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首詩是一位電影編劇講述他的親身經歷,聽他怎樣讚美今天、追憶昨天……——)
常 安
“武漢城解封了——!”
看條條城市大道車流湧現,
像一個巨人的血脈向四方舒展!
“武漢城解封了——!”
聽江輪一聲鳴唱響徹蒼穹,
像一支放歌的喉嚨將消息遠傳!
藉著無人機的眼晴,我看見
一簇簇,一條條,一片片……
是雪嗎?是雲?潔白無染!
是霧嗎?是煙?如夢如幻!
這是這座英雄城的一道奇景——
逢春時節便有櫻花將它裝扮,
一年一度,如今又花潮春泛!
不是車流聲汽笛聲過早的把它驚醒,
是它帶著大地母親的使命,
在晨風裡搖著淚花開蕊綻!
落英遍地是對逝去骨肉同胞潔白的祭奠,
用每簇樹冠編織成獻給犧牲兒女的花環!
這櫻花,凝聚著我們無盡的感懷,
這花海,承載著我們悠遠的思念……
我遺憾,我沒能身置武漢寫出它封城的日記,
因為,在小小窗口上你便能讀到
書寫在這座城市裡的一首首詩篇——
空曠的大街上仍有人奔忙,
那是志願者在給堅守第一線的人們送飯;
寂靜的空間裡有醫生推著患者轉院,
遙指著天邊夕陽那溫暖的光環,
激勵年邁患者求生的餘火復燃;
是誰追著喪車趕來送別犧牲的丈夫,
一個遠去了,一個仍鏖戰前沿!
人們聽到她將哭聲咽入腔內,
卻沒看見防護罩裡她怎樣的淚如湧泉……
假如(僅是假如)我是一個作家,
將這樁樁件件寫出一篇篇日記,
那字裡行間定閃爍著讚美之詞沒一句哀嘆!
不是嗎?如若把這次疫情比作一場戰爭,
是犧牲者的警哨喚我們奮起抗敵,
是先行者的足跡引我們開赴前線!
你還曾記得,記得發生在唐山的那場大地震嗎?
由這場疫情,我又想起40年前那場曠世劫難!
我要說,地震前是有人預報的——
李文亮這樣的“吹哨”人不止一個,
當時是一群,一片!
邢臺、海城的災情成了唐山人前車之鑑,
他們遍地建起地震監測點——
那是85雙眼睛監視著同一個魔鬼,
它魔爪每次微動,每打一個哈欠
都在監測儀上跳動著報警的紅線!
突然一天它睡醒了!身體猛地一翻……
“唐山地區就要發生特大地震!也許在明天……”
從開灤煤礦到國家地震局,無數次往返,
他們不是報警,而是哭喊!
老實巴腳的“馬地震”回憶起
他被訓誡的情景身體還打顫:
“衝擊了文革大方向,你有斗膽?”
“引起恐慌八個礦區停產,責任你擔?”
那一夜,他多想站在這座城的最高處
扯嗓子一喊!哪怕最後看它一眼……
——可是他哪敢?!
就這樣,他凝視著天邊的魔鬼頻頻眨眼,
直到1976年7月28日3點42分53秒
藍光最後一閃……他麻木了!
天崩地裂的聲音他如沒聽見,
只看到魔鬼張起了巨大黑衫……
他從廢墟中扒出堅守老屋的老母,
指甲脫落的雙手端著老人:“蒼天啊……
我為別人的生死奔跑呼喊,
到頭來……這叫咋個忠孝兩全?!”
震後11天,我們受命為編寫一部劇本,
一行人趕赴災區去採訪,體驗——
夜裡我們數過天上的星星,
白天我們舀過游泳池裡的水燒飯,
運屍車從街上呼嘯駛過,
牽動一路哭聲那叫悽慘!
找不到一隻口罩,也要掩起鼻面,
吸一口災區裡的空氣你便知道,
還有多少寃魂深埋在廢墟下面……
這是24萬條寶貴的生命嗎?
——這是一座山!
這樣的負載就算真有神仙也肩扛不起,
可在那一刻,卻薄如紙片,輕如灰煙……
在60多個日夜裡,我寫下一篇篇日記,
那篇頁裡也有我自己的淚漬斑斑,
一盤錄音帶裡記錄下的
是一個被採訪者用長長的哭聲傾訴,
沒有一句語言!
我們也記錄下抗震援軍爭分奪秒搶救生命,
可是,每記錄一句都有一個問號梗在喉間,
從廢墟里挖出來的
僅是我們的階級弟兄嗎?
還有帶淚的教訓和滴血的罪孽,
而不是壯美詩篇!
更不解,偌大災情“謝絕”了世界馳援,
人們眼看著,一頭受傷的雄獅
是怎樣鑽進草莽自己把血舔幹!
這是展示我們的驕傲嗎?
當有一天世界人知曉——
地震前曾有人知情有人預報,那麼
這24萬個冤魂便凝成一篇染血的“訴狀”
可誰是原罪啊?只能仰問蒼天!
當我們聽了“馬地震”戰戰兢兢
講了他忘我報警的遭遇,
這老實人的身影在我們面前
頓刻變得高大如山!
可是,我們的寫作卻受到阻攔:
不準把報警人的事蹟流注筆端,
否則,拍成影片也難過門坎……
我們的劇本夭折了!
我們壓著滿腔憤懣
把劇本撕成紙片,
投入爐中點燃……
我們為災區人能做的事只剩一件——
我們不把唐山日記(包括錄音帶圖片)外傳,
難道還要讓他們再聽一遍自己的哭聲哀怨嗎?
難道還要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
我們守住了人格,卻交了白卷,
我們空手返程,心裡惴惴不安,
恰逢“四人幫”一朝覆滅,雲霾盡散!
可是,從那一天起我們卻耿耿於懷,
一串閃光的名字至今仍掩在歷史的陳卷……
這便是我,為什麼遺憾
沒能置身武漢再寫一本新的災區日記,
那將不是一聲聲質疑和一篇篇悲嘆,
而是為寫新的英雄故事傾注我的情感!
俯瞰這座劫難後的英雄城——
它仍有一個煙雨飛花的早晨,
它仍有一個燈火璀璨的夜晚;
長江水依然傾瀉著它豪邁的激情,
黃鶴樓每一刻都在閱讀它的新詩篇!
我不能做一個志願者欣賞它大街的寬廣,
我不能做一個清掃工吃一碗它小巷裡的熱乾麵,
縱觀一眼它的浮光掠影也足引我為它讚歎:
天使的白衫拂去了烏雲,
看一顆絢麗明珠閃爍祖國母親胸間!
為什麼有人說它“經歷了76天煉獄”?
為什麼有人說它“已受傷至殘……”?
它分明是一隻金鳳凰
經歷千番浴火今又飛上九天!!
我要說,我曾幾度重回熟悉的災區,
看到曾受傷的巨人重又屹立海河邊!
可我能把記錄它累累傷痕的日記
展示世人面前,說這就是唐山?!
我幸福,垮越40年曆史的時空,
我看到了兩隻金鳳凰的涅槃——
就像看到武漢城櫻桃飛舞,
又迎來它嶄新明媚的春天!
我要說,我的喉嚨只為歌頌明光而生,
我的筆只把人間一個美好的世界禮讚!
帶著這樣的信念,我把日記留給自己,
即使發黃了也要常翻常看,
摸一摸胸口良知未泯,那麼——
每翻一次你都懂得該怎樣書寫它今天的故事,
每看一遍你都知道該怎樣為它編織明天的花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