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九點，簌簌地飄起雪花。
大劉準備載一兩個順路的客，就去學校門口，候著即將下晚自習的閨女。
“大楊街，去嗎?”一輛長途車上下來一對夫妻，丈夫懷裡抱著個三歲大的女孩，手裡還攙著個六七歲的女孩，妻子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他們要去四十里遠的大楊村。
“天太晚了，趕回來怕耽誤家裡的事。”大劉回答，但語氣不那麼堅決。因為，接近年關，打工返鄉潮，拉個長途，大晚上的，一定有個不錯的收入。
然後，那帶兒攜女的一家，又去找新的車主。一圈之後，也沒有人願意再送，畢竟，四十來裡的路，在雪花飄飛的夜晚，路上再來個摸黑前行，路況顛簸不堪，來回至少也得個把小時。在這個小縣城的出租車老司機，誰都清楚方圓幾十裡的地方，這是一趟買賣劃不划得來。
雪下得緊起來，雪花密密的飛，在微黃的路燈下雀躍地穿來穿去。
那一家人又一次走向他的車，也許，大劉先前的回答不堅決，也許，在車站的人流裡，大劉多看了那一家人一眼，而且，有那麼一瞬，那位懷抱孩子的丈夫，還接上了他的目光，亦或，那個男子，讀懂了大劉目光裡的擔心。
“師傅，幫幫忙唄，眼看著這雪愈下愈大，我們拖家帶口的，多付點車費。怎麼樣?”男子近乎懇求著大劉。
“家住街上，還是鄉下，幾點能來回?”大劉看看錶，時間九點十分，他真的動心了，不是因為多少車費，而是這家人急切而擔憂的樣子，尤其男子的妻子，挺著個大肚子，那走路樣子隨時就會分娩一樣。
“我們住街邊上，來回大約五十分鐘，現在路況好多了，就在前一個月，剛鋪好了三條主幹道路。我們家都靠近這些新鋪的路。”男子見我有點想去的意思，連忙介紹。
“只要趕上我十點十分到縣高中門口接閨女就行了。”大劉估算著時間，閨女放學是十點，到校門口接她的地方，每次都是十點零八分左右。沒有意外應該趕上。
“一定會趕上。”男子連忙答應著。
“好吧，行李放後備箱，快點上車。”大劉打開後備箱，搖開車門，繫好安全帶。
2
路上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白，從先前的片片地飄，到現在的團團地撒下，眼前一片迷濛。男子帶著兩個孩子坐後排，妻子坐在副駕駛，以免被孩子擠著胎兒。坐定之後，男子長長地舒了口氣，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不停地保證車費隨便大劉收取。大劉沒吭聲，發動引擎，駛向目的地。
使出城區，夜才顯出它的味道，墨黑的蒼穹，吐著鵝毛，隨著風勢，在車燈射出的兩道白光裡橫著飛，藉著車燈和空曠的道路，大劉加起了速度。
車內的一家人快樂地聊著、鬧著，大劉被這一家人的溫馨浸染著，不由想起女兒和妻子，今晚回家要好好做頓夜宵，犒勞用功學習的女兒和辛苦上夜班的妻子。這樣想著，腳下自然加起了油門，車穿行在滿天飛雪裡，猶如一條黑魚急速地遊弋在白色的浪花裡。
然而，剛過高速路，前面不遠處，車燈的白光裡冒出個人，拼命的揮手示意，大劉猝不及防，急忙踩下剎車。車子上的人也毫無防備，都猛地向前倒過去，尤其那個孕婦，帶著安全帶，都離開了座位，他連忙用手撐住。後座的男子和孩子也都驚呼起來。
車子停穩，大劉沒罵揮手的那個人，搖下車窗，那人跑到窗邊，是個四十幾歲的婦女，哀求著說：“師傅，行行好吧，我坐的是過路大客車，他們說話不算話，答應進站，卻在高速路口就被趕下來了，我在雪地裡走了幾十分鐘都沒等到車，幫我帶上吧。”
“這不是我們村的桂珍嗎，師傅，後面還能擠下，帶上她吧，雪這麼緊。”車內的男子認識這個婦女，並幫著求情。
“行李放後備箱，快上車，擠擠。”大劉二話沒說。他知道，風雪之夜，誰不想回家?
3
九點三十五，到達目的地，地上積雪厚起來，男子給了200元的車費，後上車的桂珍給了100元，大劉收了150元，扔回100元給男子，並且出了個難題給男子，讓男子分配那100元錢。
可是剛下車的孕婦，肚子卻劇烈地疼起來，弓著腰，無法直起。男子慌張起來。
“是不是要生了，這可怎麼是好，大雪天的，離鄉中心衛生院還有十幾裡的路呢。”
“師傅，求求您，好人做到底吧，在幫我們送到鄉衛生院，好嗎?”妻子艱難地懇求著。
大劉，無法拒絕。
男子讓那個叫桂珍的女子照看孩子，自己扶妻子上了車，在漫天飛雪裡駛向衛生院。
送達鄉衛生院，大劉沒有多收車費，叮囑男子好好照顧妻子，急速駛上回城的路，因為，時間已經接近十點。
"師傅，快去中學門口接閨女吧，以後登門感謝您！"男子含著淚，沒趕上說更多感恩的話，使勁地望了一眼大劉的車牌號。手裡不知是什麼時候攥著一張名片，是大劉的。
4
縣城高中門前，風雪裡接孩子的車，密密匝匝，每一輛車裡都有一雙期盼的眼睛。
十點，一陣悠長的下課鈴聲穿過每一片雪花，喚醒每一個想在風雪裡夜歸的人。十五分鐘後，密密匝匝的車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路邊樹旁的一盞路燈下，站著一個女孩，一臉著急，盯著每一輛到達校門口車的車牌，雪就要落滿她頭上的連衣帽。
十點半，夜已漸深，孩子依然沒等來接她的車，身上落滿雪花，女孩在燈下跺著腳，急急地走向路對面，也許她想要找一部電話，也許想去躲一躲，也許......
剛到路中間，一陣清脆的喇叭聲響起，兩道白光包圍了女孩，一輛車急急地停在女孩身邊，兩道白光中間，一串再熟悉不過的數字映入眼簾。女孩站定雪中。
“對不起，閨女，爸爸來遲了。”
女孩沒吱聲，打開車門，重重關起車門。
一路上，大劉不住地向女孩表達著歉意，女孩始終沉默著，女兒真的氣急了，大劉知道，女兒生氣從不大吵大嚷，只是沉默又沉默，這樣，大劉更是內疚。
到家，大劉在最短的時間端上夜宵，閨女沒動筷子大劉歉意更深了。大劉知道，他為了其他人能夠在風雪裡安全夜歸，卻讓自己的家人在刺骨的風雪裡久久等候。大劉愈發愧對孩子，但大劉沒有講清當晚的事。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滿世界的白。
5
一連幾天，閨女也沒和大劉講什麼話，最多"是”或"嗯”"好”亦或"不”這些隻言片語，大劉總想找個機會講出來，不然，閨女情緒不好，會影響學習。可閨女一直不給他機會。
事後的第六天，大劉剛接上閨女準備往家趕，一個身影出現在車前的兩道白光裡，盯著車牌使勁看了一會，然後迅速跑到大劉的車邊，用力拍打車窗，大劉藉著路燈一看，原來是那個雪天乘車的男子，大劉心想，又有什麼事?大劉搖下車窗。
"劉師傅，終於找到您了，我是來向您報喜的，更是來向您表達謝意的。”說著，從路邊的三輪車上搬來兩個大紙箱，自己打開門，朝副駕駛上一放，然後關上門。
“劉師傅，我們一家那天多虧您，我媳婦那天晚上更是感謝您把她及時送去醫院，不然，真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我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您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啊!"男子不讓大劉插嘴，興奮地講著。
"“恭喜恭喜，不過這些我不能收，您拿回去。那麼大風雪的夜晚，都是歸家心切。"大劉回答。
“不不不，我好不容易找到您，要不是記住您的車牌，拿了一張您的名片，您不收下，我一輩子都不安。”男子說著又轉向後座的大劉閨女，“姑娘，您爸爸是個天底下最好的人吶!你好有福喲。”
“劉師傅，我們永遠會記住您的，我要讓我的孩子長大了也來感謝您。”男子說完，一路小跑向路邊自己的電動三輪車，一邊揮手大聲喊著。
大劉目送著男子離去，發動了車，坐在身後的閨女，望著爸爸寬闊的後背，眼睛裡有許多液體，不爭氣地滑落，不住地滑落，剛才男子的話，已經為爸爸那天晚上的遲到，做了最好的註釋。
“爸爸，對不起，我......”
“我就知道我閨女是個善解人意好女孩呢。”
窗外的路燈調皮地照著這個小城，溫暖而明亮。很多地方還有沒化盡的殘雪，在路燈下閃著晶瑩的眼睛，大劉又想起那夜的風雪，風雪裡渴望夜歸的人們，因為每一個家，都有一扇柴門和一聲犬吠為他們留著......
家裡有等待風雪中夜歸的人
柴門聞犬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