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海“涉煤”整治風暴:起底式倒查20年,三位“原市長”落馬

烏海“涉煤”整治風暴:起底式倒查20年,三位“原市長”落馬

2020年7月上旬,內蒙古烏海市黃白茨煤礦附近的運煤專線上,仍能看到不少運煤車輛穿梭而過。

烏海整治“涉煤”腐敗:倒查20年

本刊記者/周群峰

烏海,位於內蒙古西部,因境內有豐富的優質焦煤和其他多種礦產資源,被稱為“烏金之海”。

6月28日,內蒙古紀委監委官網發佈消息稱,烏海市原市委副書記、市長高世宏嚴重違紀違法被開除黨籍和公職。加上此前被查處的白向群、侯鳳岐,十八大至今,烏海市的歷任市長中已有三人落馬。

內蒙古煤炭資源豐富,在12個盟市中有11個分佈有煤炭資源,現有煤礦523處。2000年後,內蒙古煤炭行業興起,價格飛漲,各種腐敗問題也逐漸增多,涉煤案件頻發。今年2月,內蒙古自治區紀委監委發佈消息稱,將全面清查近20年來煤炭資源領域腐敗問題。

在這場席捲整個內蒙古、貫穿全年的“涉煤”整治風暴中,不論是查處官員的力度,煤炭領域的腐敗高發程度,還是官商勾結的鏈條緊密度等,烏海市都備受關注。

從官方公開披露的信息看,烏海的煤老闆與官員深度交織,煤炭領域的腐敗問題由來已久。烏海市能源局、紀委等多名人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烏海此次“涉煤”整治風暴力度空前。

“起底式篩查”

“你倒騰過煤礦嗎?”今年5月份的一天,烏海市一名受訪者突然被父親問到這句話。

這位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父親是一名退休的處級幹部,現年80多歲,已從烏海市某單位紀委書記崗位上退休多年。“按照市委、市政府專項整治工作的安排和部署,父親單位的退休或在職人員,都要把個人及所有家庭成員在這20年內,有沒有涉煤情況等統計一遍。還要填報所有家庭成員的身份證號、姓名等信息,可以說查得滴水不漏。”

類似情況也發生在很多事業單位。烏海市一名教師稱,疫情期間學校還沒開學,他就接到校方通知,去學校填寫一份個人有關事項報告表,“就是要上報自己及家人,有沒有參加過煤炭開採,有沒有買過小煤窯等,這種人人過關式的查法,一個也跑不了。”

烏海市紀委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紀委人員也同樣被要求填報相關信息。“填的信息量很大,內容問得很具體。有一次,我填了兩三頁紙,自己和家人有沒有投資入股煤礦等情況都得上報。”

這場力度空前的整治風暴,始於今年2月。2月28日,內蒙古自治區召開專項會議,決定對2000年以來全區所有煤礦的規劃立項、投資審核、資源配置、環境審核等各個環節進行全要素清查,確保煤炭資源領域問題清倉見底。在問題全面排查大起底的基礎上,著力整治2000年以來全區所有涉煤項目,以及各級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國有企業在職和退休的所有公職人員涉煤違規違法問題,重點整治在重要崗位工作、與煤炭資源管理有關聯的人員違規違法問題。

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石泰峰曾表示,開展這次專項整治是“黨中央交給內蒙古的重大政治任務”。今年5月6日,內蒙古自治區煤炭資源領域違規違法問題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召開了第二次會議。會議指出,專項整治已進入問題核查階段,強調要按照時間跨度、涉煤項目、涉煤企業、問題起底四個方面全覆蓋要求,決不讓一個違規項目、違規企業、違規人員漏網。

多位受訪者表示,在這種“起底式”倒查下,填報時都不敢弄虛作假,“很多煤老闆和官員被查後,已供出一部分人來。根據個人申報單,看看有沒有信息重疊的人員。”烏海市能源局一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這次排查涉及的人員非常廣,這20年來,所有涉及煤礦入股、參股的人群都要接受排查。

烏海市在市紀委監委和市能源局均公開受理舉報線索。前者重在接受黨組織和黨員、幹部以及監察對象在煤炭資源領域涉嫌違紀或者職務違法、職務犯罪的問題線索,後者則重在受理煤炭能源領域工作人員的問題線索。這些問題也被認為是此次烏海“涉煤”整治的重點內容。

紀委監委受理範圍主要包括:黨政機關工作人員和國有企業領導幹部違規顯名或者隱名投資入股煤礦的問題;黨政領導幹部利用職權為其近親屬或特定關係人謀取非法利益以及官商勾結、索賄受賄、為不法礦主充當“保護傘”等問題;煤礦安全事故背後的失職瀆職、腐敗問題線索等。

《中國新聞週刊》從烏海市能源局瞭解到,該局受理的舉報範圍包括11項之多,包括利用虛假項目、虛假投資套取、騙取煤炭資源問題的線索;以滅火治理名義逃避辦理探礦權、採礦權、違規違法配置煤炭資源問題的線索等。

烏海市紀委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所有涉及煤炭領域的單位,包括能源、國土等單位都要自查一遍,“因為涉及一些案件,公檢法部門也在翻出舊案,來查看有沒有這方面的問題線索。”

5月12日,《內蒙古日報》報道稱,烏海市紀委監察機關對接各部門摸清市區兩級涉煤企業、配煤涉煤企業底數,梳理出2013年至2019年涉煤礦業權管理事項,初步完成2000年至2019年能源項目審批職能和工業項目審批職能人員情況排查。

烏海“涉煤”整治風暴:起底式倒查20年,三位“原市長”落馬

黃白茨煤礦於1958年建礦,最初的名字為東方紅煤礦, 是烏海市最早開採的煤礦之一 。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至少10位市委原常委落馬

2000年以來,烏海的歷任市長中,已經有侯鳳岐、白向群、高世宏三人落馬,其中前兩人均出任過烏海市委書記。2017年10月,侯鳳岐一審獲刑17年,2019年10月,白向群案一審獲刑16年。三任“原市長”被查,也讓烏海在這次倒查20年專項行動中頗受關注。

三人中,白向群尤其受到關注。2018年4月,白向群在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副主席任上落馬,被查時已是一名省部級領導。他於2003年3月至2011年2月,在烏海主政長達8年之久,這段時間適逢中國煤炭的黃金10年,他的許多問題也都與煤相關。

2018年4月24日,白向群被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立案審查調查;2019年1月31日,法院一審開庭,檢察機關起訴白向群涉嫌貪汙、受賄、內幕交易等多項罪名,違法所得超過1億元。

今年1月,央視播出電視專題片《國家監察》,在第二集《全面監督》中,披露了白向群的貪腐細節。專題片中透露,白向群在主政烏海期間,用這片“烏金之海”的資源,為自己換取了大量“黑金”。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第九監督檢查室副主任陳正雲說,“他在烏海任職期間,大肆插手煤炭資源配置,通過審批煤炭資源、礦產資源開發、房地產開發來撈錢。在本案中涉案的37個老闆當中,有20個老闆都涉及資源配置。他為一個內蒙古上市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杜某某進行煤炭資源配置,就收取了價值1600多萬的北京房產一套。為廣東一個老闆進行煤炭資源配置,收受500萬用於在北京買一個別墅。”

中國網財經報道稱,該紀錄片並未點名該上市公司具體名稱和杜某某為誰,不過多個線索疑似指向了君正集團和其實控人杜江濤。日信證券的數據顯示,君正集團共有白音烏素、黑龍貴和神華君正三大煤礦,前兩者儲量分別為400萬噸和1200萬噸,後者儲量更是達到了一億噸,其中白音烏素和黑龍貴兩個煤礦都位於烏海市。

2018年10月,胡潤研究院胡潤百富榜顯示,杜江濤、郝虹夫婦財富為165億元人民幣,位列內蒙古地區首富。烏海多位知情者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白向群落馬前後,杜江濤確實曾協助接受調查,但後來獲得自由。

早於白向群落馬的另一位烏海原市長侯鳳岐,也在涉煤腐敗上陷得很深。2008年2月,侯鳳岐被提名為烏海市市長人選,當時市委書記為白向群,兩人搭班子長達3年之久。2015年11月,侯在烏海市委書記任上落馬。

《中國新聞週刊》從侯鳳岐受賄罪一審刑事判決書中看到,與該案關聯的企業中包含烏海市海南區渡口雙清煤礦、內蒙古星光煤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等多家煤企。其中,侯鳳岐被認定的30起受賄中,最大的一起是分多次收受內蒙古溫明礦業集團董事長張某15萬美元、人民幣900萬元。

判決書顯示,候鳳岐受賄後,多次為該老闆以承包滅火工程為名進行採煤、協調滅火工程延期手續等提供幫助。例如,侯鳳岐這樣供述其中的一次受賄:“2008年9月份的一天,張某拎著一個文件袋來到我在烏海軍分區的家裡。他說在我任市長之前,國家、自治區和市裡有關部門給他們公司審批了5萬平方米的滅火工程項目,實際就是採煤工程。希望我給市煤管局局長孔某打個招呼,允許他延期抓緊開採,我說可以。他走的時候把文件袋留給我,文件袋裡裝著15萬美元。”

高世宏是近年來落馬的第三位烏海市原市長。公開簡歷顯示,高世宏於2016年12月~2019年12月間任烏海市代市長、市長。到烏海任職前,他在鄂爾多斯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崗位上短暫任職了大約7個月時間。

官方通報稱:高世宏消極應對巡視整改;收受可能影響公正執行公務的禮金;不按規定報告個人事項,在幹部職工選拔任用過程中收受他人財物;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並非法收受他人財物。多位受訪者稱,目前尚無消息指向高的問題涉及烏海煤炭領域。

《中國新聞週刊》梳理發現,還有三位擔任過烏海市副市長崗位的官員落馬,分別是何永林(2004年4月~2008年2月,任烏海市委常委、副市長),於2016年落馬;薄連根(1998年2月~2004年2月 ,任市委常委、副市長),於2013年落馬;李志民(2001年9月~2011年8月,任烏海市委常委、副市長),於2019年落馬。此外,烏海市委原副書記、政法委書記武鳳梅,烏海市委原常委、統戰部長陳文庫等官員也均已被查。

據不完全統計,近7年來,仕途與烏海市有交集的官員中,已至少有12名重要官員落馬被查。值得注意的是,這12人中,有10位都曾是烏海市委常委。另據當地多位知情者稱,烏海市在大案回查等過程中,涉及一些煤老闆現在有些也在接受調查,其中就包括侯鳳岐等案件中提到的一些煤老闆。

在學者看來,以烏海為代表,內蒙古涉煤腐敗已經呈現出典型“生態式腐敗”特徵。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石泰峰曾公開表示,“我區煤炭資源領域突出問題主要表現為,違規違法獲取、倒賣煤炭資源,違規違法配置煤炭資源,涉煤腐敗問題嚴重汙染政治生態,煤炭資源領域問題擴散蔓延,這些問題已經成為汙染政治生態的最大‘毒瘤’和源頭,必須堅決割除掉、徹底清除淨。”

中國廉政法制研究會常務理事、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廉政法治中心主任魏昌東曾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這次反腐不同以往,是以煤為突破口,對當地“生態”進行的系統性清理,“這次反腐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生態治理的一個標杆,生態內部腐敗,查處一兩個人無法解決生態系統內部的問題,就是要用生態治理的方法進行系統性的治理。”

“烏海煤老闆更易接觸官員”

多位烏海煤老闆、當地媒體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煤炭價格飛漲的那些年,特別是“黃金十年”(2002~2012年)時期,確實讓大量烏海煤老闆賺得盆滿缽滿。這些人之所以瘋狂挖煤,與當時的政策默認甚至鼓勵分不開。

在一篇名為《烏海的煤老闆們》的微信公眾號文章中稱,2000年以前,煤炭價格一直較低,採煤並不能發財,煤挖了出來,還需要央求別人購買,利潤也不高。所以,那時候政府鼓勵大家購買礦權。2000年以後,能源需求加大、電廠建多了、鋼鐵企業紅火了,煤炭價格逐步提高了。尤其是2003年以後,煤炭價格一路飆升。很多先知先覺的南方人來到烏海,從各種渠道取得了礦權,一下子就成了暴發戶。

“煤炭紅火的那幾年,一年要產生百八十位的億萬富翁,煤炭價格高企的那些年,烏海至少產生了五六百位億萬富翁。”該文稱,當時政府追求GDP快速增長,制定了有水快流、有礦快採的政策,煤炭資源稅也非常低。

當地一位煤老闆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烏海的煤老闆多是南方人和東北人。他們來到這裡,不跟政府搞好關係,就沒法生存,“相比內蒙古的其他盟市,烏海的煤老闆更容易與官員接觸。”

這位煤老闆分析,現在烏海年產60萬噸以下的煤礦基本都停產了,年產60萬噸以上的也就是一二十家,掰著指頭數都能數得過來。而相比之下,鄂爾多斯60萬噸以上煤礦則數以百計。鄂爾多斯人口超過200萬,大約是烏海人口的4倍。他稱,“鄂爾多斯和烏海都是地級市,廳級官員數量相差不多。在鄂爾多斯,當地官員可能只能重點關注幾家,而烏海的領導直接介入煤礦、干預煤礦的機會就多一些。”

這位煤老闆稱,烏海地方小、人口少,人情關係比較突出,烏海的煤老闆通過兩三個人就能跟當地主要官員搭上關係。“甚至有時不需要通過中間人引薦,就能與官員接近。比如,政府部門需要煤礦企業做公益活動,一些煤老闆抓住機會,多做幾次公益活動,就能借此跟烏海官員拉近關係。”

在官商關係密切的大環境下,烏海煤老闆們的個人造富路爭議不斷,打著承包滅火項目名義挖煤等問題最為突出。

資料顯示,在中國北方,厚煤層多,氣候乾燥,北緯36度以北帕米爾高原到大興安嶺西坡的範圍內煤田,都有自燃地火在燒。烏達區礦務局一退休人員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有的大型滅火工程,國家甚至能撥付數千萬甚至上億元資金,但這些資金很多並沒有用於滅火。比如,該礦務局以滅火工程為名,將相關區域劃片轉包給該礦務局下屬的農林公司、煤焦公司等數十家二級單位,這些二級單位又打著承包滅火工程名義,將地皮賣給煤老闆,“煤老闆交錢後,就打著滅火名義來瘋狂挖煤。在這種背景下,有些滅火工程火越滅越大、時間越滅越長。”

此外,在以往的整頓中,烏海已關閉的煤礦死灰復燃、涉煤企業在轉讓股權時逃稅問題也非常普遍。2005年之後,烏海市先後關閉不具備安全生產條件和不符合國家產業政策的煤礦101處,但不斷髮現已關閉的煤礦有死灰復燃的現象。2010年3月30日,《內蒙古日報》一篇《烏海市嚴打煤礦股權轉讓偷逃稅行為》稱,2010年2月,烏海市公安局對海勃灣區駱駝山煤礦涉嫌逃稅案件依法立案偵查,查明在2006年到2009年間,駱駝山煤礦先後被四次轉讓,股權轉讓金由4600萬元上升至2.6億元,各股東都未向稅務部門申報納稅,涉嫌逃稅金額達2600餘萬元。

《中國新聞週刊》曾嘗試聯繫多位烏海煤老闆,多人都婉拒採訪。多位知情者稱,最近很多烏海煤老闆被相關部門叫去談話了,有的至今還沒出來。“現在他們幾乎都是驚弓之鳥”。一位當地媒體人稱,在過去缺少監管的大環境下,煤老闆幾乎人人都有原罪,此次面臨高壓的倒查壓力,多人早已噤若寒蟬。

個別願意發聲的煤老闆則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現在倒查20年,在政策上顯得不合理。烏海市能源局法規監察科一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隨著社會的發展,法制也不斷規範,現在的相關政策一定與當時不一致。這方面的問題,上面有統一安排。煤老闆利用國家資源掙錢,他們沒有權力指揮政府。”至於政策變化後,是按照當時政策還是現在政策,這名負責人稱“這個我們政府自有辦法,用不著跟他們(煤老闆)彙報。”

在這場風暴中,煤老闆最關心的是自己如何過關,還有人已經在考慮徹底退出。早在2011年11月,烏海市被列入國家第三批資源枯竭城市。2013年1月,在中新網一篇報道中,時任烏海市對外宣傳中心常務副主任崔世鋒稱,“目前,在烏海市活躍的煤老闆有100多人,已有近80%的煤老闆已經開始轉型,不少人儘管還在經營煤礦,但主要精力已經放在了轉型產業上。”

時隔多年,當地一位煤老闆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目前看大多煤老闆轉型效果都不理想。很多煤老闆所謂的轉型,其實只是轉到了洗煤廠、焦化廠等與煤炭相關的企業。

在這次倒查過程中,除了政治生態的整頓,自然生態如何恢復也是遺留難題。多位知情者稱,長時間瘋狂採煤之下,烏海的自然生態也遭到了嚴重破壞。凡是有煤的地方几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有些地方甚至整座山被挖空,不少山體都被盜採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一位烏達礦務局原職工說,目前,烏海五虎山煤礦等地因常年過度開採等,形成了非常明顯的巨大深坑,生態恢復難度很大。

烏海市能源局法規監察科一名負責人對《中國新聞週刊》稱,煤老闆靠國家資源掙錢,就要服從政府管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得擔負起,讓被破壞的礦山恢復原貌、恢復生態等社會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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