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一生欠安》,作者李夢霽,北嶽文藝出版社2016年出版。
歷朝歷代,最高貴的女人,一是女皇武則天,一是西太后慈禧。
我曾以為自己有機會成為她們。
殊不知,命運讓我流離一生,獄中孤老,死無葬身之地。
我是中國歷史上,最後的皇后,婉容。
【 一 】
母親愛新覺羅氏,乾隆皇帝後人,正黃旗,排行第四,人稱“四格格”。生我時患了產褥熱,英年早逝,姨母“二格格”將我養大成人。我繼承了母親明豔嫵媚的眉眼,性子卻似姨母般擔當果敢。
如詔書所言,生來華貴。
辛亥革命後,清廷式微,宣統帝溥儀遜位,仍居紫禁城。
十七歲那年,我受封皇后。
大清雖亡,皇室婚禮,盛麗依然。
我們滿人成婚,皆是夜行。寅時入宮,風清月白,九霄朗朗。
浩浩蕩蕩的鑾儀衛,護送鳳輿,行至帽兒衚衕郭布羅府,停在內堂正廳,面朝東南。
我穿龍鳳同合袍,梳雙髻,戴雙喜如意簪。紅蓋頭,手捧一隻蘋果,由人牽著升入鳳輿。鳳輿裡有藏香的味道。
不準家人陪伴,只有父親跪在府外紅毯送行。
從此,我不再是郭布羅家族女兒,而是滿人皇后。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我的人生,就此開始了。
京城街頭,燈火通明。
熙熙攘攘的人群通宵不眠,只為一睹皇家婚儀。
到了坤寧宮,過火盆、馬鞍,福晉接了我手中的蘋果,換成寶瓶。進喜房,蓋頭被小心翼翼地掀開。
我見到溥儀,瘦削,白淨,弱不禁風,眉目間又有凜然威儀。
我忽然感到很好笑。就像一個英雄虎膽的人,偏偏生了白面書生的模樣。又像一個人,滿肚子洋玩意兒,卻不得不天天馬褂長袍。總歸是彆彆扭扭地困在一個套子裡,掙不脫,又不安生。
“美人如玉。”溥儀對我說。
我是整個皇族出落得最俊俏的姑娘。不然,也做不得皇后。
揭下蓋頭,我四下打量這間婚房。逼仄的空間,沒有陳設,屋頂牆面盡塗成紅色。龍鳳喜床幾乎佔了房間一半,床上鮮紅的錦緞被褥,繡著龍鳳呈祥。正中一隻寶瓶,內有珍珠、寶石、錢幣、五穀,四角各置一柄如意。
溥儀坐在我身旁,面色嚴肅,“朕如今有了一後一妃,若不是鬧革命,應是開始親政的時候了。”
說罷,揚長而去。
洞房花燭夜,我獨守一汪紅燭,捱到天明。
窗外,月西沉。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二 】
翌日,東暖閣坐滿前來賀喜的各國使節,都是深眼窩、高鼻樑的洋人。
時代不同了,從前叫“朝見”,現在叫“會見”。
我第一次以皇后身份公開露面,梳最隆重的兩把頭,髮髻高高,綴滿絨花。頭飾很重,壓得我幾乎走不動道。我恍然感覺自己項上的,除了腦袋,還有許多其他東西。
一眾丫鬟扶我走入東暖閣,緩慢而端莊,步步生蓮,儀態萬方。
洋使節及夫人們都說,從沒見過如此高雅的中國皇后。
我和溥儀都懂英文,這場會見交談甚歡。
晚宴過後,照例看戲。
慶賀新後入宮,紫禁城的大戲,足足唱了三天。
最後一日,梅蘭芳和楊小樓演《霸王別姬》。這出戏尚未公演,梅蘭芳又是譽滿京城的名角兒,還未開腔,已引得眾人矚目。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虞姬”唱罷,自刎,舉座潸然。
一個聲音冷冷地說,“大婚之期,演《霸王別姬》,氣數將盡了。”
我循聲望去,看到一個頭戴金簪玉簪的年輕女子。細眼,碩嘴,左頰一粒黑痣,模樣甚不好看。
貼身丫鬟在我耳旁低聲說:“這是淑妃。”
身為皇后,自是不許“氣數將盡”之類言辭惑眾。“淑妃妹妹,何必出此不詳之語。”
“這都什麼年頭了,還姐姐妹妹,皇后妃子分得那麼清,自欺欺人。”
她面露慍色,愈發醜了。
我微微淺笑,“妹妹頭上的兩柄簪子真不錯。”
她得了意,眉頭稍見喜色,伸手撫著簪子上的流蘇,“皇上昨兒賞的。”
一面說改朝換代,不分后妃,一面又對皇帝的賞賜喜形於色,可笑之極。妃嬪的髮簪,原本依時節而改,冬金夏玉,她卻同時戴金簪和玉簪。想來定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初入宮,沒見過什麼世面,也聽不出我言語間的嘲諷意。
散了戲,我回住所儲秀宮。
“那淑妃什麼來歷。”我問下人。
丫鬟們七嘴八舌。淑妃名文繡,四處借錢籌了白銀五十餘萬兩,買皇后之位。本是欽定的皇后,終因血統不正、出身卑微敗北,成了妃,對我心懷嫉恨。入宮前,住貧民區,靠納襪底為生。迎娶她時,皇室嫌她孃家寒門小戶,怕人笑話,安排她提前入住舊吏部尚書府,自此出嫁,以抬身份。
真真假假的傳言,自是信不得。我只是懂了她的嗔怨。貧寒而貌醜的女人,為皇后之位拼盡全力。得到了,是錦衣玉食的另一重天,得不到,便退回到寒門原點,餘生只有掙扎和冷眼。沒有退路,所以沒有底線。每一步都戰戰兢兢,窮兇極惡。
對這種人,我一向避而遠之。可後宮是這樣一個神奇之所,讓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不得不同在一方屋簷下,為爭一個男人的寵愛而攻心鬥法,頭破血流,躲又無處躲。
宮門深似海。
【 三 】
“這一百兩你拿去用,不夠再取。”
此後,淑妃每隔一陣子,便會到我的儲秀宮來,以“請安”之名討要銀兩。
溥儀欣賞我通英文,見識廣,會見洋人時,總帶著我。平日裡,偶爾領他的洋教師來儲秀宮,給我講西方的風土人情。
“這蘇格蘭老夫子給我起了個洋名,叫亨利。”溥儀對我說,又轉向洋教師,“老師也給婉容起個外國名兒吧。”
洋教師滿臉笑容,“英國曾有位女王,叫伊麗莎白。皇后氣質高貴,這名字正合適。”
“女王伊麗莎白,相當於外國的武則天吧?”我笑著問,大家都開懷笑了。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冷笑。我望過去,淑妃帶著丫鬟,氣鼓鼓地轉身離去,也不問安。大抵是見我和皇上親近,妒意中燒。
沒過兩天,硬是讓溥儀也給她請了英文教師。
東施效顰。
若我此生,終日困在波濤洶湧的後宮裡明爭暗鬥,倒是萬幸。
時值大爭之世,入宮未及兩年,便遇“逼宮”。
溥儀、我、淑妃,悉數被趕出皇宮,攜部分銀兩和少許衣物,住親王府。後又遇變故,遷往天津靜園。
一幢三層樓白色洋房,溥儀與我住二樓,淑妃在樓下。
不必說,她又醋意叢生。
我不由得想起某年元夕,溥儀正在我宮裡有說有笑,下人匆匆來報,說淑妃要用剪子捅小腹自盡。爭寵到這步田地,已是山窮水盡,背水一戰。沒承想惹惱了溥儀,“她慣用這伎倆唬人,誰也不要理她!”溥儀憤然呵斥。淑妃碰壁,自知無趣,不敢再以自盡相要挾。下人們笑話她偷雞不成反蝕米,私底下不稱她淑妃,改稱“刀妃”。
淑妃貌若無鹽,見識寡薄,本就不是可愛之人。若能安分守己便罷了,偏生善妒,心比天高,事事拼搶,從頭到腳的小家子氣。
“皇后,你前些天給我置辦傢什的銀兩,這是餘錢。”淑妃拿著為數不多的幾枚銀元對我說。
“只剩這麼一點了。”我隨口一說,心想這物價漲得真快。
“我可沒貪。你若信不過,我給你細細數來,大喇叭唱機一個,落地青花瓷一隻,掛鐘一枚……”
她眉飛色舞,比手劃腳,給我講市價,講她從東城走到西城,如何貨比三家,與人殺價。渾身蒙了一層油膩膩的腥氣,散著銅臭。我從不關心這些,這都是下人們操心打點的事,我不懂,也不願懂。她的碩嘴一張一合,我聽不見聲音,只覺得很煩躁。
我轉身拉開抽屜,取出所有銀兩,放在她手上,“錢都給你,你回屋吧。”
我受不了她繼續唸叨。
她驀然收聲,惡狠狠地瞪我一眼,跑出門去。
霎時安寧。
晚飯時,淑妃隨從太監跌跌撞撞跑進來,報告溥儀:淑妃出走了,還要同溥儀“離婚”。
小小靜園頓時沸騰。
聽說牆外已是滿城風雨。
淑妃請了律師,要上公堂,控告溥儀虐待,還四處宣揚溥儀有疾,不能生育。
這場“刀妃革命”,不僅抹煞“龍顏”,也使整個愛新覺羅皇室蒙羞。家醜不外揚,即便情分盡了,也不必張揚人短。她一向如此,沒有退路,所以沒有底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哪管他人洪浪滔天。
最終,她放出聲,要求溥儀支付贍養金50萬元。
左不過是為了錢。
機關算盡。
有人說我逼走了淑妃。其實逼走她的不是我,是這個階層。她想像上等人那樣生活,卻帶著底層人的烙印,一面追求,一面排斥,渴求優渥又嫉富如仇。她憎恨自己的出身,也憎恨我們這些所謂的“剝削壓迫者”。既不甘心柴米油鹽的苦日子,又不能習慣心安理得地鐘鳴鼎食。活得擰巴,臆想出皇帝虐待、皇后刁難。
階層不同,總歸是不能共生。
【 四 】
【 四 】
淑妃走後,溥儀待我不似從前。他認定我是“刀妃革命”的始作俑者,是這樁醜聞之源。
溥儀把對淑妃的恨,盡數轉嫁到我身上。
倘若淑妃當真因我而走,為何絲毫不顧念溥儀顏面,坦言其疾,又為何所提要求,皆與我無關?
聖上永遠正確,男人永遠正確。責任誰擔?女人。
商紂亡國,罪在妲己。
漫長日月裡,溥儀對我視而不見。我何嘗不想一走了之?
可我走不了。
若我也效仿淑妃,絕塵而去,世人該怎樣奚落溥儀,這個生不逢時的末代皇帝!
猶記父親長跪府前,所接聖旨:“郭布羅·婉容,毓質名門,生來華貴,今立為皇后,為天下之母儀。”
淑妃革命時,正值江淮發大水,我捐獻名貴珍珠賑災,一時傳為美談。縱使天下已不是從前的天下,我卻仍是從前的婉容。身負郭布羅氏族厚望,皇家顏面和國G母威嚴,於我而言,重於泰山。
我項上的,除了腦袋,還有許多其他東西。
日子荒蕪。
我和溥儀共處一室,形同陌路。
“九·一八”事變,溥儀被日本人騙去東北,做滿洲帝國皇帝,不過是名副其實的傀儡。
世人說他叛國,我不以為然。溥儀作為一朝天子,六歲遜位,常懷有對列祖列宗的愧疚。他對江山社稷的無限悲涼,對“帝位”的難捨眷戀,皆因渴望光復祖業。在他心裡,國即是家,依然姓愛新覺羅氏,怎忍背棄?家道中落的男兒,想振興家業,本無可非議,可對歷史而言,就是逆勢而行。
可憐生在帝王家。
溥儀最常說一句話:“千百年的祖宗基業,在我手中葬送了。”
我跟他去了東北。
明知此行不易,卻還是想陪著他。
這世上再無一人,如我這般懂他,惜他,憐他。
我第一眼見他,就看出他彆彆扭扭地困在一個套子裡,掙不脫,又不安生。
他以為去東北當皇帝就能掙脫這個套子。
誰知掙脫枷鎖,又陷牢籠。
可憐薄命做君王。
緝照樓,東北新居。
居室有地毯,四壁綵綢,明黃色,讓人想起“金屋藏嬌”。小軒窗,風吹簾動,日光寸寸斑駁,富麗典雅。
身旁的“日本侍女”,名曰服侍,實則監視。我在此處的一舉一動都在日本人掌控之中,如同籠中雀。
溥儀處境更差。說是皇帝,連出“宮”的權力都無,一言一行都受控制。“傀儡皇帝”宮內對日本人曲意逢迎,宮外遭中國百姓唾棄。
我原以為,我們流離失所,同病相憐,應相濡以沫共渡難關,沒想到苦難把他打磨得喪心病狂。溥儀在滿洲帝國的生活,只有打罵、算卦、吃藥、害怕。
他無力掙脫日本人的魔爪,就蹂躪近旁的人。對太監和侍衛幾近變態地打罵,對我則是百般羞辱。
我從沒見過那麼扭曲的人。在狼的面前是羊,在羊的面前是狼。
緝照樓裡的歲月,生不如死。
我染上鴉片。
在繚繞煙霧裡,暫且忘卻半世的悽風苦雨。
溥儀見我抽大煙,更為厭惡,常常藏了煙槍,看我犯毒癮,滿地打滾,他在一旁朗聲大笑。
他已然變成魔鬼。
我也被逼崩潰。
所有曾經心存感念的皇恩浩蕩和皇族榮耀,都在溥儀無休無止的凌辱中灰飛煙滅。
我為自己不值。
傾盡全力去愛的男人,竟這般醜陋不堪。
我和溥儀的貼身侍衛生了一個女兒。乳母說,女孩剛落地,溥儀就把她扔進了鍋爐。
確乎是他的風格,我信他做得出來。
我不愛那個侍衛,甚至不愛十月懷胎誕下的女嬰。我只知道,這是溥儀的死穴、恥辱和煉獄。所謂瞭解,是知其痛處,然後狠狠地戳上一針,同歸於盡。
從此,我被打入冷宮。
終日與煙槍為伴,常看到淑妃在我身旁遊蕩,笑我可悲。
人們說,皇后瘋了。
【 五 】
溥儀再次宣告退位。
他倉促逃亡日本,留我在東北。
臨行,他來看我,“與其說你是我的妻子,不如說是個擺設,是我的殉葬品。”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我已病入膏肓,時而神志不清,自顧不暇。
一路流亡,被俘,坐馬車遊街示眾。馬車插白旗,上書:“漢奸偽滿洲國皇族”。
街道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
我恍然看見當年出嫁的場面,燈火灼灼,人頭攢動。忽然腳底升騰起一股力量,我在眾人利刃似的眼光裡,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臉,粲然綻開一個微笑。
我彷彿聽見人們說,從沒見過這麼高貴的皇后。
又彷彿聽見人們說,這女人當真是瘋了。
北方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