房子,好像老闆為早想到了:風一般都從北邊吹起,所以房子面朝南方,不讓風從門口吹進去,妨害她們的冷暖。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的體貼吧。

最震撼的事情發生在八月十五那天。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老闆給採花工們每人發了五個月餅,五個蘋果,一斤葡萄。當時,是藉著廚房門口那盞昏黃的燈泡給大家發放的,空氣裡飄蕩著屢屢甜絲絲的水果和糖的香味。女人們見了這麼多好吃的,都高興得歡天喜地,奔走傳頌老闆的恩德。農場裡的氣氛熱鬧得跟過年一樣。說真的,李建樁到農場幹活兒都大半年了,連一粒白砂糖也沒有見過,甜的氣味離他是那麼遙遠,而這些採花工呢?在瓜果飄香的季節裡,她們到農場裡來都一個多月了,除了西瓜之外,其他任何水果都還沒有見到過。雖然老闆不止一次地對她們說,這地方是靠賣苦力掙錢的,不是供你們休閒享受的。可是女人們的嘴饞彷彿是一種季節的特徵,到了一定的時候便自然地發生。她們從老闆手裡接過月餅,蘋果和葡萄就把它們緊緊擁抱在懷裡,像抱著自己心愛的娃娃,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那樣子,叫人看了覺得可愛,更覺得可憐。那可愛而又可憐的樣子,深深打動了李建樁。他靜靜地站在廚房門口,點燃一支菸,吸著,對著她們仔細地瞧。

新疆的夏秋多蚊子,都是長腿蚊子,吸血的魔王。有時候,人在路上行走,那蚊子就像一張張網格細密的網一樣撲面而來,尤其是傍晚。新疆仲秋的氣溫,秋天還跟夏天不差幾分,採花工去地裡幹活,穿厚了受不了,就穿一個單衫子,這樣就容易被長腿蚊子的刺吸式口器穿透。很多人趁著傍晚的涼快,在地裡摘棉花摘得認真,被蚊子咬得渾身都是疙瘩,臉上像糊了一層薄薄的泥沙,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像怪獸一樣。


黃雪琦 ||  採花工(短篇小說)


有人平時愛開玩笑,得了好吃的,就有人在後面追著鬧著搶,所以,喊叫聲和哈哈大笑聲不時響起,在清涼的空氣中自由地飄蕩。有人不小心被推倒了,和搶她的人在地上紈成一團,她們笑,笑得不想從地上爬起了。

這時候,李建樁的心裡五味雜陳,他再一次感到了這些女人的可愛與可憐。他覺得她們無論老少美醜都一樣的可憐,也一樣的可愛。他暗問:她們為什麼偏要到這裡來掙錢呢?不是自找苦吃自找罪受嗎?難道在家裡,在集市離得較近的地方,還稀缺這些好吃的嗎?而在這裡,這些東西也會令她們受寵若驚。這是她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結果啊。她們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妹妹,也想到了他自己。他想,他自己和她們又有什麼兩樣呢?他不過是給這夥採花工做飯的廚子,並不高她們一等。也許和她們相比,他自己更可憐。人最怕的往往是自己身上的疼痛,往自己的傷口上那個撒鹽是最痛的。他不敢繼續想下去。廚房裡還有他的活兒,他熄滅了手中的煙,忙他的去了。

這個晚上的廚房絕對是喜聞樂進的,除了豐盛的肉菜擺滿案板,最主要的是那兒飄悠著一股令人胃口洞開的酸香的氣味。算起來在這兒吃飯都大半年了,然而飯裡頭始終沒見過一滴醋。無論是拌湯、麵條還是水煮菜裡,都只放一股鹽,辣椒和五香粉一概沒有,更不要說味精雞精了。長年工們都是呆子,菜裡沒有油都忍著,更不敢在老闆面前嫌飯裡沒有醋。就是不小心流露了埋怨的心思,老闆大都會說:要吃醋你們自己去買!市場那麼遠,坐拖拉機都得四五個小時,再說這地方又不通車,叫人怎麼去?早聽說,許多年前,這裡曾是勞教罪犯的地方,那些犯死緩和無期徒刑的犯人,在這兒勞教,沒有一個能自己從這兒走出去到市場上的,原因是這個地方過於僻背。一個外地來的小工,要尋市場買醋,那真是何其之難,所以吃醋的事就只有擱淺一邊了。然而採花工一到這裡,她們為醋的事怨聲滿天,幾乎每一頓飯都有人皺著眉頭看著打在碗裡的飯菜嘟啷埋怨。一百多個人天天都要吃醋,老闆就是開個醋廠也供應不過來。老闆是為拉運的問題犯愁,他嫌太麻煩,誰就是在他面前大聲吼著要吃醋,他老人家也依然若無其事地撇去一句:自己買去!

而在今天,這個這話民族盛大的節日——中秋節,廚房裡意外的進了一桶醋。這氣味太酸醉人了,比酒醇的氣味都香、都醉人。

大肉彷彿專門是為採花工們開戒的。進農場以來她們一直像寺院裡的僧侶一樣吃素不吃葷。老闆不給廚房供肉,她們根本無肉可吃。她們中有人曾在李建樁面前戲謔地調侃說:這或許可以算作是一種於身體有益的養生之道。現代女性不是都講究減肥健美嗎?這些採花工們要是追趕時尚文明,不用吃減肥藥,不用喝健美茶,不用做健美操,只消一樣,幹活兒又吃素,目的就可以達到了。 可惜的是,大部分農村的女人個個都逆著時尚,一身的反抗、叛逆精神。她們愛吃肉,天天喊叫著沒肉吃。八月十五,她們終於把大肉盼來了。

李建樁也不是和尚,更沒有想過要戒酒戒菸戒色,連辣椒、醋甚至清油也一起戒掉。採花工們所有的呼聲和要求都代表了他的心聲。他甚至覺得她們此時的命運就是他的命運的一個側影。他和她們同病相連,息息相通的。這些女人就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姐妹。她們中的每個人身上都充滿了他的所愛。他對她們產生了一種無法抑制的關愛,他想把他的愛合理而得體的表達給這些女人。對她們好一點,見了面對她們和藹友善一下,打飯的時候儘量滿足她們的要求多給一些,或偷偷給她們額外的饃饃。在這兒每人吃的是限量的,這是老闆的要求。而這些女人們大多數消化比較好,她們容易飢餓。每到吃飯時間,她們個個像陰司城裡放出來的餓鬼,擁擠著、爭搶著吃飯,把一切體面統統忘掉了,粗言穢語地罵人在廚房裡經常能聽到的。甚至為先於別人打到飯菜,她們也打架,撕亂頭髮,抓破臉皮,扯爛了衣服的大有人在。這一點,李建樁有時候也討厭她們,可是他能夠理解她們,因為他覺得自己要是放在與她們同樣的情況下,說不定比她們也好不到哪兒去。

按老闆的指示,這個晚上,廚房裡擺滿了好吃的,為了防止擁擠引起的各種麻煩,採花工不能進廚房。李建樁在廚房的門裡擺了一張桌子,把門頂住,在窗子下邊開了一個洞,到時候,讓採花工們垂涎三尺的好吃的飯菜就從這個洞裡送到她們的手裡了。

李建樁一直認為,農場裡最苦的活兒就是摘棉花了。因為摘過棉花的人,沒有一個不喊腰疼的。他因此時常慶幸自己當初選擇了做飯,而把摘棉花的活兒逃開了。可是,沒料到他後來也被老闆硬性派去摘棉花。

老闆對李建樁說,你摘棉花,我給你另外記稱,採花工一公斤五毛,我給你按六毛算。


黃雪琦 ||  採花工(短篇小說)


李建樁說,六毛我也不幹。老闆問,為什麼?嫌少?李建樁說,不是,我身體受不了。老闆就問,你年紀輕輕的小夥,摘棉花有啥受不了的?李建樁說:正因為我年紀輕,才不能幹摘棉花的活兒?老闆又問為什麼?李建樁說,摘棉花傷腰,要是把我腰傷了,將來娶了媳婦,性生活滿足不了人家。老闆一聽,就抬起一條腿,在李建樁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罵道:媽的,不摘棉花,今年工錢一分沒有。李建樁說,憑啥?老闆告訴他,我的農場核心就是棉花,一切收入都來自棉花。從明天起,凡是在農場吃飯的人,不摘棉花,一分工錢都不給。

就這樣,摘棉花的遭殃的事,降到了李建樁的頭上。

這時候霜降已過,這兒幾乎天天都在落雪,而這雪落得也怪,它一般都是夜晚悄悄地飄飛而來,天一亮就停了。白天天上布著厚厚的一層沉雲,不出太陽雪地上的積雪也無從消融。幾個晚上下來,雪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一腳踩上去腳踝就被淹沒了。

只要白天不下雪,大家就得下地採花。李建樁心裡明白,老闆是急著賣花搶價。早早把棉花收拾完,就可以打發採花工走了。她們在這兒多磨蹭一天是一天的費用,多磨蹭十天就把一噸多糧食吃光了。這數目可是驚人的。再說她們在這兒少待一天,老闆也少操一天的心。她們不是也盼著早點把錢拿到手回家嗎?所以,老闆想得細緻而全面,利人利己,並沒有什麼不好。

第二天早晨收拾完廚房,李建樁胳肢窩裡夾著一個蛇皮袋子來到地頭上。他站住了腳,向地那頭張望。天低得彷彿要和大地粘連在了一起,雲層厚重而均勻,像一塊被濃煙燻黃了的闊大的白紙,看起來溫存而舒展。大地平得有如鏡面,上面覆蓋著積雪,也是那厚重而均勻的感覺,雪層是潔白而無暇的顏色。於是這時候的大地比天空明亮得多,可愛得多。棉花的葉子早已落盡,光禿禿的枝幹上掛滿了白色的骨朵,辨不清哪個是棉朵哪個是雪朵。地太大了,那麼多采花工分佈在地裡稀稀落落的,人渺小的像散落在蒼穹中的點點小星。天空和大地的距離在遠處縮小為零,積雪和沉雲把採花工們牢牢地冰封在天與地的夾縫裡,她們就好像琥珀裡的蜘蛛,一個個做著掙扎的樣子,卻永遠不能自拔。

才在雪地裡站了多久,李建樁的鞋子就被雪水打溼了。他感到了襲人的冷氣正從腳上往他的骨頭裡滲。他挪了挪腳,倒吸了一口涼氣。唉!腳往哪兒放呢?他挪開了腳下的棉花地,就在靠邊的田埂上開始抓花。棉花上的積雪比地裡的積雪更讓人徹骨的冷。也許人的手指比腳底更加敏感,他有些受不了了。這種透徹心骨的冷意使他的內心充滿了怨恨和詛咒。可究竟該怨誰?應該詛咒誰?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唏噓著喘出一口氣:“唉!該死的鬼天,真是有意和人過不去。

關於車票的消息在農場一傳開,所有的採花工好像都慌了。

老闆說,棉花采不乾淨,棉桃剝不完,火車票就讓給附近其他老闆農場裡的採花工了。

磨到這種時候,幾乎每一個女人們因為想家,都已經偷偷地哭過幾回了。要拖延她們回家的日期,彷彿是在摧殘她們的生命。她們在為早點回家而拼命地剝桃,白天下地採棉花,晚上她們也寧願為剝棉桃一夜不睡。


黃雪琦 ||  採花工(短篇小說)


李建樁也摘了一些,這是老闆的要求。但他多半不能安心坐下剝哪怕一會兒。一是因為摘了幾次棉花,他手上的筋骨有點痛,尤其指尖處乾澀難耐,感覺像馬上要炸開花了;再者,他知道最近到老闆那裡要手套和膠布的人很多。而且,他親眼見到幾乎每個採花工,雙手的指尖上都拿膠布緊緊地纏著,很顯然,這是手指尖裂口的重要依據。剝棉桃傷手的言傳已經遍佈農場。要是他的手指尖裂了口子怎麼辦呢?飯絕對沒法子做了,這不意味著又要挨老闆的罵嗎?他才不願受那份罪呢。

早飯後收拾完廚房,李建樁提著一蛇皮袋子棉桃,佯裝找地方剝,繞著廚房灶眼口的火堆,從這兒移到哪兒,又從哪兒移到這兒,就是不動手剝。老闆佯裝上廁所,從他身邊走了幾個來回,看出他在耍奸,就把他叫到房間,問:今年在這裡感覺咋樣?李建樁明白,對於這個問題,他不能說不好,不然又要捱罵,就說,還算差不多吧?老闆又問:到底差多少?對於這個刁頑的老闆,李建樁早已瞭然於胸,他知道他表面上是徵求看法意見,實質上是讓別人肯定地讚揚他。雖說霸道,可是人家有錢有資本啊。拍吧,這馬屁必須拍!於是他黑了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闆的農場從裡到外,從前到後整個讚美了一遍。老闆聽完,“噴”地笑了一下又猛地收斂了,說,要是你真的覺得不錯,就別回家了,冬天留這裡給我看農場。

李建樁一聽,這怎麼行啊,我爸媽都等著我回去,紅紅火火過年呢!老闆問,紅紅火火有啥用?你掙那麼點錢,回家夠娶個大姑娘嗎?李建樁的臉一下子發起燒來,說,說掙錢呢,怎麼扯大姑娘身上去了?那事我就從來沒想。老闆嚴肅地問,沒想?沒想你跑這麼遠掙錢幹嘛?李建樁也沒話了。說真的,自從他從看家某些有文化的人口裡聽說男人一輩子就是為了升官發財娶媳婦,他就一直想給自己找個大姑娘呢。可是他家窮,他也就福薄命淺,願望難以實現。到新疆後,他常常想在採花工裡給他找一個合適的,可是沒有合適的,這事讓他蠻心急。可是這事,他怎麼跟老闆直說呢?老闆老奸巨猾,經驗豐富,早猜到了李建樁的心思。他說,留下,大姑娘馬上就有了。李建樁吃了一驚,暗問,這老闆怎麼這麼關心自己啊?可是,人家是大老闆,說一句算一句的人,說出口的話都是有把握的。他知道讓父母幫他,找個大姑娘有多難。他於是想,留下來看農場這是件好事。可是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就問,那我帶來的人誰往回帶?老闆不耐煩了,說,他們又不是傻子,給她們車票,還怕她們回不了家?李建樁說,那也吃不準,常聽說有人打工回家途中走丟,而且關鍵在於他們身上裝著幾個月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萬一有人偷搶怎麼辦?老闆說,放心吧,到時你把她們帶回去,玩兩天你再來,到時我帶著給你找好的大姑娘在車站接你。李建樁一聽,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車上訂好後,離採花工回家只剩兩天了。老闆說地裡的棉桃還沒摘乾淨,於是,不顧天還在下雪,又把大家趕下地。經過了一箇中午,老闆讓李建樁開車去地裡拉採花工摘的棉桃。李建樁開著拖拉機到了地邊,幫忙把一包一包的棉桃抬到拖拉機車廂裡,然後上去一層層往整齊裡摞。因為人多包多,李建樁想盡量一次多裝一些,這樣就少跑幾趟。結果因裝的太高,他去高處踩車時,腳下的一個包滑下來落到地上,李建樁也被帶下車。下落的過程中,他的頭碰在拖拉機車廂的廂邦上,那塊真巧纏著一根鋼絲,鋼絲的一頭朝外伸出半乍長的一節,在李建樁頭碰在那塊的瞬間,鋼絲頭從他的臉側紮了進去,瞬間,人就歿了。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18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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