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劉宜慶 名人傳記月刊

2020年,故宮迎來六百華誕。為了慶祝這一特別的日子,故宮博物院於2020年9月10日舉辦名為“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的展覽。一時間,門票難求,故宮又“火”了!

六百年時光彈指一揮,1420年建成的故宮,見證了中華民族從風雨飄搖到大國崛起,經歷了太多。而故宮之所以能經典永流傳,離不開世世代代“故宮人”的默默守護……

馬衡,浙江鄞縣(今寧波鄞州區)人。他沒有顯赫的學歷,既沒上過名牌大學,也沒有留洋鍍金的經歷,卻被聘為北京大學文學院國文系講師,史學系教授兼研究所國學門考古研究室主任、導師,同時在清華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兼課,還當過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和故宮博物院院長。

他身為商界巨擘的東床快婿,本質上是一書生,醉心於金石學,並逐漸成長為一代文博宗師,金石篆刻、書畫詩詞、考古發掘,以及文物保護與鑑定,無不精通。

抗戰期間,他主持故宮博物院西遷文物的維護工作,典守文物,衣冠南渡,賡續文化,功莫大焉。故宮因此成為他人生中的一個印跡。

郭沫若評價他:“馬先生為人公正,治學嚴謹;學如其人,人如其名;真可謂既衡且平了。”

守護國寶長征

馬衡和故宮結緣,始於1924年溥儀被驅逐出宮的那一天。

1924年,馬衡作為“清室善後委員會”的成員調入故宮博物院工作,擔任古器物館副館長,次年擔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1934年任故宮博物院院長,1952年離職。


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馬衡


從進入故宮那天開始,“餘負典守之責”,成為馬衡堅定的信念。他典守故宮,譜寫了國寶避寇長征的歷史篇章。

九一八事變後,華北局勢緊張,國民政府行政院批准故宮文物南遷,並通過了六萬元的遷移費用預算案。

存放在國子監的十尊石鼓,是重量級的國寶,被譽為“石刻之祖”,上面有最古老的石刻文字,每個重約一噸。康有為認定其“既為中國第一古物,亦當為書家第一法則也”。馬衡經過考證,認為那是秦刻,並著有《石鼓為秦刻石考》。

這石鼓一度沉睡於地下,唐初出土,後被遷入鳳翔孔廟。韋應物、韓愈寫過《石鼓歌》。它經歷了北宋亡國,後被金運載到燕京。歷經朝代變遷的石鼓,堪稱鎮國之寶。

由於年代久遠,經歷了歷朝的風霜雨雪,石鼓上的字存於石皮上,而石皮與鼓身早已分離,稍有不慎就會脫落。如此重量級的文物,如何裝箱?如何避免在運輸中受損?這成為馬衡等故宮人急需解決的一道難題。

馬衡負責石鼓的遷運,他親自研究裝運辦法。他在《跋北宋石鼓文》一文中記載了此事:“餘鑑於此種情況,及既往之事實,知保護石皮為當務之急。乃先就存字之處,糊之以紙,總是石皮脫落,猶可黏合,次乃裹以絮被,纏以枲綆,其外復以木箱函之,今日之南遷,或較勝於當日之北徙也。”這個辦法是成功的,之後屢次開箱檢查,石鼓都沒有新的傷損。

除了石鼓這種重量級的文物,還有青銅器、瓷器、玉器、漆器、字畫、碑拓、古籍等文物。故宮人博採眾長,根據文物的特點,總結出自己的一套裝箱辦法——“穩準隔緊”。比如瓷盤邊緣包棉花,瓷盤相疊用繩子紮緊,再用紙把整疊瓷盤包起,每疊之間用棉花和稻草防震。對於書畫等紙質文物,還要包上油紙,以免雨水浸溼。


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故宮國寶被裝箱封好


1933年2月5日夜,北平紫禁城戒嚴,荷槍實彈的憲兵和警察林立,馬衡目送裝載著文物的板車魚貫而出,離開故宮,內心百感交集。此時,他不知道,他拉開了故宮文物避寇遷移萬里長征的序幕。


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南遷文物聚集於太和門前廣場


故宮南遷文物分五批次先後運抵上海,共計一萬九千五百五十七箱(其中含替北平古物陳列所、太廟、頤和園、國子監代運代管的六千零六十六箱),存放在法租界內一所庫房,後轉移到南京朝天宮珍藏。

緊接著,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的第二天,故宮國寶開始西遷。故宮文物西遷,分三路進行。每一路都危機四伏,險象環生。故宮人拼命搶救文物,可謂爭分奪秒。中路的第一批文物於11月19日從南京啟運後,馬衡趕到漢口安排文物。當故宮博物院館員牛德明等押運一批文物來到漢口後,他立即讓牛德明趕快存好,再回南京搶運其他文物。12月10日,日軍對南京發動進攻。若不是馬衡的督促和搬遷押運人員的努力,大批文物精華可能落入敵手。


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故宮文物西遷途中


在護送故宮文物西遷的長途跋涉中,馬衡發出了“劍門險峻絕躋攀,到此方知蜀道難”的感嘆。

1947年9月3日,馬衡在北平廣播電臺作了《抗戰期間故宮文物之保管》的著名演講,他說:“抗戰八年之中,文物多次險遭滅頂之災,例如當九千多箱文物由重慶運往樂山途中暫存於宜賓沿江碼頭時,重慶以及宜賓上游的樂山和下游的瀘縣都遭到敵人的狂轟濫炸,唯有宜賓倖免;長沙湖南大學圖書館在文物搬出後不到四個月就被炸燬;重慶的幾個倉庫在搬出後不到一個月,空房也被炸掉;從南鄭到成都時,存放在南鄭文廟的文物運出後剛十二天,文廟就遭敵機投下的七枚炸彈夷平。像這一類的奇蹟,簡直沒有法子解釋,只有歸功於國家的福命了。”

事實上,文物屢屢化險為夷,絕非偶然。故宮人精心呵護國寶,防患於未然,做到了防鼠、防蟲、防蟻、防受潮、防空襲、防火、防盜……正是因為有嚴格的制度、忠誠的守護,在長達八年的抗戰期間,文物幾經輾轉,穿越大半個中國,而沒有一件文物丟失,也沒有發生一起因失職而毀損文物的事故。馬衡所說的“國家的福命”是在嚴格的制度、忠誠的守護下產生的奇蹟。

故宮國寶長征,正如鄭欣淼在《居功甚偉 其德永馨——馬衡先生與中國文博收藏事業》一文中高度評價的那樣:“這是人類努力保護歷史文化遺產的壯舉。故宮博物院的同人在多方支持下,歷時十餘年,行程數萬裡,艱苦卓絕,文物基本無損,創造了可歌可泣的奇蹟,是對抗日戰爭的巨大貢獻。”

決不南下,典守故宮

1948年1月底,平津形勢趨緊。南京方面的朱家驊、傅斯年、蔣經國等人,在蔣介石授意下,開始磋商、謀劃“搶救”平津學界名流的辦法。馬衡作為故宮博物院院長,在國民黨的“搶救學人”的名單上。在歷史的十字路口,馬衡何去何從?

他選擇了留在故宮,留在北平等待解放。做出這樣一個決定,並不容易。


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馬衡(第二排著深色衣者)與北大同人


1948年11月9日,馬衡主持召開了故宮復員後的第五次院務會,討論決定了一系列重大事項,如清除院內歷年存積穢土,修正開放規則,把長春宮等處保留原狀,闢為陳列室,增闢瓷器、玉器陳列室及敕諭專室,修復文淵閣,繼續交涉收回大高殿、皇史宬等。

大戰來臨,國民黨下達故宮文物南遷的指示,急急如律令。馬衡頂住壓力,一拖再拖。他一方面編寫可以裝運的文物珍品目錄,報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審定;另一方面,他告誡準備裝箱的工作人員,“不要慌,不要求快”,決不能因為裝箱而損傷文物。馬衡的用意和態度,故宮人心領神會、心知肚明。文物裝箱工作,到底進展如何,他從未過問、催促。馬衡的用意很明確,為留在北平故宮的工作人員吃了一顆定心丸。

“餘負典守之責”,馬衡自從與故宮結緣,不論在亂世,還是新時代,始終如一。馬衡的孫子馬思猛說:“1933年他領導古物南遷,1948年則阻止古物南遷,本意皆出於此。”

1949年1月13日晚,林裴宇(馬衡的次子馬彥祥之妻)從南京打來電話,轉達了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兼故宮博物院理事王世傑敦促馬衡南飛之意,馬衡當即回絕說“決不南來”。1月14日,馬衡致函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杭立武,以身體有恙、不宜乘機為由婉拒了他邀請自己南下的好意。

馬衡已經下定決心與南京國民政府分道揚鑣。同時,他極力反對將故宮文物遷往臺灣。

莊尚嚴是馬衡在北大時的學生,奉命押運第一批文物從南京運往臺灣。馬衡知悉後立即致函莊尚嚴,聲稱他如果護送文物去臺灣,自己將不惜斷絕二十多年的師生情。政治立場不同,但典守故宮文物的心一樣。莊尚嚴到臺灣後,典守故宮文物至生命最後一息。莊尚嚴的兒子莊靈寫道:“父親最大的遺憾,便是在有生之年,不能親自帶著這批故宮文物,重新回到北京故宮,回到他成長求學、立業成家、浸潤深耕中國曆代藝術的永恆故鄉。”

故宮文物分離,對於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而言,是骨肉分離一般的痛苦。為了保全文物,他殫精竭慮,謀劃萬全之策。他焦急地關注著遷運工作的進展,並通過私人交情為保護國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1949年1月14日,他寫信給杭立武,希望他能及時曬晾運輸過程中被雨淋溼的二十一箱書畫,希望第三批之後不再續運故宮文物。思及遷臺故宮文物的命運,馬衡“不覺慄慄危懼矣”。國民黨未能運走、留存在南京的大批文物,他推薦歐陽道達典守。

北平和平解放後,馬衡有條不紊地主持著故宮博物院事務,“開展院內陳列及赴蘇聯展覽,進行文物分類保管和古建築修繕工程”。

1950年1月26日,留存在南京的文物歸來,馬衡日記留下了這一寶貴的時刻:“車於一時抵和平門,越半小時始入站。共裝十一車,卸至半數,餘與邦華、冶秋等先返。五時首批到達九龍壁,共裝四十六排車,三百餘箱,卸入院中,以備明晨入庫。”這批自1933年離開故宮的文物,時隔十七年歸來,匯入故宮文物的大家庭之中。山河依舊,有故人重逢之感。在馬衡的日記中,我們看到的只是流水一樣的記錄。不難想象,平靜的流水蘊藏著急速流動的欣喜,欣喜之中,也有隱隱的遺憾,他一定想起了漂流到臺灣的故宮舊藏。

保護文物,守護文脈。朝斯夕斯,念茲在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故宮博物院大力蒐集文物精品,有些曠世之珍即經馬衡之手入藏,如《中秋帖》《伯遠帖》二帖。東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合稱清宮“三希”,都屬於中國傳世較早的書法珍品。《快雪時晴帖》是故宮南遷文物的國寶,已被運往臺灣。《中秋帖》《伯遠帖》清亡後被人帶出宮,最後流落到香港,抵押在英國匯豐銀行。周恩來總理批示,同意購回《中秋帖》《伯遠帖》,但須派負責人員及識者前往鑑別真偽。老將出馬,義不容辭,年事已高的馬衡、徐森玉和時任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長的王冶秋,前往香港鑑定,最後以三十五萬港元購回。


故宮國寶守護者馬衡

馬衡捐贈的文物和碑拓


馬衡守護故宮文化瑰寶,至1952年離開故宮,他供職故宮博物院近三十年。1952年,為免於流失國外,由他出面於1926年買下並珍藏於北京大學的佛教壁畫《過去七佛說法圖》,被調撥至故宮博物院入藏。

1955年,馬衡逝世,子女遵囑將其歷年所藏文物一萬四千九百六十餘件(冊),全部捐贈給故宮博物院,其中有手稿、古籍、碑拓等。馬衡治金石學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他留下的金石器物拓片多達一萬兩千四百三十五件。這些文物的最後歸宿,是他生命之所在、精神之所繫的故宮博物院。如今,我們可以在《馬衡捐獻卷》中看到他的舊藏。在這卷書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馬衡的襟懷和境界,以及他經歷的時代。

本文部分史料源自《金石夢故宮情:我心中的爺爺馬衡》(馬思猛著)

(原文《馬衡:金石夢,故宮情》刊於《名人傳記》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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