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古代國家形成的比較

文 / 許倬雲

許倬雲:古代國家形成的比較


古代國家在世界各地都先後出現過。在此我想歸納各種出現的過程以及它們的特性(有些是共性的,有些是特殊的)和大家討論一下,看是否能總結出一些道理來。表中我只舉了幾個例子,有些例子年代的並列並不表示它們是同時代,例子之間沒有同時代的相互關係,只是幫助大家記憶年代而已。

許倬雲:古代國家形成的比較



我把古代國家形成大體分成四類,每類有些階段性,但階段並不一定是延續的,有跳過某個階段的,有中間長期某個階段不出現的,有的類型到了某個時期不再發展了,各種情況都有。每一種例子都是一個個例,互相之間不一定有演化關係,也並不一定有相互影響的關係。我把古代國家分成四種形態,是從一個離國家形態還遠的叫作“複雜社會”講起;第二種形態是“初期的國家”,這是國家前面的、不是組織得很緊密的國家;然後是正規的國家形態;最後國家擴張為帝國。這四種形態沒有一定的演化,但有一個擴張領域的過程。國家是當作一個政治體,但是為什麼第一階段我說是“複雜社會”,而不說是“國家”呢?因為第一階段它的政治權力不高,所以把它叫作一個“社會”。以上是幾個定義。


1.複雜社會


複雜社會前面還應有一段演化的過程,那就是從簡單社會轉變為複雜社會的演化。若干個有別的群,不管是社群或是社區(一個社區可能就是一個小村落,一個社群就是一個小的群落),由於它們居住的相近(有五六個,七八個,十來個……),其活動範圍在一個地區裡,它們會逐漸發生接觸和融合,這樣終於會有一個群變成超級的群。這個超級群就可能是一個複雜社會了。為什麼複雜呢?群與群之間不完全具有同樣的功能,就像白人剛剛進入非洲之前的非洲,或者說是在美洲歷史上反映出來的一些群。在這些村落的群裡,每個村落裡不一定有不同的職業,但許多不同村落各自操不同職業,有的打魚,有的打獵,彼此可能就有了交換關係,所以在一個村落群裡面的各個村落就有了功能上的分工。另一個可能性:在超級村落裡面有一個帶頭的村落,我們把這個帶頭村落叫作村落的中心,這一個群少至五六個多則10來個村落。這個群體的範圍就不小了。所以它在縱的方面表現為承襲現象,橫的方面它具有功能的差異,這就是所謂的複雜社會。


我們再看看錶中的幾個例子,這些例子是從西向東排列的(表中沒包括中國,因為大家都很清楚)。表中第一行是埃及。埃及的複雜社會應當是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前,分佈在尼羅河流域。這個河流的特點是兩邊河岸都是高高的石灰岩山林,河谷平原非常狹隘,北方河口地方才有一個三角洲。在這個灌溉平原上,上面有一串瀑布和峽谷,不能航行。從第一號瀑布往下走到河口,距離不遠,但中間有20~30個“州”。州這個詞(nom)來自法語。一個Nom大概就是一群村落,它們有些共同的事業,它們大概共同合作把這個灌溉系統做好,是一個共同協調的組織。一個尼羅河流域有20~30個州,所以可以想像每個州相當小。可是他們逐漸合併,合併成稍微大一點的複雜社會,我們可以稱之為區。一個區內有中心城市,下面有州,州下面有若干村,這已經變成了三級制組織。一個地區大致有一個地方神,有的是獸頭人身的神——這是他們群體的標誌。這些神有著不同的名字,是人們的保護神。在區內中心城市往往會有一個神廟,作為他們共同崇拜的中心。這個廟本身具有團結這個複雜社會的功能。它吸引所有附近複雜社會的成員去那裡聚會。這就是埃及的複雜社會。


從北非的埃及,稍微移動,我們走到了地中海。


地中海愛琴海有許多小島。愛琴海的半島——希臘半島,本身也不大。愛琴海里的小島以及希臘半島尖端至地中海東岸海域上有許多小島。在公元前2700~2800年左右,有一個米諾斯文化,是考古發掘出來的。這是一個很有地方色彩的文化,是體現了諸島嶼共性的一個文化。這片海域上,幾個小島之間可以航行。他們共有一個小的文化傳統。這幾個小島裡有一箇中心(即米諾斯島),島上發現一個大型公共建築,以前被叫作宮殿,現在看不見得是宮殿,因為米諾斯最主要的象徵是迷宮和牛神,迷宮不一定是統治中心,恐怕也是禮儀中心。


這一串小島的總人口並不多,因為島很小,他們之間有商業交往。往北走時,南部島嶼要在靠北部的島上停停,往東走去亞洲大陸時也要在海灣處靠泊,所以他們之間有一種互助互依關係。有時他們要組織一個船隊,從別處運來糧食,有時他們也會作海盜,劫掠別的地方的村落。這也是生活的共同體了。


再往東是兩河流域,這是由兩條大河包起來的地區。北邊的是底格里斯河,南邊的是幼發拉底河,它們的發源地很遠,到了流域中部兩條河相隔不過20裡,然後又岔開,到河口又接近了。所以兩條河包圍的這塊地區就是狹義的兩河,真正的翻譯應叫“河中”(如同我國漢朝的“河中”一樣)。


這個地區考古發現至少有兩個代表,歐貝德(Ubaid)和烏爾(Ur)。歐貝德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落,周圍有一些小村落環繞,這樣大的村落裡面也有相當大的公共建築,而且還有一個人造的土山(當然這個人造土山與後來的相比並不太大)。這些村落也必須彼此合作:兩河之間的地區除了泥土還是泥土,它是由兩條河沖積形成的。在新石器時代石料是生活必需品。所以他們從旁邊的扎格羅斯(Zagros)山(今天伊拉克北部的界山)取燧石。他們共同開採石料,共同使用,當然他們也合作開鑿一些灌溉系統,調節旱澇。


再往東走到了印度河流域。在公元前2300年以後,有一種哈拉帕文化,分佈在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化維持的年代不算長,但很興盛,文化水平相當高,後來卻消失不見了,其原因尚不清楚。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社會,有很大的遺址:高地一邊有用於防衛和管理的建築物;低地一邊是商業和居住的地區。管理的一邊有相當考究的神廟,居住一邊有相當大的交易市場。當時人們的生活是不錯的:有公共浴池和用於防衛的碉堡及穀倉。現在在印度河流域有好幾百個哈拉帕文化遺址,大小都有,可以分出三個等級,最大的是摩亨佐達羅(Mohenjo-dara),也有很小的。它們之間只有大小之別,而佈局大致都很相似:高的一邊是宗廟與禮儀中心,矮的一邊是市場和居住區,從儀禮具有的重要地位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複雜社會。


從以上這四種複雜社會看,我們可以發現一些特點:複雜社會是社區、社群的複合體。因為有某種社會功能上的需求而合作,合作之後有了等級關係。但是這種等級關係不一定是必然的。有些非洲和美洲的複雜社會是沒有等級的:一串村落有20~30個,沒有酋長,可是他們認為是屬於同一個群。本地文化在這個群體中逐漸融合,形成一個明顯的區域性文化。這就使我們聯想到中國考古學大師蘇秉琦先生的區系類型觀點。蘇先生的理論其實具有相當程度的普遍性。


這個複雜社會通常是以禮儀中心(禮節、儀式)作為其中心。我之所以叫禮儀中心,而不叫宗教中心,是因為宗教的定義有相當嚴格的界定。至少一個宗教系統須具備某種教義。而這裡只有儀式和崇拜對象。禮儀中心的掌權人往往是祭司或者是擔任祭司的氏族長老。長老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


複雜社會的進一步發展是人數多了,佔有的空間面積也大了。可是未必有分明的邊界。在新石器時代很少有爾疆我界的。等到這種團體大了,他們就會吞併附近小的沒有組成複雜社會的群體。這樣社會就分成了兩級,一級是統治者,一級是被統治者。


2.初期國家


下面我們還從埃及講起。


埃及各個城市後來合併成上埃及和下埃及,後又進一步合併成舊王國,在這裡可以看到明顯是統治階層的法老、王權政府。在古埃及,也有“他人”。“他人”一部分是從別處逃到尼羅河流域來的人;一部分可能是抓來的,絕大多數可能是屬於非複雜社會而被複雜社會擴張時降下來的人。他們不一定是奴隸,只是身份不同。等到舊王國時代,法老的權力開始逐漸出現,但是王與貴族之間的差別不是那麼明顯。法老的金字塔已經開始出現,比貴族的麵包型的墳墓有相當差別。可是法老宮殿並不很大,各地社群的獨立性還相當強。


這時出現了專職的書記(scribes)。埃及文字的出現是很古怪的事,現在雖有許多理論去解釋它,但沒有一個能完全解釋通的。它的出現非常突然,卻又很成熟。有了專門的文書人員,擔任管理政府工作。同時又有軍人(軍人與貴族差不多);這樣,祭司已經不是獨自掌權了。


再往東來到了地中海。我們以希臘城邦為例,它們不在地中海和愛琴海的小島了,而是在希臘半島上,一批又一批印歐民族侵入希臘半島。多利安人(Dorians)是從哪來的今天還不能肯定。總之,印歐民族進入了希臘,在各地建立了城邦。這些城邦不一定是米諾斯那些複雜社會的後裔。他們是軍事征服者,其先以部落形式出現,而部落是有氏族的結構作為其次級團體。城邦構成之後,城邦裡也有氏族形態。一個城邦往往4個左右氏族。氏族是城邦裡的重要成份。部落成員變成了城邦的公民,而原來居住在這裡的人就下降為不是公民的居民。這是公民與非公民的兩級組織。


城邦是一個國家。這個國家裡面有軍人(公民都是軍人),有選舉出來的領袖(如執政官之類),也有受教育的人,還有一批藝術家、文學家和思想家(他們的前身是唱歌和吟詩的),這些是文化人物。他們不參與管理工作,但正是這時公民中出現了這些人。國家的形態已經相當完整,它有了疆界,與鄰近城邦的邊界非常清楚。

這些初級的城邦之間也有共同的文明,它以奧林匹亞大會作為文化上的認同。它帶來的是共同的希臘文化,吸收的是各個地方文化。所以各個城邦、各個初級國家都具有某些特點,也具有某些共同點,而且他們共同認為屬於一個大的文化圈。換言之,希臘這個例證反映的是,一個初級國家屬於一個文化圈。文化圈的範圍要比政治圈大,這是和前面的複雜社會不同的。國家形成過程中一定有當地文化和外來文化的碰撞,有鄰近兩個文化的交流,也有文化本身的轉變,這樣才會有共同的希臘文化(即奧林匹亞文化)。


再往東到了兩河流域,這裡也有許多城邦。這些城邦的原型與希臘城邦很相似。這些城邦又結合成有邊界的國家,它可能不止一個城邦。兩河的小城邦是從複雜社會演變來的,兩者之間有血脈關係。這種演化關係很逐漸、很緩慢,很難有明確可據的時限。複雜社會有個首領,幾個複雜社會合起來就是一個城邦。城邦之間又進一步聯合成聯盟。這種聯盟也可以稱為朝代,哪個城邦處於優勢時,它的周圍附近就以它的名稱命名朝代,例如烏爾第三王朝(Ur Ⅲ)等等。


哪些群體變成了真正的國家呢?不是在城邦區域的中央,而是在其邊緣生成出來國家。一些國家是從部落轉變的,沒有經過城邦階段。但是它看著城邦的樣子,學著城邦的管理,受到城邦文化與組織的影響,由部落一躍成為領土國家——阿卡德(Akad)就是一個例子。它在河中地區的西邊,幾乎是河中以外了。它背後有許多可以擴張的後院,正因為它背後有很大的腹地,所以它變得非常強大了,沖積平原立刻變成了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軍事權力很大。本來祭司長權力很大,但是後來軍事首領權力擴大,大到“大人”自己稱了“王”,並把祭司長降為自己的臣子,政權壓倒了教權。這個過程非常清楚,阿卡德國王把自己的女兒變成女祭司長,幾代女祭司長都是他的女兒。慢慢地,祭司長就變成了君權的從屬。


再往東移到了印度河流域,這裡也有印歐民族從北向南侵犯。我們數不清有多少批,有人說7批,有人說8批,他們一批又一批下來,原來在這裡發展的哈拉帕文化被新來的文化取代了。印歐人南下時是部落,來到印度河流域,甚至到了恆河流域,有一部分還進入德干高原。後浪推前浪:後來者征服先來者。


他們組織的初級國家中兩種形態都有:一類是城邦,它的母型與希臘的極為相似;同時也有由部落變成的領土國家。這兩種形態在印度河、恆河流域犬牙交錯,同時並存。可是他們同有一個大的文化圈——吠陀(梵)文化圈。梵文化圈內也有文化差異,因為每一次對土民的征服都帶有新的印歐民族的成份。這就如同一塊調色板上不斷地加新顏色,從而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層次。在這裡,各地由於貿易流通,有相互的交往。而且經過白馬祭的儀式,不斷有群體間的揉合。所謂白馬祭,是為一個族群,放出一匹白馬,後隨大軍。白馬所到之處,要麼承認白馬其後軍隊為宗主國,要麼抵抗,如果輸了,就派軍隊跟著白馬跑,如果贏了白馬就歸他。白馬跑一圈下來會出現一個眾多族群的領袖。白馬祭並不是真正的戰爭,只是儀式性的作戰。大軍之後是商賈,所以儀式的實質也是貨物流通。


在這裡我們看到一些共性:初級國家作為征服、統治的功能自然是很明顯的,但是它的結合並不是為了政治的企圖,而是有一些別的目的。

舉個例子,兩河流域古代城邦有大型神廟,它是活動的中心。神廟從事兩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是國際貿易。廟宇收集資本,派一隊人到遠處去做生意。買當地缺乏的資源,如石料、金屬……,賣當地生產的東西,如農產品、橄欖油、酒……,他們的遠途貿易抵達地中海岸,如黎巴嫩,甚至到了埃及,向東到達阿富汗。這種長途貿易沒有大量的資本、沒有大批人員是不可能的。兩河的城邦相互尊重。而在兩河以外,商隊還須作戰自衛——神廟的商販功能是很大的。它的第二個功能是社會救濟。在神廟裡,鰥寡孤獨殘廢人、貧而無靠者都有飯吃,神廟保存分發糧食以及其他物資的記錄。以上神廟的兩大功能不是為了政治統治,而是為了生活共同體成員的生存。


這種初級國家的功能其社會性強於政治性,但是政權壓倒教權已經很顯著了。國家內部的社會分工以及資源的高度集中,使埃及可以造出金字塔,兩河可以造出高大的土山,希臘可以有那樣高度的物質文明,印度在梵文文化時有那麼高度的精神文明。這些都是資源高度集中的結果——這就是初級國家的形態。


3.正式國家


進入國家後,我們仍然從西邊的埃及講起。


埃及進入了中王國。舊王國沒有了,經過一段紛亂後進入中王國(B.C.2000~1700或1800年):金字塔更大了;宗教儀式更加繁瑣了;一般的人死後也有了一些儀式;國王與貴族的距離加大了。在尼羅河谷地的埃及原本不太能擴張,它西邊是石灰岩的山,北邊是海,南邊有大瀑布。中王國時,埃及開始擴張,到達了大瀑布的南邊。東西兩岸跨過山嶺進入綠州。疆城更大了,資源更豐富了。這時各地的地方神也被編組成一個反映人間政治組織的神廷。眾神之間也有了功能、等級的分野,神的地方性丟掉了,被統一在法老的神權下。


往東走進入希臘。這時出現了兩個現象:希臘城邦裡有城邦間的聯合體,例如伯羅奔尼撒城邦同盟和以雅典為首的底洛斯同盟。都是一箇中心城邦帶領一大群城邦,彼此攻伐。


最後衝出來的領土國家卻是馬其頓,它源於希臘半島最北部沒有城邦階段的地區。這裡也是印歐民族,他們學習南邊的城邦的文化與組織方法。亞歷山大的父親菲力浦斯就是學習南方城邦,改革自己的部落,成立了國家。亞歷山大本人是雅典的留學生。父子兩代建立了一個馬其頓王國。然後年輕的亞歷山大滅了希臘,以希臘文化守護者的身份,東邊打到印度河流域,南邊征戰到埃及,東北邊侵入伊拉克,這麼大範圍的帝國。這是從初級國家到國家形態,既是延續,也是跳躍,因為這是一個希臘文化圈內部成員學習希臘文化的某個地區的發展,而本身又是跳躍地發展。在這個例子裡,延續和跳躍是辯證地統一了:從文化圈看是延續,從小地區講,對馬其頓來說,它是跳躍。


再往東是印度。這時整個印度河與恆河及德干高原,一直到印度次大陸全部都有了國家。在印度河流域與恆河流域有幾個主要的大國。這時政治首領的權力很大,它已經壓倒了婆羅門。印度有四個種姓,婆羅門本來是最高的,他是祭司。在小國的婆羅門和王還是平等的,但在大王(moharaja)統治的大型列邦,作為軍人的大王已經壓倒婆羅門,政權力量明顯大於教權。資源的集中反映在幾個大國的都城上,幾個大國的都城遺址被髮掘出來,規模相當宏偉。


列邦時代(B.C.6~4世紀)與希臘列邦幾乎同時。從希臘與印度這兩處看,可以看出印歐民族向前的發展:一支向西,一支向東。儘管走的路線相差很遠,但其發展形態卻非常相似,都經歷過城邦與部落國、酋邦共存的情況,而構成王權強大的國家。但是在印度河沒有發現像馬其頓那樣的強國。印度次大陸從來沒有由他們自己的政治體真正統一過,印度經常是由外來政權統一的。


現在我們歸納一下這一類國家的形態:它已是完全的領土國家,政治權、層級化、功能分工以及管理制度,什麼都有,國家主權大於其它權力。


近代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這個現象是從哪裡來的?是從歐洲500多年前發展出來的。中國沒有,埃及也沒有,兩河有點,但又不太像。印歐民族的後裔:希臘的馬其頓和印度的列國非常相似。兩千年後,即15世紀的歐洲列國,他們也認為共同有一個白人文化,有一個共同的基督教文化,這條血脈的貫穿引人注意。儘管其發展方式各地有其特色,但是從若干文化背景下分支出去的東西往往還揹著那個烙印。


4.帝國


現在講到了帝國,它比國家更大一圈。Nation state是文化圈裡的單位,有時大的國家可以和文化圈相同。比如馬其頓征服希臘時,他的民族國家與希臘本土文化圈一樣大。但是帝國是超越文化圈,是跨幾個文化圈的。帝國的目的,就是達到擴張的野心。帝國的擴張者常自認為是某個文化的代言人或守護者,他有責任推廣這個文化。


我們還是從西往東說。埃及有新王國。中王國是被亞洲去的人滅亡了,經過一段混亂,埃及出現了新王國。新王國是帝國時代(B.C.1500~1000多年)。當時印歐民族南下的最遠一支,海克索斯人曾征服了埃及。埃及人從敵人那學會了用馬和戰車,埃及開始擴張到尼羅河之外,到達地中海東岸(巴勒斯坦、以色列、敘利亞、約旦),這是埃及的極盛的時代,在非洲的土地上,它也同樣跨越綠州、三角州,佔領了今天的利比亞,向南一直達到尼羅河兩個河源的交匯處。強大的埃及收取各地貢納,吸引萬國來朝。在這麼大的帝國裡,什麼人都有,從猶太人到黑人,從白人到本地的閃族(Semites),這是一個多文化的帝國。多文化使它喪失了原有的特色,埃及沒有做好融匯和整合工作。它自己的文字反被希臘文字取代。原本埃及自己的文字已經簡約到相當於我們的形聲字形態,但他們丟掉了,改用了希臘字母。從此埃及文字再沒人能念。直到拿破崙時代找到的石刻上刻有三種文字,我們逐漸譯讀它,所以帝國時代,對埃及文化而言,毋寧說是歷史的詛咒。今天埃及文化與埃及古文化之間沒有連續性。


大帝國擴張並不一定都是福,但也有歪打正著的。埃及法老阿赫那吞自己獨創了獨一尊神——太陽神,其餘諸神及萬物,都為太陽神而存在。一根小草因太陽神而有生命,人也受到它的恩惠。這一次宗教改革的原因,至今仍是未解的謎。但是在埃及做奴隸的猶太人中,有一個叫摩西的,將這一教義發展成猶太教中的獨一真神,又發展成基督教的獨一真神。後又衍生了回教的獨一真神。


希臘的亞歷山大帝國,一直打到印度河岸以為到了“天邊”。他發揚了希臘文化。他一死,其部將分成了好幾個國家。但希臘文化籠罩著整個地中海和半個西亞,甚至進入中亞。這個帝國內政體沒有融合,很快就分裂了,但文化影響非常龐大,希臘文化成了羅馬文化的祖宗。我們今天還受到希臘文化的影響,原因是它的大擴張。因擴張後各地都學習它的文化,並形成了各自的特點。可見希臘本土的希臘文化衰退之後,卻又在別處發揚光大。


兩河的帝國是亞述帝國(B.C.10~6世紀),它位於兩河西部,完全在河中以外。那是長滿高草的高地,有野驢和馬。在古代文化的邊陲,亞述飛速發展,具有強大的武力。它本身沒有獨立的經歷長期的文化發展階段,但是學習了蘇美爾,發展成很大的王國,很快又吞併了整個兩河。向南曾征服過埃及,向西征服土耳其,向東征服伊朗。自己號稱為“四海之王”。


亞述的都城已經發掘了一部分,相當偉大。在我讀博士的芝加哥大學有個東方研究所,有一座牛的雕像,兩個翅膀五條腿,牛比一般房間高。宮殿之高大,可想而知了。亞述帝國把兩河的文化推廣到各處,但亞述文化只是兩河文化中心的邊陲。它的國勢強盛,吸引了兩河最好的人才,參加這一帝國的治理工作。


亞述衰敗之後,新巴比倫曾一度興起在河中地區。這是兩河文化發展的最高點。此時創立了善惡兩神對立的宗教——索羅教。兩河民間信仰,還有一個神叫馬爾杜克的大神(Marduk)。前者說明這時已經以為辨明善惡是很重要的事。後者,馬爾杜克原本是個小神,在萬魔與眾神的戰爭中,許多大神敗下陣來,他要每個神借他一個法力,然後與萬魔打仗。這樣他成為一個眾神之王。他沒有道德,也沒有慈悲之心。但在亞述的新巴比倫時,老百姓把它變成了再生與復活之神,這個復活的神與埃及的埃赫那吞的獨一尊神,兩種教義合起來就變成了基督教。


在帝國時代,兩河文化的結晶推出具有超越意識的文化,關懷到一些非生計的問題,如為什麼生,又為什麼死;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是,什麼是非。在尼羅河流域,埃及文化也孕育了超越的意識。埃及人相信死後的裁判。不管是貴族、法老還是乞丐,死後心都要放在秤上秤,如果心比羽毛重,他就有罪。他就要在奧賽列斯神前受神(這個神也是受盡苦難的犧牲者)。希臘的超越意識,是關注如何思考,如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柏拉圖的辯論、蘇格拉底的教育等。這些思考如何思考的第二層思考,是希臘文化的重要貢獻。現在大學教育也還是不過教人如何思考而已。正是在希臘文化擴張時,多種文化發生接觸,互相辯論,才會出現超越意識的文化。


印度也有帝國出現,這是印度人自己建立的第一個帝國——孔雀王朝。它統一了全部次大陸又侵佔了阿富汗。孔雀王朝是建在佛教興盛的時代。佛教文化是在梵文化圈中出現的。孔雀王朝與中國和伊朗波斯帝國以及中亞都有過較多接觸。後來它被貴霜王國吞併了(貴霜是中國人趕走的大月氏的後代)。從此印度再沒有建立自己的帝國,每一次次大陸的統一都是別的國家的幫助。但是印度文化圈一直保留,印度文化的成熟正是帝國時期。


總之,帝國的文化多元性,大約是超越意識出現的背景。



現在我們看中國的歷史。第一個階段是複雜社會。我剛從牛河梁回來。牛河梁就是一個複雜社會。它是一個禮儀中心,我們還找不出政權的結構,在其附近至今未見大型聚落。良渚也是複雜社會的中心。但良渚至少有兩三個層級的禮儀中心。牛河梁有沒有?我相信有。因為牛河梁地區涵蓋面很大,要營造出這麼多建築,取得這麼多文化成就,不是簡單的。它要控制相當大的範圍,這不是哪個群落做得出的,必然會有第二、三級中心,但這不是國家。


次級國家:夏禹會萬國。夏後是許多王中的一個。我不相信當時的萬國北到匈奴南到吳越。夏可能是一個初級國家,君權繼承正在激烈的轉變,轉變是由選賢變為父子相繼。“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終於成為國家。


商代前期老是搬家,後來固定下來。在殷墟卜辭可以看出那二百多年內政權的演化過程,逐漸有了功能分工、文武分工。發展到商末紂王,已經是獨裁的君主,商代本身從一個初級國家演變為一個相當發達的國家。


周是從西邊來,這與馬其頓進入希臘,亞述進入兩河是一樣的,這個邊遠的國家吞併原有的,其文化擴大到整個文化圈。我寫了《西周史》,它的英文版有個副標題叫華夏民族的形成(Fotmation of Nation)。它的封國封在各處,帶去了商周文化混合物,與當地文化融合,最初是分為上、下兩截,然後逐漸融合,各地均有自身特色,但總的講都是華夏文化。


從周到秦漢,中間有個轉折。當地方色彩比較強烈時,就分為春秋戰國的列國。但仍在大的圈子裡。等到大圈子真正合成秦漢之後,它真正合並的不僅是中原文化,還有東北、西南、東南和西北文化,這些地方文化經過戰國時的慢慢揉合,到秦漢時合成了統一的、非常強的大文化。在這個過程中,孔子出現了。他的超越性是重視人倫,而不是一個神,不是思考,不是純粹的善惡,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特殊性。


最後我們將中國與以上講到的埃及、希臘、兩河和印度作一比較,發現它們最初走的形式非常相似,如複雜社會。可是越發展分歧越大,各處的特點也更加明顯。各地的特色與它的地理環境以及它的四鄰有關。


埃及的特色是四周都是封閉的,它一旦走出去就沒了。


希臘是個半島,所以它作為大帝國的中心沒有本錢。直到其後的羅馬時代,地中海才成為中心,形成龐大的帝國。


兩河歷來是爭戰之地:北方下來的印歐民族從這裡經過;沙漠來的閃族(Semites阿拉伯人祖先)從這經過;在伊拉克北部山上下來的人也從這經過;地中海東岸一系列小國的人還是從這經過。所以兩河是中原,也是戰場。儘管它可以向南擴張到埃及,向東到阿富汗,但它不能形成邊界非常清楚的國家。


印度有清楚的邊界,這就是次大陸。但它北面是喜瑪拉雅山,隔斷了與中國的交通。中國與它聯繫往往要從中亞繞道,至孔雀王朝才與中國交往。中亞很特殊,有城邦和部落國家。《史記·西域傳》中記載有行國,即部落國,也有居國,即城邦。有些城邦甚至是希臘化的,這裡受到了各種文明交互的影響,有佛教、希臘文化,也有東來的中國文化。波斯帝國以後,許多回教帝國先後出現在此,但它們的疆域都不一樣,它們經常遷徙。在這個三岔道上,其文化複雜、地理範圍不清,所以他們不能構成為一個文化和民族完全融合的大帝國。


只有中國是一個比較完整的地區,北邊是草原,東邊南邊是大海,西南邊是號為世界屋脊的高山。在這一廣大地區,小的地方文化擴大為區域文化,然後經過相互碰撞在新石器時代末期和青銅時代早期形成中華文化的核心。然後逐漸地涵化四周的地方文化,東北的、西南的……這樣一級級地吸收。這個融合過程不總是愉快的,有戰爭、有衝突、有徵服,但大體上比中亞和西北和平得多。在中國這麼大的地區內,民族、文化、國家大致上是相同的。在這個大文化圈內,我們應尊重多民族、多文化的歷史背景,允許各種地方特點的存在。由於中國的地理範圍這麼大,內部複雜,別國所有經歷過的事我們這裡都可能經歷過。我們不應要求各地發展都走同一個模式,也不必拿中原朝代的名稱界定中原以外的發展。例如用“夏”稱呼夏的同時代,其實夏后氏根本管不到那裡。考古工作者必須從各地的區系類型,尋找各地的演變過程,才能找出歷史真相。


這是我的一些淺見,向大家做這次報告,請大家指教。


本文根據1997年夏許先生在吉林大學考古學系做的學術講演整理而成,原載於《北方文物》(1998年第03期,總第55期)。轉自“勿食我黍”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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