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中舉》這一篇課文相信很多人都讀過，分析范進形象的文章也不少，知常容也寫過一篇《
人到中年再讀《范進中舉》,才發現我沒有資格嘲笑他 》。今天我想換個角度，聊一聊胡屠戶，范進的老岳父。吳敬梓對胡屠戶的刻畫在我看來是入木三分。年少讀這一篇文章時習慣性將胡屠戶當作一個可供嘲諷的對象，特別在范進中舉的前後反差表現，讓我們感受到了一個明代市井小民的多變和勢利的嘴臉。
錢：
范進想去考舉人，向老岳父借錢，胡屠戶說沒錢。
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裡，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
范進中舉之後。
胡屠戶就直接帶了四五千錢過來祝賀，而且主動用這些錢打賞那些報喜的人。
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彀你賞人！”
這個時候，四五千錢在他眼中是小錢了。有人計算過四五千錢大約相當於四五兩銀子，所以後來范進拿出六兩銀子還給他。
六兩是什麼概念？
范進向胡屠戶借錢的時候，他曾經說過：明年在我們行事裡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
也就是幫范進找一點差事，然後每年能賺幾兩銀子，那這一次帶的四五千錢對於胡屠戶的收入來說應該是一筆鉅款了。
對范進的看法
范進沒有中舉前，胡屠戶看到范進，給出的結論是：
范進是現世寶，窮鬼，尖嘴猴腮。並且嘲諷范進：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
范進中舉之後，他對范進的結論是：
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
態度
范進中相公時，他提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過來祝賀，然後教訓范進，以後得有一個模樣了。對待他這種有頭臉面的人不能擺相公的樣子，對於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如果平起平坐，胡屠戶說這樣他臉上也無光。
胡屠戶到范進家中，如同上級訓下級一般，范進對他只有敬重，他也笑納。
范進中舉之後，向胡屠戶道謝，此時胡屠戶就顯得有些不安了，不敢接受這份道謝。
中舉之前和中舉之後，胡屠戶對范進的態度是180度大轉彎，從原來動不動就破口大罵到後來連范進向他道謝，他都覺得有些承受不起。
有些人說胡屠戶也太勢利了，簡直是一條變色龍，這種人真應該被鄙視。
換個角度看
如果我們不站在讀者的角度，不站在知識分子的角度，不站在維護道德的角度，只站在市井小民的角度，從生存的角度去看胡屠戶，你或許會改變看法 。
胡屠戶就是一個殺豬的，這個在古代是一個比較低賤的職業，
亦有鬻繒屠狗輕猾之徒，或崇以連城之賞，或任以阿衡之地，故執疑則隙生，力侔則亂起。
上面這段話是南朝宋時期的歷史學家范曄對《後漢書》裡的《朱景王杜馬劉傅堅馬列傳》的一個點評。范曄將屠狗之輩與輕猾之徒並列，所以屠夫一直處在明代社會鄙視鏈的底端。
范進中舉之後得失心瘋，眾人希望胡屠戶能夠打范進一巴掌，將他打醒。胡屠戶此時不敢了，因為他說舉人老爺是天下星宿下凡，打了閻王要讓其下十八層地獄的。
這個時候眾人就嘲笑他了。
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
這樣說後，胡屠夫想想也是，就有膽了。
從事屠夫的生意的確可以養活自己，但也註定是明朝社會的最底層，能翻身嗎？
我們再來看胡屠戶擁有的資源。
胡屠戶的身份決定了他的社會地位，范進中舉之後問他買四五千斤豬肉的張鄉紳來向范進道喜，他第一個反應就是躲到女兒的房間裡不敢出來，直到張鄉紳走了，他才敢走出堂屋。
他為什麼怕？因為覺得自己社會地位太低了，哪怕現在女婿已經與張鄉紳平起平坐了。他已經是舉人老爺的岳父了，這樣的身份都無法給他勇氣直面老主顧張鄉紳。
這是胡屠戶自己的思想禁錮。
他擁有的資源只能獲得生存權，對此他甘心嗎？
我們再來看他的女兒，她女兒長啥樣？
何美之渾家說道：“范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那日在這裡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屍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儒林外史第四回》
我們不去細品這裡面是否有嫉妒的成分，但起碼說出一個真相，那就是范進的老婆長的醜。事實上胡屠戶在范進中舉之後自吹時也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女兒三十多歲了，有多少富戶想和他結親，他都沒有答應，最後將其嫁給了范進。
明代適婚的年齡，根據朱元璋的規定是男16歲，女14歲。范進的女兒自然是超齡了，在當時肯定是剩女一個。別說胡氏在明朝是剩女，就算在今天也夠資格了。嫁不出去的原因自然與這個相貌有關係。
剛才說了胡屠戶想改變現狀嗎？從胡屠戶將女兒嫁給范進這一舉動看，他的確在用他有限的資源在作豪賭。
范進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做老婆，這也說明當時范進家的社會地位更低，是處於鄙視鏈的底端，大凡有點家底的人也不會娶一個三十多歲醜妻，而且是屠夫的女兒。
屠夫與讀書人這在古代社會是兩個平行層而不是交叉層。
為什麼說胡屠戶在豪賭呢？因為胡屠戶這一輩子的身份是無法改變了，但是范進還有機會，但這個機會大嗎？
在胡屠戶看來是不大的。因為他曾經對范進說過：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蛤蟆想吃起天鵝肉’來！
意思就是你中個相公已經到極限，你還想中舉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胡屠戶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心裡呢？卻不是這樣麼想的。
他打了范進一巴掌之後，別人嘲諷他這手明天不能殺豬了，結果他說了一句：我那裡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他怎的？
這就是胡屠戶將女兒嫁給范進而不嫁其他職業的人的深層動機，一場萬分之一不到的贏率被他碰到了。
有些人說就算是豪賭，你也不應該在范進沒中舉前對他打罵，嘲諷，然後中舉之後卻變臉這麼快。
知常容不知道大家對《讓子彈飛》中姜文散銀子，散槍的事情還有沒有印象。姜文散銀子，最後黃四郎賀著6架空馬車去收銀子 ，銀子就乖乖回來了。
他去打黃四郎的城堡，後面跟著的人都不敢，直到他將黃四郎的替身給殺了，大家才一哄而上，搶了黃四郎的莊園。
畏懼權力是胡屠戶的思想束縛，你很難讓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接受平等這個概念，既然他沒有平等這個概念，那對范進也不可能平等待之了。正因為他沒有這種平等觀念，當范進身份變化之後，他的態度也來了180度的大轉彎。
不是他勢利，而是他的等級觀念在起作用。不是他善變，而是他的思想束縛。
事實上胡屠戶對范進家應該來說還是不錯的。你想想看范進整天讀書，連去中舉人的盤纏都沒有，中舉之後家中已經要斷炊了。他岳父沒有借錢給他，那他的盤纏哪裡來的？
自然是變賣了家中財物。這只是中舉這一次，那之前呢？
胡屠戶在他中相公的時候說了一句：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
范進沒有反駁，說明胡屠戶這麼多年來對范進家不是不聞不問，相反還是時常接濟，否則也不會說出不知累了我多少。
胡屠戶為什麼不借錢，因為他覺得范進中不了，不想打水漂，掙錢不容易是市井小民最直接的體驗。一次盤纏可能是幾年的收入。換成現在當別人突然問你借十萬，而在你看來他要做的事情幾乎不可能成功，你借還是不借？
這就是胡屠戶當時的心態。
雖然他對范進打罵隨意，但對范進的母親還是保持尊敬。
親家母也來這裡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儒林外史第三回》
他招呼范進的母親吃飯，而且埋怨范進對母親不孝順，沒讓其過上好日子。當你看到這一點你就知道胡屠戶對范進的責罵其實是出於長輩對晚輩的一種關心。
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只會市井之語，粗魯打罵就是他們的表達方式，你讓胡屠戶說出柔和得體之詞是不是對他要求過高呢？
當你深度去看胡屠戶的形象，你會發現這只是明代市井小民的一個本能的反應，而不是勢利。看似兇惡卻又善良，看似盛氣凌人卻又畏懼權力。
胡屠戶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他不會想到去反抗這種等級，事實上他敢無力。他只會順從這樣的結構，當然內心深處是渴望改變現狀，希望獲得翻身，這可能就是古代老百姓的一個深層寫照吧。
生活，誰都不容易！換個角度就能理解別人之艱難了，而不是隻剩下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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