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在哪裡


你家在哪裡

喇叭嫂死了。

“喇叭”是她丈夫的綽號,從她到我們村,所有的人都喊她喇叭嬸、喇叭大娘、喇叭嫂、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一生,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生艱辛、坎坷。父母早逝,早年嫁給比她小十歲的丈夫,後來丈夫也不幸去世,公公和小叔子輪流睡她,喇叭嫂在一個雨夜跑了出來,後來被一家戲班收留,負責給唱戲的角兒們背行頭。

喇叭嫂年輕時很好看,皮膚白白嫩嫩,小眼睛小嘴,倆酒窩,後來被戲團裡吹喇叭的趙哥領回家做了媳婦。

“舊曆的年底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喇叭哥帶著喇叭嫂正是在這一夜回到了我們村。

有一年,她身著一襲青衣繁花抹胸,外披一件白紗衣, 髮絲散落在肩膀上,沒有任何髮飾,只是帶了許多繁花,綠白的繁花襯托著哪張雪白透晰的臉龐,身上纏著一條黃綢子,邊舞邊唱,在近黃昏的樹林裡顯得十分好看。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每天清晨,她早早就起了床,一邊扭一邊吊嗓子,清亮的小曲把小村的人們喚醒,直到喇叭哥做好飯喊她回家。

第二年,喇叭嫂生了個閨女,長得俊俏伶俐,人見人愛。三歲那年,掉到溝裡淹死了。水溝並不深,怎麼會淹死人呢?喇叭嫂見誰就問這句話?是啊,是啊,大家很同情地勸她,陪她難過。後來,人們開始躲著她走。

老實巴交的喇叭哥生悶氣,憋出了大病,不久抑鬱而去。喇叭哥出殯那天,喇叭嫂身穿白衣,跪在喇叭哥的棺木前,手扶棺木,悲聲大放:

哭一聲我的丈夫,我再叫、叫一聲我的親人呀,我的夫啊,哭一聲你呀我那短命的夫郎……

她即興發揮把秦雪梅弔孝哭靈一段的改成了自己的話。她這一出哭靈,很多年後,還被提起,讓人唏噓不已。

喇叭哥的離世讓喇叭嫂的性情大變,她變得邋里邋遢,神神叨叨,瘋言瘋語,天天就重複一段曲子:我家在哪裡?我家黃河南,爹孃死得早,從下被人欺,要過飯,沒冬衣, 走過千村路, 聽過黃河哭……她又把戲詞改了。

喇叭嫂悲悲切切地唱段,就像擰不幹的酸菜水,讓人心酸。

有一次,很多人坐在街裡乘涼,她一扭一扭從西邊過來,突然說,我這輩子也算值了,啥都吃過,啥都穿過,啥都坐了。一個小兄弟逗她,我說三樣你都沒吃過穿過坐過?她翹著蘭花指點著問他,說來聽聽。小兄弟嬉皮笑臉地說,嫂子,你吃過屎麼?穿過紙麼?坐過冒煙囪麼?人們鬨堂大笑。不料,她哇的一聲哭了。

從此,無論她說啥,都說是是是,好好好。

最後一次見她是一個月前,她拉著我的手一直跟到我家。母親給她盛了碗魚湯。她說,死鬼在家等著我呢,我不回去他不吃。母親派侄子給她送到家裡。對我說,即使我們不送,也有人給她送飯。很多年了,村裡人都這樣照顧著她。

前不久,村裡一個老人去世,出殯時,忽然發現少了喇叭嫂的熱鬧,有人趕緊去看,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已經走了。

哥哥給我說這件事時,我正在讀詩:村外的草地綠色依舊,樹上的葉子綠色依舊,白天還沒有變短,蟋蟀仍在歌唱,直到生命的終結,然而,秋天已經來臨,現在每天晚上都在下雨,羊皮襖已被從閣樓上取下,哦,我們已經老了……

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我想用一種輕鬆的姿態把喇叭嫂寫出來,但,我沒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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