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村貓子
那天在老家，是個陽光暖和的下午。一個衣著時新並不顯老的奶奶，在門前路上追趕她的小孫子。奶奶喊著：“寶貝快回來，別亂跑，桐村貓子要來了。”孫子可不聽她的，轉眼便跑得無影無蹤。
桐村貓子，不是一隻貓，是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來自二十里外浙江桐村的一個瘋子，一個乞丐。我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自然更不知道他怎麼瘋的，又怎麼成了乞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奶奶是要追孫子回來剪指甲，孫子不肯，奶奶搬出了桐村貓子恐嚇居然也不見效。現在的孩子，並不懂得當年的桐村貓子有多嚇人。那時候，只要桐村貓子來了，父母便會責令我們乖乖地呆在家裡。
我還很小的時候，桐村貓子每天中午都會來到我們村莊。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穿著厚厚的黑色破棉襖，以至都看不出他是胖是瘦。他個頭不高，頭髮不短。走起路來慢慢的，寬大的褲腳，看不清腳步的移動。他一般不說話，拿著一個黑陶大碗，挨家要飯。那時人家都窮，並沒哪家能捨得讓他一次吃飽。與別的乞丐不同，他只要飯，有菜無菜都無所謂。吃飽了，把碗塞進口袋裡，自然是不用洗。與別的乞丐不同，他不要米，也不要錢。他是一個純粹的要飯者，只求飽腹，不似有些乞丐是當作謀生手段。偶爾遇到有人家擺酒席，他也不會無賴似地上桌，只是縮在屋簷牆角，享用完東家給的美食便走。
他的臉，又黑又紅，雙目低垂面無表情，鬍子稀疏而零亂。他兩手總是在身上亂抓，大人們說他是在捉蝨子。最奇特的是他兩手的指甲極長，黑到閃亮，長到捲曲。大人們說桐村貓子只有四十多歲，但我們覺得他比村裡的老爺爺還老。膽大的孩子縮頭縮腦地靠近他，喊一聲：桐村貓子，剪指甲。他便生氣，作追趕狀，卻仍是慢騰騰。
反正我和很多夥伴是極害怕桐村貓子的，雖然並不曾見他罵過誰，打過誰。夜間小孩子啼哭，母親說一聲：不要哭，再哭桐村貓子要來了，哭聲往往就戛然而止。
有時在路上和桐村貓子不期而遇，躲無可躲，便只有硬著頭皮從他身邊快速跑過。記得有一回，我們一大群小孩路上遇到他，有人壯著膽子喊：桐村貓子，剪指甲。他抬起頭，稍稍加快了腳步朝我們走來。我們倉皇后撤，往村後的樹林跑去。桐村貓子居然一路跟來，令我們十分不安，潛伏在山坡菜園邊的箬葉叢裡不敢出聲。我母親正在菜園裡摘菜，她攔住桐村貓子，對他說：別嚇唬小孩了，摔著了不好，他們和你開玩笑呢。桐村貓子說：我想問問，他們為什麼要剪我的指甲。我媽說：小孩子是好意，怕你指甲長了不乾淨。桐村貓子說：只有媽媽給我剪過指甲，我不剪。桐村貓子說話細聲細氣，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他連續地說話。這語調，很怪異，卻並不可怕。在母親的勸說下，桐村貓子走下山坡，往桐村那邊緩緩地去了。
桐村貓子依然是日復一日地來，風雨無阻。除了討些飯吃，便是毫無目的地在泥巴路上游弋。我們依然是怕他，見他在路上，總會選擇換一條路走。
那一回，在一個村口，一條黑狗追咬一個小孩。小孩驚慌倒地，黑狗撲上來撕扯，棉衣碎了，露出白花花的棉絮，小孩哭聲已經嘶啞。小夥伴們都驚呆了，手足無措。桐村貓子此時從巷子裡跑出來，迅速撲向黑狗，倒地用身子擋在狗和小孩之間。這是我們頭一次看見，桐村貓子居然有這麼敏捷的身手，他竟然一點也不怕兇惡的狗。與黑狗的搏鬥持續到狗主人從地裡趕來才結束。桐村貓子滿身血跡，分不清是摔的還是狗咬的。身上全是汙泥，原本很舊的衣褲，更是顯得破碎襤褸。桐村貓子掙扎著站起來，嘴裡憤憤不平地嘟囔著，踉蹌往桐村而去。他拒絕了所有人的問候和幫助，目不斜視地走了。
這一回，桐村貓子過了很多天才回到我們村子。還是隻要飯，不肯說話。人們給他裝飯時，菜餚明顯豐富了一些，甚至走一兩家就可以吃飽。有人給他做了一根柺杖，以使走路更輕鬆些，必要時還可以用來趕狗。
過了幾年，也許是年歲越來越大，桐村貓子來的不是那麼準時了，甚至有時很久都不曾來過。大家閒坐時，便聽到有人說，唉，那個桐村貓子，是不是病了，這麼久不見了。
但他還會時不時地出現。慢慢地我們便不再為他而擔憂了。
直到很多年後，我從外地回家，聽到有人說，桐村貓子死了。據說是吃瓜地裡人家丟棄的爛西瓜而得病死的。我們沒法探清真相，心裡竟充滿了惋惜。有人生氣地指出，是瓜農怕人偷瓜，在瓜裡下毒，害死了桐村貓子。
總之桐村貓子確實是死了，再也不會幽靈般地穿過我們的村莊，人們也漸漸地遺忘了他。以至於到現在，桐村貓子這個名字，再也嚇不住一個淘氣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