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試點工作備受關注。
三個月多前，中央政法委召開全國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試點工作動員會，中央駐點指導組亮相各地，全國政法隊伍的目光開始持續聚焦試點地區的一舉一動——教育整頓與以往的主題教育有何不同？“中央來人”後如何指導地方？試點地區又如何“動真碰硬”？
9月中下旬，記者隨中央政法委先後赴四川宜賓、河南三門峽、江蘇徐州、黑龍江哈爾濱等試點地區，調研記錄當地政法系統“刮骨療毒”的路徑探索。10月26日，記者從中央政法委獲悉，當前試點工作的查糾問題環節已接近尾聲，預計在11月初轉入最後的整改總結環節——試點工作的目標，是為2021年全國政法系統逐級鋪開教育整頓工作開局探路。
中央駐點指導組
全國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試點工作的5個試點地區分散在東北、東部沿海、中原、西南和西北地區——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及呼蘭區、江蘇省徐州市及雲龍區、河南省三門峽市及靈寶市、四川省宜賓市及珙縣的法院、檢察院、公安、司法行政機關，以及陝西省寶雞市國家安全機關，黑龍江省呼蘭監獄和松濱監獄，均為試點單位。
7月中旬，中央駐點指導組的亮相拉開試點工作帷幕。
此前報道，赴江蘇的第一駐點指導組組長是董文濮，任職最高人民法院。前往河南的第二駐點指導組組長是鄧雲，任職國家檢察官學院。駐四川的第三駐點指導組組長張美榮任職國家禁毒辦和公安部。駐陝西的第四駐點指導組組長身份尚未對外披露。赴黑龍江的第五駐點指導組組長是梁然，任職司法部。
中央政法委長安劍發文指出，派出指導組或督導組赴各地督促指導，是近年來中央開展重大專項工作的“標準配置”。在群眾看來，“中央來人了”，是動真碰硬最具說服力的信號。
有關指導組的人員組成，駐四川宜賓的第三駐點指導組成員陳樹川向記者介紹，該指導組成員數在43人上下浮動，均為副處級以上幹部。半數以上的成員來自中央政法各單位，包括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其餘成員來自四川省政法委、其他省政法委，以及四川省政法各單位。
總而言之，駐點指導組的任務，是通過聽取彙報、調閱資料、調研座談、個別談話、受理群眾反映問題和現場抽查、到基層明察暗訪等方式，確保教育整頓取得實效。“主體責任在當地黨委，我們不去具體地查辦案件，而是承擔督促、協調、指導、推動的工作職能。”
“中央來人”後具體如何指導地方單位？駐江蘇徐州的第一駐點指導組組長董文濮舉例說，在查糾問題環節，對幹警進行動員以後，試點單位就開始層層談話，並填寫一個120多項的記錄表格。而駐點指導組的角色，在於審視談話的方案設計，檢查談話對象是否全面覆蓋，過程是否有記錄、有提綱，還要抽查審核表格所填內容，分析研判填報的問題數量水平是否少於實際，“就是在監督你做得怎麼樣，主體責任落沒落實。如果走過場的話對不起，重來。”
各指導組進駐後均面向社會公佈了電話和信箱，接收問題線索。
董文濮向記者介紹，該指導組的信訪舉報組成員均抽調自非試點地區的政法單位。指導組針對收集到的公安機關有案不立問題，反覆明察暗訪；針對群眾反映的法院的執行問題，指導開展執行“百日攻堅”行動。
在明察暗訪方面，從法院的安檢、訴訟服務、庭審，檢察院的信訪接待窗口，到公安局的辦事大廳、交警支隊車管所、基層派出所，指導組成員隨時不打招呼直奔現場。也有人另闢蹊徑。該指導組一名副組長透露，他曾在徐州市區連續打了6輛出租車，向司機打聽輿論民情。
多名駐點指導組成員都用“五加二”“白加黑”來形容進駐後的工作節奏。中央政法委要求，試點除了自身完成“清除害群之馬”、“整治頑瘴痼疾”、“弘揚英模精神”和“提升能力素質”四項任務之外，更要提供可供複製的經驗和模板，為2021年全國政法系統逐級鋪開教育整頓工作開局探路。
學習教育：量變與質變
談及這場教育整頓的不同尋常，多名駐點指導組成員和試點地區政法幹部不約而同地指出——“一把手重視”。言下之意，省委書記均作出批示，提出要求，市、縣兩級黨委都將試點工作作為“一把手工程”來抓，推進效率不言而喻。
以四川宜賓為例，在教育整頓試點工作啟動之初，省委書記即作出批示、提出要求，省委政法委書記和省級政法單位主要負責人、宜賓市委書記、珙縣縣委書記親自部署推動，層層壓實。
試點工作分為三個階段：學習教育、查糾問題和整改總結。7月，從上至下，試點政法單位首先進入的是一場“學習風暴”：理論教育以《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習近平總書記關於政法工作重要論述作為必學內容，開展政治輪訓，組織專題研討；法治教育則以開辦法治專題講座，進行依法履職培訓等形式推進……學習環節伴隨著全員覆蓋的考試，不止一名幹警向南都記者表示，試點工作開始之後，同事吃飯碰面，聊的都是學習。
江蘇省徐州市公安局局長王巧全用燒開水來比喻這個環節的強度，“水一定要燒到那個份上，不然不會沸。”
他感嘆，主題教育年年有，“學過以後能將一個新思想在全體同志的腦海裡深深地印下來，很難。”這輪學習教育的特殊之處，恰在於其密度與覆蓋面，足以實現“從量變到質變”。
在學習教育階段，三門峽市市委書記的做法是親自為政法各單位領導班子上黨課，該市公檢法司“一把手”帶頭進行理論學習，參加考試。一名第二駐點指導組駐靈寶市的成員則表示，據他觀察，靈寶市委無處不透露出一種決心，希望通過教育整頓實現“從亂到治”。
這名指導組成員介紹，基層政法單位隊伍往往成分複雜，靈寶公檢法司四家有不少協輔警，也關係著政法隊伍形象，在以往的教育中卻常被忽略。而這一次，無論是“人人講黨課”，還是考試測評，全員均需參與。
多個試點單位負責人表示，曾擔憂需要大量時間投入的學習教育拉低工作效率，而事實恰相反。在哈爾濱市中級人民法院，政治部基層工作處處長金喜斌介紹，為了解決受疫情等因素影響積壓的未結案件，幹警自發早來一小時，晚走一小時，中午少休息一小時，週末也有一百多人在食堂就餐。三週時間內，原本的兩百多件一年以上未結案件數量減至將近一半。
座談會上，哈爾濱市呼蘭區人民法院一位庭長的總結引發全場共鳴：“沒有人再認為這是一場我們看慣了的整風活動，沒有人再認為這是一場走過場的思想洗禮，沒有人再認為這次教育整頓活動不痛不癢，無關緊要。”
“身邊人身邊事”直擊人心
一名中央駐點指導組成員向記者反覆強調，“這是一場有疼痛感的主題教育。”
“教育”與“整頓”同步進行。8月23日深夜，哈爾濱市公安局官微點名19名嚴重違紀違法公安民警，其中甚至有人為惡勢力團伙之首，均被從嚴查處。今年8月至9月，三門峽市紀委監委網站密集發佈18則查處通報，被查者均為政法系統領導幹部。四川宜賓則對影響較大、情況複雜的涉法涉訴案件全面評查，對涉黑涉惡案件全面複查，加強紀委監委與政法機關協調配合，徹查深挖問題線索，截至10月9日，立案審查調查47人。
多個試點單位負責人均表示，學習教育階段“威力”最大的，當屬聚焦“身邊人身邊事”的警示教育。近在眼前的懲戒，都成了最鮮活的教材。
在江蘇徐州，雲龍公安分局一名幹警向記者表示，他看這次的警示教育片時，簡直“頭皮發麻”。裡面太多熟悉面孔——前分局局長，前分管副局長、各級幹部，曾與他並肩作戰、稱兄道弟的幹警同事……
“我看著他們被紀委監委通知審查，懺悔落淚，雖然不是面對面，但確實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們發自肺腑的懺悔。提到對不起黨，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家人。”
教育片播完，會場一片死寂。這名年輕幹警惴惴不安。2019年10月，他曾託一起職務侵佔案件的報警人買來一臺新款蘋果手機，對方不收他的錢，他最終也沒有堅持付。
據這名年輕民警的回憶，或許只是碰巧，在接受完警示教育回單位的車上，一位老民警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所裡的優秀人民警察，也是他父親的戰友，對著他說：“我馬上退休了，就要安全著陸。你這輩子還早著呢，別因為小事影響了。”
年輕民警像是被擊中了，一夜無眠。第二天，他向領導坦白上述過錯，相關案件的辦理隨即被重新核查。而根據中央政法委10月16日公佈的數據，在全國5個試點地區，截至10月7日，與他作出相似選擇的超過千人——1546名政法幹警主動向組織講清問題或投案自首，立案審查373人，處分處理1040人。
8月，教育整頓試點工作轉入第二個環節，即查糾問題環節。對於這一環節，中央政法委秘書長、全國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試點辦公室主任陳一新表示，“要向幹警講清楚，不查清問題是過不了關的，早講早主動，不講就被動。政法領導幹部要帶頭檢視問題，敢於拿自己開刀，以上率下自查自糾。”
試點地區往往結合警示教育趁熱打鐵，“查處一案、警示一批、教育一片”。四川宜賓公佈的數據顯示，已對超過5千名幹警進行了談心談話，截至10月9日，有613名幹警主動向組織講清問題。
靈寶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郭仙朋觀察到，主動報告問題的幹警，起初大多有過顧慮和煎熬。她表示，學習教育環節令人有所觸動，而當地“自查從寬，被查從嚴”暫行規定的出臺，以及身邊案例的參考，最終得以推動幹警下定決心。
如何在“動真碰硬”帶來的疼痛中保護幹警積極性，也成了各試點的重要考量。多名指導組成員和試點單位幹部都指出，政法隊伍是和平年代奉獻最多、犧牲最大的隊伍，在警示和整頓的同時，更需提振士氣，維護職業榮譽感，“讓大家敢於擔當作為，這是我們最終的目標。”
記者在各地瞭解到，試點單位均甄選表彰單位裡的模範以開展“英模教育”，所選模範大多為平日埋頭苦幹的幹警。一試點單位內部要求，要防止將身邊的模範塑造成“高大全”的“天邊英模”，而要重點講述其如何在本職工作上履職盡責，以業績服人。
宜賓市公安局舉行榮譽授予和升旗宣誓典禮，為立功民警頒發證書、為晉升民警授銜，新老民警在儀式上交接旗幟；徐州市公安局則先後組織5百多名幹警走進王傑部隊，組織2千餘名幹警走進淮海戰役紀念館，以此激發民警履職擔當的動力……對於英模教育的效果，一名黑龍江監獄系統的幹部形容，由身邊人身邊事帶來的觸動， “比開100次會都好。”
推開門探索執法溫度
教育整頓過程中，宗旨教育意在促使幹警探索，如何讓執法更有溫度，如何“解開老百姓的心結”。
南都記者在徐州市雲龍區的大郭莊派出所獲悉，針對群眾反映的報警後石沉大海、不知該向誰詢問進展的問題，該所實行警情首接責任制，要求每一個接處警的民警給當事人派發印有其個人手機號的名片。指著所內的涼亭，該派出所所長介紹，曾有居民反映，自己隔著護欄張望派出所內景觀時被訓斥，該所於是在晚間開放紅色塑膠訓練場及涼亭，給街坊茶餘飯後帶娃乘涼聊天。
法院也打開了大門。三門峽市中級法院挑選備受關注的高空拋物等民生案件，專在週末開庭，邀請市民預約旁聽。法官在案件宣判後正面回應聽眾提問乃至質疑，圍繞敗訴理由和爭議焦點當場答疑釋法。
三門峽市檢察院則根據當地需求，在扶貧村設立法律諮詢工作站，檢察官進站提供服務，以此防止“因案返貧”。該檢察院介紹，已有上百名幹警登門走訪，為困難的村民啟動民事公益訴訟程序，並收集了數件檢察人員違法違紀線索，進行核查。
有些改變發生在公眾並不能直接看到的地方。呼蘭區檢察院常務副檢察長仲翠英坦言，該院以往在案件延期和退補的管理上較為鬆動，一個在檢察環節原本10天可完成的案件，有可能會拖延至一年時間。
仲翠英向南都記者介紹，教育整頓確在推動服務意識的轉變——即使是在法律允許範圍內，不必要的時間消耗也是對案件當事人權益的損害，意識到這一點，“在抓案件質效上，大家的勁頭就足了”。她表示，像她這樣負有審核責任的幹部開始主動追問案件退補、延期的理由，對於一些需要公安機關繼續查證的枝節性問題，通過工作函形式而不是退補完成，儘可能不影響案件訴訟時效。
隔離帶與防護服
“執法司法當中的突出問題，久治不愈的，我們叫頑瘴痼疾。”一名駐點指導組成員這樣解釋。
針對試點的“四項任務”之一，中央政法委此前專門列出“六大頑瘴痼疾”清單：一為違反防止干預司法“三個規定”；二為違規經商辦企業；三為違規參股借貸；四為配偶、子女及其配偶違規從事經營活動；五為違規違法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六為有案不立、壓案不查、有罪不究。
除了劃清紅線，試點地區也試圖搭建“隔離帶”，為司法人員穿上“防護服”。以上述第一個頑瘴痼疾為例，如今任何一通撥向靈寶市檢察院工作人員的電話，都會接入同一個女聲彩鈴：“嚴守工作紀律，秉持司法公正。插手過問案件，說情求關照，別找我哦。”末了還補上一句，“要記錄報告的喲！”
這個對來電者的提醒，通俗地解釋了政法系統“三個規定”的指定操作——對於領導幹部插手干預司法、內部人員過問案件，以及與當事人、律師等不當接觸交往行為，司法人員都要主動記錄報告，並進行通報和責任追究。
“三個規定”在2015年就已出臺，然而根據最高檢今年5月發佈會的數據，檢察機關的執行情況並不樂觀，主動記錄報告基本為零。
試點單位正在打破這片沉默。記者在哈爾濱市呼蘭區檢察院瞭解到，試點工作開始後，如實記錄報告與幹部選拔任用及年度績效考核評價體系掛鉤，該檢察院還公開了舉報電話和郵箱。7月，首次出現了3起主動報告，來自2名黨組成員和1名部門負責人，8月份又有4起。
當然，教育整頓並不僅依靠幹警受教育後主動報告。根據截至10月9日的公開數據，四川宜賓針對違反防止干預司法“三個規定”問題，已倒查處理違反規定38人。當地公安部門重點走訪煤礦、石粉、水泥、運輸、民爆、安防等公安管理服務企業26家，摸排蒐集以權謀私、“吃拿卡要”等問題線索。此外，在經商辦企業摸底排查中，已有民警主動上交違法所得。
此外，學習教育階段推動產生的自選動作，也為查糾問題環節提供工具。四川宜賓為破解該地“2·12”涉黑專案中顯露的有罪不究、重罪輕判等問題，檢察干警研發出“智慧案管平臺”，自動梳理公、檢、法三家定性不一致案件清單，以及廉政風險較大案件清單，以實現精準監督。
在監獄試點，教育整頓悄然規範起高牆之內的執法。
黑龍江省呼蘭監獄指揮中心主任於猛常年坐在實時監控大屏前，他表示，教育與震懾的效果在細微之處已然顯露：曾經習慣命令犯人來收拾監區內辦公室衛生的民警，默默改了；犯人間的衝突近乎銷聲匿跡，有的幹警從前半天只深入一兩次監管區，現在直接把桌椅搬到過道里看守。
刑罰執行過程中的公平正義，同樣牽動人心。這也是監獄系統在教育整頓過程中的重要命題。呼蘭監獄舉行的座談會上，有中層幹部列數雲南孫小果案，北京郭文思案，內蒙古“紙面服刑”一案，引以為戒。
以試點工作為契機，呼蘭監獄梳理排查了近三年的減刑和暫予監外執行卷宗。該監獄刑罰執行科負責人胡秋向南都記者介紹，此次排查確有發現不規範之處，減刑卷宗中存在獎懲材料依據不實、表格填寫錯誤等問題。為此，呼蘭監獄重新制定工作職責規範和卷宗整理制度，組織民警進行業務培訓。
記者在呼蘭監獄拿到一份《自查事項報告表》，表格的說明稱，監獄黨委班子成員和在編全體幹警均需本人填寫，分層級審籤後，由紀檢監察部門統一存檔。
隨著這樣的自查報告表一輪再一輪發放回收，試點單位紛紛進入查糾問題環節的攻堅期。
10月16日，中央政法委召開全國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試點工作第二次交流會。中央政法委秘書長陳一新強調，試點地區、試點單位須確保圓滿完成試點工作任務，為明年全國開展政法隊伍教育整頓提供可鑑經驗。
10月26日，南都記者從中央政法委獲悉，當前查糾問題環節接近尾聲，預計在11月初轉入最後的整改總結環節。
來源：綜合南方都市報、四川政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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