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古風版三生三世:第一世之相見歡

一. 香消玉碎璧人絕


鹹通十三年三月初三,春寒料峭。長安城裡朱雀大街上的鳳鳴茶樓,座無虛席。


“可曾聽說,三日前豐樂坊的墨弦死了?”


“可是那個年少成名的少樂師墨弦?”


“正是他。”


“那甚是可惜。聽聞,他的箜篌之音,如仙樂在耳。貴族富豪造訪豐樂坊,推杯換盞,坐擁佳麗,詩情萬丈,盡邀墨弦箜篌助興,音繞華筵,恍兮惚兮。”


“說的正是,鼓瑟吹笙,輕搖團扇,一派風流之景,真可謂:濃妝淡抹醉仙音,不羨鴛鴦不羨仙。”說話之人,將手中的牡丹錦繡摺扇一展,身體倚著水曲柳的靠椅,一派神往之情。


“聽聞皇親貴胄、公主王孫都是他的坐上賓客。如今,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此二人嘆息一聲,悲憫之情溢於言表,各自抿一口新茶壓了壓。又接著聊起另一樁大事。


“按理說,此等人物辭世,定會引出不小的震動,怎這般悄無聲息?”


“還不是前日昭雲長公主薨歿的消息震動了天下,聖上悲慟之餘,命乳母婢女為公主殉葬,賜無數金銀珠寶為陪葬。而後,遷怒御醫,斥責其醫術不精,誤了公主性命,下令滿門抄斬。”


說罷,這位茶客吹了吹琉璃白瓷之中的香茗,又道:“你看這長安城,烏雲壓頂,二百多條人命頃刻間灰飛煙滅。人人都在議論此事,自然無人關心區區一介樂師。”


“果然,龍顏震怒,如江水滔天,取人性命,只在頃刻之間。”


“這昭雲長公主是懿宗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如今薨歿,悲慟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可憐御醫一家的枝蔓,為公主殉葬。”說著湊到近前,用那牡丹摺扇半掩薄唇,低下聲音道:“聖上如此辣手,你道為何?”


“為何?難不成另有隱情?”


此人將手中摺扇一收,頷首道:“正是。”


唐朝古風版三生三世:第一世之相見歡


二. 金風玉露一相逢


長安城中有兩樣事物,備受推崇。一件是牡丹,另一件是雅樂。


人們愛重牡丹,始於天寶年間。牡丹國色,花開時節,傾城傾國。當時,玄宗皇帝親筆御題:“人間第一香。”從此之後,牡丹寵冠群芳。就連尋常百姓家,也要種上幾株。到了當今的懿宗皇帝,更是以不賞此花為恥。


至於雅樂,京城之中,貴胄子弟,皆好之。只因詩言志,歌永言,用雅樂來教育子弟,使其直而溫,寬而慄。


對雅樂極其推崇,樂坊自然就成了文人雅客,皇親國戚的第一消閒之所。豐樂坊在長安七十二樂坊中首屈一指。


墨弦便是豐樂坊的首席樂師,專司箜篌,一手箜篌彈得出神入化。他彈箜篌時,猶如崑山玉碎,芙蓉泣露。長安城東南西北十二道城門,八條大街,無不沉浸在那二十三絲絃聲中。


這等人物,自然得到當今聖上的青眼,幾日便要召見一回,王侯將相立馬相迎。


說來因是前世的緣分未了,一次墨弦入宮演奏,途徑御花園中的牡丹庭院,恰遇長公主昭雲正在賞花。


四目相對,墨弦覺得,她雙瞳似秋水,彷彿要將他溺死在其中。急忙收了目光,頷首低眉,作揖行禮。


長公主也痴痴望著他。


眼前的這個人,身姿挺拔,意氣風發,眉眼皎潔如月。頭戴白玉冠,衣袂飄飄如雪。正當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一把御賜的重金摺扇,掛在腰間,一個行草字體的“墨”字刻在扇柄。那雙能彈出絕世音符的手,乾淨白皙,修長如竹。


許久,墨弦才微微抬頭,再行禮道:“樂師墨弦,見過長公主。”


長公主這才回了神,柔聲細語地免了他的禮,臉卻泛起一抹嫣紅,移步轉身,便要離去。


墨弦目送長公主窈窕至極的背影,不覺有些出神。莫名地覺得,長公主不似其他豔俗女子,倒有一副冰清玉潔的傲骨仙姿。


若把眾佳人比作城中繁盛的牡丹,那些女子不過如粉紅色的骷髏一般。唯獨這長公主,恰如一朵光華綽約的“崑山梨花雪”,素白潔淨。


長公主遠遠走出幾步,轉頭回眸,杏眼微帶笑,風流又添幾許。回身再行幾步,一隻金釵輕聲落地,似有意,似無意。墨弦七魂八魄歸了竅,快步上去,拾起金釵,是一隻纏絲鏤空牡丹,只見簪頭一個小小的“雲”字。待他抬頭目光追去,長公主婀娜身姿已然走遠。便只能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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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寸相思一寸灰


墨弦本來是個執琴歡樂,逍遙天下的性子,但也惜花、戀花。長安城中絕色的牡丹,就是他留在此地的念想。


自打在御花園牡丹苑中,一面之緣後,逍遙不在,倒平添了一絲煩惱。他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身份雲泥之別,所愛隔山海。喜的是滄海桑田,弱水三千,終於等到他的那一飲。


痴念一起,便生妄念。妄念一生,便是沉淪,他甚至有了一個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每每思慮至此,就會心搖神動,走火入魔一般。這求不得的苦,如今是十足十的嚐了一遍。


坐在豐樂坊的單獨別院裡,看著庭前牡丹,他便想起長公主秋水般柔情的雙眼。那雙眸子,讓墨弦覺得天地安詳,無限喜樂。她的淺笑安然,像微風,沁人心脾,又不動聲色。


他的手拂過琴絃,在曲木上有節奏地敲了數下。一縷青煙嫋嫋,化成一隻蝴蝶的形狀,這蝴蝶通身雪白,但頭卻是一個俊俏公子的模樣。


墨弦對著眼前這個蝶身人面的傢伙,沉吟道:“你來了,小白。”


“我聽你彈琴,已有千年,從不像方才這般,晦澀難聽,實在是辱沒你音妖的名聲。”那個蝶身人臉,被喚作小白的說道。


“小白,你有所不知,原來我了無牽絆,如今惆悵滿懷。”


“可是在這待膩了?長安自那李世民開始就是這般,沒半點新鮮,不如我們去蜀地走走?聽聞那裡芙蓉花海,不比牡丹差分毫。再不濟,還有蓮風送香,竹露清明,三秋桂子。”


“牡丹……牡丹。”


“你怎一直叨唸這兩個字?可有聽見我說什麼?”


“小白,我怕是不能同你一起去了。不如你先去,我把這裡的牽掛了了,再去與你會合。”


“你說的這是什麼混賬話!沒的寒了兄弟的心。咱們倆相伴數載,你若有什麼心事,儘管去了,我陪著你就是了。”


“你罵的對,天地之間,若沒有你相陪,這無盡的歲月,我該如何打發呢?只是……她就算與我一起,又能陪我多久呢?”


“我道是為何?原來是千年鐵樹開花。倒是哪家姑娘?”


“她,喚作昭雲。”


“昭雲?可是大明宮長樂殿裡的那位昭雲?”


墨弦靜默之中,點了點頭。


“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雲端。”那蝶身人面的好兄弟一邊蹁躚,一邊斷斷續續地哼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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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春過無痕夏無聲


“長相思,在長安,憶君迢迢隔青天。”牡丹苑中的璧人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她忽然之間,如夢初醒一般,就往紫宸殿奔去。


一日之後,一紙聖旨捧在墨弦的手中,他心裡不斷重複著一句:……命墨弦為長公主之琴師……


長安這地方不多雨,怎倒是今年,春雨連綿?像極江南的梅雨季。陰鬱又磨人的細雨過後,清風徐來,雖有些涼意,卻格外舒適。


踏著雨後的石板路,在大明宮裡曲曲折折,墨弦便來到眼前的長樂殿。昭雲長公主早早站立在門楣旁,看著雨後豔陽,把眼前的人裹上一層琥珀色的金光,一陣暖流通透到四肢百骸。


“墨弦師父。”


“樂師墨弦,見過長公主。師父二字,實在承受不起。”


“免禮。今後,你教我音律撫琴,自然是昭雲的師父。”


自此之後,牡丹簪子別青絲,一曲箜篌伴佳人。墨弦教的格外用心,本就出神入化的琴音,如今更多添了萬分柔情。引得闔宮上下,無一不痴醉。


長公主多數時間都坐在硃紅色的窗稜前,靜默地聽墨弦撫琴。春意闌珊,雨綿綿,那些種在東南一隅的青梅樹,嫋嫋臨風而立,彷彿也如逢上意中人一般,嬌俏可愛。


在江南,暮春時節才是青梅落蒂之時。這北方的青梅,因著氣候不適,本來就不易結果實,哪知如今,卻碩果累累。


墨弦看著庭院中的梅子,愣了愣神,有道是“竹馬青梅”,那一定是最美好的牽絆。可惜,我與她,生生世世,都不會有。


“墨弦師父,為何事憂心?”長公主昭雲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問道。


“見過長公主。微臣只是在想,梅熟將要落蒂,終將變成泥土,甚是可惜。”


“想留住這梅子,又有何難?青梅酒、梅子香露、梅子醬、脆梅,往年的長樂殿是樣樣都做得。墨弦師父若是有意,今年,不如一起。”長公主杏眼含笑。


“微臣……樂意之至。”


“墨弦師傅,這梅子酒才是青梅的正經歸途,不如,我們先做梅酒如何?”


“我們?”墨弦心底默唸道,一陣歡喜,便答:“微臣,尊長公主之命。古時之人,青梅煮酒,方論英雄。如今,長樂殿中,青梅煮酒,情惹朝雲。”


“可是我名號中的昭雲二字?”


“這……雖不是,但微臣也該死,竟然一時糊塗,忘了避諱長公主名號。”


“墨弦師父,自你我相見,我從未稱自己是‘本宮’,只因你我師徒,不必拘泥世俗禮節。我倒覺得方才你說的情惹朝雲,妙極了。”


長公主含笑凝睇望著墨弦又說道:“此情化作,千尺琴絲,萬縷絃音,惹住昭雲。這樣改改,可更好?”


墨弦聽了,不禁百轉千回,柔情更深,千年來第一次緋紅了臉頰,只頷首道:“甚好。”


長公主親力親為,採摘、清洗、浸泡、醃製。墨弦幾次想要幫她,她卻不肯。


他只能在旁陪她說話。


“微臣聽聞,南方蜀地,有一處地方盛產青梅,只不過那裡稱為‘蕭梅’。果汁豐富,酸味醇正,拿鹽和糖深深地漬出來,嫩脆爽口,健脾開胃,是江南女兒家的最愛。”


“墨弦師父見聞甚廣,可惜,我在這深宮,江南蜀地的煙雨濛濛,青竹嫩筍,梅子成林,怕是見不到的。”


“長公主若願意……墨弦願陪你走上一遭,看看江南,品品蕭梅。”說完,痴痴望著她。


“如此……甚好。”昭雲欣喜。


殘春總是匆匆,疾風伴雨如馳驟。待到那青梅一個個下入璧瓦瓷壇中,方覺已是夏至。


“墨弦師父,待到重陽,便能飲青梅酒。到時候,勞煩請師父,輔以箜篌。”


“長公主親釀的青梅酒,墨弦三生有幸,才得飲一盅,定要以曲回贈,何來勞煩一說。”


昭雲淺笑,如天邊一抹淡淡的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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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柔水佳期似美夢


重陽佳期,大明宮中懿宗設皇家鹿鳴宴。一來是慶祝九九重陽,二來是款待科舉高中及第的學子。既是皇恩浩蕩,又是皇家重視人才。


前殿之中,風月笙簫,共樂昇平,文武大臣歌功頌德,懿宗皇帝喜不自勝。


墨弦一日之中彈奏數曲,懿宗體恤他辛勞,賞賜一番之後,令他回自己別院休息。


皓月當空,他鬼使神差一般,繞道長樂殿,本想遠遠看看長公主,哪知她心有靈犀,早早站在迴廊下,似是翹首期盼。


“墨弦師父,果然,你會來。”


“見過長公主。”


“你我的約定,可還記得?重陽節,青梅酒。”


“墨弦不敢忘。”


“那……有請墨弦師父,入長樂殿,青梅酒已經溫好了。”


墨弦還未曾品酒,就亦如喝醉一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快樂,又是迷惘。他一會兒篤定,公主對他是有愛戀的,一會兒又發愁,這一切不過是自己多情。


正當他魂不守舍之時,長公主已挪步過來,忽而牽起他的手,道:“墨弦師父,秋風颯颯,青梅酒失了溫度,再燙熱,就少了原來的香醇。”說罷,牽起墨弦便往殿中走去。


墨弦的心,彷彿要從腔子裡跳出來,無言之中,腳步細碎地跟著,一雙明眸緊緊盯著前面的璧人。他心裡暗想:“罷了,無論如何,只看今晚。”


想罷,他單臂一用勁,一把將前面的昭雲長公主帶入懷中,緊緊摟住。千百年來,他第一次覺得時間停止,萬物皆空。他的手緩緩劃過長公主的青絲,呢喃著:“昭雲……昭雲。”


昭雲此刻沒了聲息,只用一雙柔軟的小手,上下劃過墨弦的脊背,過了多時,才輕聲說道:“是佛祖慈悲,讓我能遇見你,只求君心似我心,縱然明日將要赴死,我也滿足了。”


“昭雲……我的昭雲。這話原該是我說,怎叫你一個女兒家說出口,是我不好。我願用我的一切,去換跟你的長相廝守。”


昭雲抬起頭,眼睛上蒙了一層氤氳水霧,含情脈脈。


月下花前的那一壺青梅酒,令人唇齒留香。


終是一夜醉春情,沉夢酣然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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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上窮碧落下黃泉


北風凜冽,冬日的陽光卻溫暖和煦,一對璧人寬衣解帶,臥在芙蓉帳中,相視而笑。


“昭雲,你可願與我天涯海角,逍遙自在?”


“自然願意。”


“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就去那一處盛產‘蕭梅’的地方,可好?。”


“我一定想個法子,帶你出去。我們隱姓埋名,你道好不好……”


墨弦緊緊摟住昭雲,目光上揚,卻呆住了。他哪裡曉得,那懿宗皇帝何時推開的門,已站在門口。懿宗的眼光像刀子一般,似乎要將墨弦凌遲。


為保公主聲譽,懿宗下令不許聲張此事,只是在北風中將墨弦綁了出去。懿宗吩咐親信,先要割了他的舌頭,不可讓他在宮廷路上亂說一個字。繼而,押著鮮血淋漓的墨弦,去往後山的亂葬崗,公主則禁閉在長樂殿。


那墨弦的前襟滿是鮮血,到了亂葬崗,他起初還是站著的。一個親兵,一棍下去,髕骨碎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接著就是打在肉身上的沉悶之音。他並未覺得吃痛,只是感動肉身麻木,腦海中不斷回想那些個夜晚,她玲瓏的側臉和軟軟的青絲。


他最後一個記憶是感到什麼東西扔在他的身上,然後,火光沖天。他模糊地喊了一句:“昭雲……”


懿宗的親信看著在火中燃燒的墨弦以及他的箜篌,想來這人已經被挫骨揚灰,便回去覆命。


一道聖旨宣告眾人,墨弦身染重病,暴斃而亡,因琴藝精湛,著意厚葬。


一年中的第一場雪,此時隨著寒風飄飄蕩蕩的落了下來。


長樂殿中,昭雲推開窗子,望著皚皚白雪,忽然一隻白色的蝴蝶嬌弱地飛到近前。她用手心拖起它,只見它的觸角不停地晃動。


昭雲把它捧到殿中,放在紫檀桌上,那桌上還擺著去年春日釀的青梅酒。


“去年春日長相對,今年春日難期會。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昭雲輕輕唱出這句《敦煌曲子詞》,卻已無箜篌之音相伴。


當晚,三尺白綾,如雪一樣,在長樂殿飄散開。婢女慌亂之中,急傳御醫,卻也是無力迴天。


哪想到,御醫卻發現長公主已經有孕在身,足足兩月有餘。


懿宗勃然大怒,這等醜聞如何能公告天下。權衡之下,只能稱作為長公主陪葬,犧牲了數百條性命,只保全皇家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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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後記


“我道是為何?原來這其中竟是如此緣由。”鳳鳴茶樓的茶客,聽過之後,唏噓不已,卻也疑問道:“這個中隱情,你又是如何得知?”


對面的茶客,只是輕搖摺扇,卻也不答,笑笑道:“天色漸晚,雪夜微涼,不如換個酒家坐坐,推杯換盞之時,我再與你說說,我是如何曉得這隱情的。”


“甚好,甚好。”


二人出了茶樓,經過豐樂坊,卻見門口石獅子上落了一隻素白的蝴蝶,兩人一驚,揉了揉雙眼,再看,卻又空無一物。


豈不知,這蝴蝶歪歪扭扭,正向那亂葬崗飛去。


“墨弦,這皇帝老兒如此狠手,把你肉身盡毀,就連你那上古神木製成的箜篌也不放過。”


“小白,這次……是我連累了你。只是,不知昭雲她如何了?”


“我之前飛去長樂殿,那長公主,因著你,也殉了情,可惜……”


若墨弦現在還有肉身,聽了這話,怕是要從眼眶裡湧出血淚來。


“小白,我不該,我不該妄想她。我這個人不人,妖不妖,怎麼能對她生出許多的貪念呢?是我,都是我……”


“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觀是邪謂何?”小白輕輕唱道,還未唱完,細弱的歌聲已經淹沒在白雪之中。


【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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