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與網緣政治時代的來臨

(孫興傑 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副院長)

很難想象, 美國總統會在一個星期的時間內對一家企業連發兩道行政令進行限制,甚至是絞殺。但是,這樣的事情的確是發生了,中國企業字節跳動旗下的TikTok就享受了這樣的超規格待遇,一個只是普通網民進行分享的視頻平臺為什麼受到美國總統特朗普如此關注呢?如果只是就事論事的話,可能我們沒有辦法理解其中的玄機,只有放在一個更大的歷史時空中,我們才能理解這一事件背後的“時代”問題。TikTok的遭遇可能意味著世界正在進入網緣政治時代,而TikTok恰恰處於這種時代的轉折點上。歷史潮流的浪頭打在一個人或者一家企業頭上,可能就是生死存亡的抉擇,而一個人或者一個企業的命運則像一滴水一樣映照著時代的流變。


TikTok與網緣政治時代的來臨

tiktok連接了世界



TikTok是什麼?如果不是特朗普總統接連下了行政命令,可能很多人還不知道這個APP,更不知道這個APP居然這麼讓特朗普睡不著覺。TikTok是抖音國際版?至少很多中國人是這麼看的,或者這麼理解,因為抖音在中國是非常受歡迎的應用軟件,而TikTok的形式與抖音有很大的相似性,客戶可以錄製短視頻在平臺上分享,有人說這是一個教別人做飯、跳舞、唱歌的平臺。實際上呢,TikTok並不能說是抖音的國際版,從基因來說就有很大的差別。看看抖音的發展歷程就知道,這一款應用軟件從“出生”就是面向國際市場的。

TikTok和抖音是字節跳動旗下兩款獨立的產品,這一點很重要,抖音主要服務於中國市場,而TikTok則是面向全球150多個國家的國際化的產品,因此,說TikTok是抖音國際版或者海外版都是不正確的,兩個產品在數據儲存、內容運營、內容審核都是獨立的,所以抖音和TikTok並不是一個產品的衍生系列,而是不同的產品。如果TikTok只是一個門檻比較低或者一般化的產品的話,那Facebook推出了“像素級”的模仿產品也沒有超過或者壓倒TikTok,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TikTok在2017年5月上線,半年之後,字節跳動以10億美元收購了音樂視頻和互動的社交應用musical.ly,這是TikTok發展歷程中很重要的節點。需要關注的是什麼呢?musical.ly在2013年成立於中國上海,公司名稱是上海聞學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在2014年的時候,這家公司在美國註冊子公司。2017年字節跳動收購musical.ly時,其控股股東、運營團隊和總部都在上海,因此這一收購案沒有主動向美國的貿易審查機構CFIUS進行申報審查。

從TikTok的發展歷程來看,這是指一家互聯網企業快速發展的故事。在2018年10月,TikTok成為美國當月下載量最大的應用程序。在TikTok快速崛起的過程中,字節跳動提升了TikTok的透明度、加強了平臺治理,設想一下,如果一個APP存在嚴重的安全漏洞或者問題的話,是不可能成為市場第一的,這是很簡單的道理,你可以說,用戶沒有那麼高深的技術知識,發現不了問題,但是TikTok並不是市場中的唯一,那麼多競爭對手在盯著呢,任何的瑕疵或者問題都會使TikTok一夜之間被客戶拋棄。

TikTok是互聯網全球化的產物,是服務於人與人之間社會交流互動需求的平臺,腦科學的專家們認為,社交是人類的天性,而TikTok正是這種人類本性的外化。在2020年的第一季度,TikTok成為全球單季度下載量最大的應用,全球累計下載量超過20億次。在這一成績的背後是TikTok全球化的人才、管理制度、資源配置的建設,是基於安全、舒適的社交網絡平臺的目標的自我約束。

首先,人才的本地化其實就是全球化,TikTok的CEO是前迪士尼高管凱文·梅耶爾,入職字節跳動的海外高官呈現井噴的態勢,按照之前的發展前景,未來三年TikTok將給美國帶來1萬個就業崗位,換句話說,TikTok在美國的業務是美國人為美國人服務。7月29日,梅耶爾就發佈公開信說,Facebook抄襲和惡意攻擊TikTok,只是為了將TikTok趕出美國市場,而TikTok在美國嚴格遵循了美國的法律,是負責任的美國社區成員。

其次,對於數據安全、個人隱私等問題,TikTok並不是被動接受所在國的規制或者管理,而是創新理念,提前佈局。TikTok所代表的短視頻社交是新事物,在內容審核、兒童上網安全、用戶隱私等議題上, TikTok進行了持續的迭代升級。從2018年開始TikTok上線了安全中心,與用戶、專家、社區、政府等各方共同努力,著力打造一個安全的社交平臺。TikTok在美國、新加坡、俄羅斯、印度等國建立數據中心,其實這也是一種全球在地化的做法,TikTok是在全球範圍內為當地提供服務的平臺。

技術的創新和發展有賴於少數人的靈感,商業的創新也往往是一種“不經意”。如果說某種成熟的商業平臺一開始就是一種“陰謀”,那的確是低估了創新的難度。在一個越來越一體化的市場中,只有以客戶為中心的企業才有更強的韌性和更大的發展潛力,這是最近十多年來企業競爭的“換擋”。

在股票資本主義時代,誰是中心?當然是股東,“股東至上”,做企業就是為了賺錢,為股東賺錢。互聯網改變了經濟形態,客戶至上成為主流,只有實現了客戶價值,企業的價值才能體現出來。如果從中國互聯網企業來看,門戶網站時代提供了一個信息化的平臺,主要是信息的生產和商業的推廣,而到了阿里巴巴、京東時代,商業必須依靠互聯網平臺和渠道,而字節跳動則代表了移動互聯網時代的新貴,通過社交媒體重塑了每個人的生活。TikTok就是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產品,用戶就是這個平臺的全部。只有將產品做到極致,或者無限接近完美,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美國著名的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裡德曼說2007年是一個轉折點,智能手機改變了人們的通信習慣,而社交媒體與智能手機的結合,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快。TikTok在美國有了近1億用戶,成為同類平臺中的佼佼者,Facebook等社交媒體平臺雖然眼熱,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可以與TikTok競爭的辦法。而關於TikTok發展的“商業邏輯”的故事在2020年7月戛然結束,它一下子成為美國對中國企業打壓的最新案例。



新冠疫情突如其來,特朗普連任的前景一下子變得黯淡下來,尤其是在6月份的競選集會,本來上百萬人預約,但是當時只有6000多人到場,特朗普被放了鴿子,這場惡作劇是美國人通過TikTok發起的遊戲,而特朗普是個睚眥必報的人。7月6日,國務卿蓬佩奧釋放信號說要封禁TikTok,從那個時候開始,幾乎每天都有關於TikTok的壞消息,特朗普以及身邊的高官接連上陣,一直到8月份,兩份行政命令出臺,TikTok基本成為特朗普對華強硬的符號和儀式。

看起來,這一切發生得很突然,甚至有些荒唐,一個教人唱歌跳舞、做飯娛樂的APP,怎麼變成了美國總統口中的國家安全的威脅呢?導火線是特朗普被放了鴿子,但是對TikTok下重手,並不只是特朗普報私仇,而是美國經濟戰略的轉型。特朗普、蓬佩奧以及納瓦羅這些人衝在前面,特朗普甚至要從TikTok的收購中收取中介費,但是看看特朗普行政令的法律依據是《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對TikTok進行審查的是CFIUS,這部法律和這個跨部門的機構都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頒佈和建立的。簡單地說,《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賦予了總統非常大的權限,而CFIUS則是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對企業之間的併購和投資進行審查。為什麼在70年代出現了這樣的法律和機構呢?原因很簡單,美國經濟霸權在70年代遇到了強大的挑戰,佈雷頓森林體系瓦解之後,美國與日本、歐洲的經濟差距不是那麼大了,產油國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大量的海外美元迴流怎麼辦?如果把美國的優質資產,尤其是高科技產業給買去了,那美國豈不是危險了?美國找到的辦法是什麼呢?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對外資的併購進行審查,CFIUS就是幹這個的,可以看到,四十年來,這個機構越來越厲害,權力越來越大,審查越來越細緻。

TikTok與網緣政治時代的來臨

投資美國需要跨越一道道挑戰


2018年8月,CFIUS出臺《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化法案》,新的規定使得CFIUS對非控制性投資的管轄範圍擴大,可以對涉及關鍵技術、關鍵基礎設施和敏感個人信息行業(統稱“TID”)進行審查。其中規定,公司只要滿足在交易完成前一年內,曾出於商業目的,維持或收集超過100萬人的數據,並將其作為美國公司主營產品或服務重要部分,都將被CFIUS嚴格管控。可以看到,CFIUS通過擴權,重點關注服務或者信息產業,所謂的“國家安全”就是個筐,只要對美國經濟霸權地位造成“可能”的威脅,美國就啟動這一套系統進行打壓。因此,要看到特朗普、蓬佩奧等人的瘋狂言論背後的制度密碼,這一套經濟霸權體系,有法律,也有執行機構,不管誰在白宮,基本沒有人會去反對CFIUS做出的決定。這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拜登的團隊早早就禁止使用TikTok了。

2020年7月,TikTok成了美國打壓中國企業的焦點對象,但是,美國的這套制度體系存在了40多年,2018年的《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化方案》事實上已經將TikTok作為了主要的打壓目標。對於特朗普和CFIUS來說,封禁TikTok才是他們的目標,白宮貿易委員會主席納瓦羅一直也在鼓吹這個觀點。

自由市場的理念只是在美國劃定的框架之下,是服務於美國經濟霸權的,如果美國政府認定出了圈兒,那市場必須服務於霸權的需要。而現在美國對TikTok的打壓,更大的背景是美國的國家安全或者經濟霸權的框架在發生變化,因為世界已經進入了網緣政治時代,美國經濟霸權體系也在迭代升級。這是我們理解TikTok在美國命運的核心邏輯所在。



中美關係進入網緣政治時代,這是中美關係最大的變局。中美關係不僅需要“重啟”,更要升級,適應網緣政治時代。網緣政治是地緣政治的新形態,從地緣政治的基本規律來說,各種政治力量要爭奪空間,佔據有利的位置,換句話說,地緣政治就是關於權力在空間配置的現象。地緣政治經歷了陸權、海權的變革,互聯網是不是成為主要的空間?如果是的話,那人類必然會進入網緣政治時代。

TikTok與網緣政治時代的來臨

網緣政治時代來臨


進入21世紀,互聯網成為人類權力和財富的新空間,如果此前還有什麼疑問的話,那TikTok等社交平臺的興起就徹底打消了這種疑慮。財富的配置受制於互聯網,看看電商的發展吧,尤其是在新冠疫情之後,如果沒有互聯網,很難想象如何維持“凍結”狀態下的經濟體系。互聯網已經不只是經濟的手段,而是經濟的本體,是渠道決定生產,渠道決定財富配置,這一點在中國經濟體現得尤其明顯。

延伸一點說,人類社會組織形態取決於交往互動的手段,蒸汽動力的艦船、火車在19世紀造成了全球大變革,實現了真正的“全球化”,人類網絡的廣度大大增強,而汽車、噴氣式飛機、電話等大大提升了人類網絡的密度。需要說的是,在人類網絡廣度和密度大變革的時代,中國其實是被動接受者,也是追趕者。互聯網,尤其是是社交媒體造成了人類網絡的“深度”變革,所謂的深度,主要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最終會凸顯出一種身份認同,粉絲團體就是基於認同而形成的社群,在這場“深度”的變革中,中國不但沒有落伍,而且處於前沿。

對於特朗普來說,他是第一位社交媒體時代的總統,或者說他是“推特總統”,依靠推特進行選舉動員,依靠推特治理國家,也可能因為丟掉推特陣地而失去連任。他當然知曉社交媒體革命帶來的衝擊。在人類進入網緣政治時代之後,中美形成了旗鼓相當的態勢,這是美國難以接受的。中國互聯網企業群體崛起,雖然在核心技術、基礎理論方面與美國依然存在很大的差距,但是中國巨大的市場規模、互聯網企業的全球化視野讓美國感到了威脅。蓬佩奧提出的“清潔網絡”的計劃便是這種戰略焦慮的集中體現,也代表了美國網緣政治戰略的意圖。

網緣政治時代,企業是主要的參與者,除了比較激烈而殘酷的商業競爭之外,國家代表的政治和強制力量也會介入其中,在TikTok的問題上,Facebook就扮演了非常不光彩的角色,扎克伯格寄希望藉助美國的政府力量打壓TikTok,同時又要在TikTok的被打壓期間,抄襲和模仿TikTok。如果TikTok被封禁,Facebook就要獨大,甚至壟斷了,美國的其他企業也不會看著Facebook大賺其利,要收購TikTok的不僅有微軟,還有甲骨文等。這是一場多元力量博弈的大戲,而TikTok能夠成為美國企業競相追逐,美國政府打壓的對象,從反面看出中國互聯網企業的崛起,也折射出創建全球化企業的不易。


TikTok與網緣政治時代的來臨

在新空間,中美需要尋求融合而不是對抗


陸權時代,世界是個區域的世界;海權時代,全球體系形成;而網緣政治時代則是深度融合有劇烈裂變的時代。可以說,網緣政治時代,空間被無限放大,又被無限壓縮,在網緣政治空間生存與發展,既需要“火星視角”,俯視寰宇,又要有納米的視角,入細入微。TikTok之爭的背後是時代劇烈轉型帶來的震盪、恐懼與不適應,顯然,字節跳動已然成為時代的靜水深流,它不斷拓寬人類交往的空間,成為互聯網發展的弄潮兒,更是中國經濟、中國企業進入全球化的創新者和引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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