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看到一個新聞，挺難過的。
你們可能也在網上刷到了——蘇州（崑山）世碩電子公司，一家生產電子設備的工廠，點名員工領取身份證時，將身份證一個個隨手扔在地上，使得員工在他們面前，不得不低頭彎腰去撿。
視頻曝光後，世碩一開始死不承認，認為視頻不真實，後來招架不住輿論壓力太大，公司終於承認，向員工道歉，並表明是管理失職——也就是說，屬於個別管理人員的個人行為。
但員工並不領情。
今天，世碩電子廠的大部分員工，都已經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包裹，離職不幹了。
如果蘇州世碩電子廠想要的只是一些流水線上會幹活的機器人，可以隨時被羞辱的沒有尊嚴的機器人，那麼，這些年輕人恐怕真的不配進你們高貴的電子廠。
關於這起事件，我看到不少人的觀點。
大部分人的心情是一樣的，不把人當人，而是當牲口的公司，員工就應該全都走人讓這種公司倒閉！
也有一些人試圖從勞工角度，分析出更深層次的原因；
我還看到一位上過《奇葩說》的大學老師，談到了“底層互害”：稍微得到一點權力的底層小頭目，往往會變本加厲地壓迫更底層的人。
……
這些觀點，都有各自的道理，背後更嚴肅的問題也值得我們警惕和思索。
但是我今天並不打算拋出什麼高論。
面對這起事件，我沒有高論。
也許，只是感謝算法的精準推送，因為近來對蘇州世碩電子廠的關注，我無意中看到了世碩電子廠的一位員工的生活動態。
因為扔身份證事件的火熱，所以這位員工最新一條定位在世碩公司的動態，也被更多人看見。
但我往前翻了翻事件發生之前的生活動態。
5天前，這位員工自問自答——“是不是不圓滑？就在這個社會沒有立足之地。”
好像是位剛步入社會的小年輕。
果然，再往前翻，我知道了她的年紀——
再往前翻，她發了不少鼓勵自己的句子，都是在廠裡工作生活的場景——
如果再往前，就是疫情期間，定位地點從蘇州變成了甘肅天水，是她在農村老家的動態，甚至還有一個本人出鏡的開心做飯的視頻……
我差點忽視了她的置頂視頻，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一條動態，是她終於用省吃儉用打工掙來的錢，還清了助學貸款
……
電子廠，年輕人，身份證事件……好像很少有人關心，到底是什麼樣的年輕人在電子廠上班？
所有的新聞裡，幾乎都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人”這樣的一句描述。
也許更多人心照不宣的印象是，去這種聽起來工作就很累的電子廠上班的年輕人，不就是那些以前不好好讀書，只能讀箇中專、大專出來的農村小夥和農村妹嗎。
我看到蘇州世碩電子廠的這位員工的視頻賬號，簽名那一欄寫著“看庭前花開花落，榮辱不驚。望天上雲捲雲舒，去留無意。”
我知道，對於讀過很多書的文青和高學歷白領而言，這句簽名檔顯得有點落伍，大約是早些年QQ空間那種風格。
但對於這位姑娘，我覺得那就是心聲。在疲憊的繁忙的工作動態裡，她偶爾也發一發夕陽或清晨無人的馬路——我想，更準確的表達，其實是她想有一小會的休憩，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情。
學歷也許可以判定專業長短，但並沒有權力去判定人格。
去電子廠上班的年輕人，也許讀書成績並不那麼好，也許少年時有各種惹事的毛病，但是，其實大家都是人，也都不傻。
他們什麼都知道，也有自己的心情，只是很少有人關心。
你一句輕佻甚至傲慢的印象語“去電子廠上班，不就是那些讀書沒門道、沒什麼出息的人嘛”，但你不知道的是，正是你瞧不上眼的大專技校，她卻要拼勁全力申請貸款才能去上學。
你不知生活真實的厚度，所以只有淺薄；你不知那些堆積起厚度的東西，都叫做苦難。
你也不知道，趟過那些苦難是何種滋味。
只因為，你比較幸運，生在一個被父母早已填平苦難的小世界。
如果不是因為生活，那位電子廠的姑娘，一定更喜歡待在家鄉，跟家人在一起，那時的她，才更輕鬆更自在。
但是不能，她長大了，她得一個人奔赴千里之外的陌生地，去掙錢，哪怕是每天都給自己做許多心理建設地掙錢。
“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偏偏這碎銀幾兩，能解世間萬種惆悵……”
我沒有去過電子廠，也沒有在任何廠子上過班。看到這樣的新聞，看到這樣的年輕人，我只是有些難過。
今年疫情期間，在老家呆了十年以來最長的一段日子。
和許多難得一見的人聊了天。
其中就有我的堂弟，他只讀過初中畢業，然後唸了箇中專，就出去打工了。從蘇州到太原到西安，去過的廠子不計其數，他跟我聊那些廠裡的生活，聊得很輕鬆，也許只講歡快事，也許我們那地方跟人諞的方式，也總是更歡快……所以我也更多當成樂意的事情來聽。
但世間哪有總是樂意的事情。
以我有限的職場經歷而言，我得出的結論都是肯定的——任何工作，都有許多你不喜歡、不得不忍受的地方。即便是你心投意合的工作，相信我，喜歡也最多佔50%，另一面的50%叫做“不得不”。
在互聯網上，經常，我們看到的是白領們高喊抗議的“996”；很少見到哪家工廠有人抗議“996”，因為“996”在許多工廠，幾乎意味著就是“休息”。
總之，看到這樣的新聞，我只是有些難過。
那些不被當成人看待的電子廠的年輕人，我瞭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沒有人真是機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也有自己的情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但也都有自己難言的傷疤。
這種時候，總有些一事無成的中年人，和好為人師的所謂過來人，要給你上課，“年輕人，社會就是弱肉強食，感受感受社會的殘酷你就習慣了！”
除了說些屁話，還想幹什麼呢。
這些屁話的邏輯就是——“哦，很殘酷，啊，我失敗了，哎呦，你也失敗了，那好，我失敗得比你早，那我就要教育你，好拉個人一起適應這種失敗。”
什麼都沒有改變。
做個人的確很難，身份證被人隨意侮辱式扔在地上，就是有人偏偏不想把你當人看。
“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偏偏這碎銀幾兩，能解世間萬種惆悵……”
也許只有金錢是公平的，因為金錢會把你當成人。
因為，當你成為一個“有錢”的“X”，哪怕這個X你就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想填個“人”，你也會被前呼後擁著當成“人”。
我不再感到難過，甚至有一絲忍不住想笑，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