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導演費振翔:拍戲這條路是不能“下跳棋”的

從初領執導筒的《黃皮子墳》獲得業內認可,但觀眾口碑不佳,到去年《怒晴湘西》漲分到7.1,再到眼下正在騰訊視頻熱播的《龍嶺迷窟》網播量過17億,豆瓣評分8.3。流量、口碑一路走高兩開花,讓費振翔逐漸走出該系列監製、師父管虎的翼膀,愈發顯露出臺前新銳導演的崢嶸。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他本人正在《雲南蟲谷》片場忙著拍攝。

專訪|導演費振翔:拍戲這條路是不能“下跳棋”的

《龍嶺迷窟》劇照

《雲南蟲谷》先期預告日前已經放出,西雙版納外景地大片的熱帶雨林風光頗具異域色彩。分飾胡八一、Shirley楊、王胖子的“鐵三角”,潘粵明、張雨綺、姜超悉數迴歸,短片末尾一同哼唱意大利游擊隊之歌《啊,朋友再見》,與《龍嶺迷窟》結尾劇集打出的“不要走開,這段旅程還沒結束”遙相呼應。這種為求和觀眾達成“約會意識”的逗引,俏皮裡略帶一絲戲謔,說起來還是當年007系列電影片尾每每打出“James Bond will return in……”開啟的。

類似的小細節在《龍嶺迷窟》中就有。潘粵明在前作《怒晴湘西》中飾演陳玉樓,接棒《龍嶺迷窟》出演靈魂人物胡八一,第二集裡同王奎榮飾演的陳瞎子卦攤兒一遇,一句“跟老夫年輕時候頗有幾分相似”不僅讓觀眾會心一笑,也顯現了主創在建立劇作銜接時的舉重若輕。

專訪|導演費振翔:拍戲這條路是不能“下跳棋”的

費振翔在片場

從《黃皮子墳》到《怒晴湘西》,再到《龍嶺迷窟》,費振翔說,新手上路總要有個換擋提速的過程,這回自己著實放下不少。

費振翔導演,北京人,出身梨園世家,4歲上臺演京劇,之後登上大銀幕,小時候就演過陳懷皚、陳凱歌父子的電影。在2010年出演浙江衛視版《西遊記》孫悟空後,他主動中斷了個人演藝生涯,拜師管虎學做電影導演。那段不太成功的經歷和轉型,讓人不由得想起費振翔作為童星時,出演陳凱歌導演《霸王別姬》時的一個橋段:戲班班主的棍棒教育之下,他飾演的童年段小樓領著一幫師兄弟站得筆管條直,練聲自勵,“自古人生於世,須有一計之能。吾輩既務斯業,便當專心用功。以後名揚四海,根據即在年輕。”

非科班,靠片場傳幫帶揚名立萬,這在香港導演群落中比比皆是。管虎與費振翔師徒相稱,十年來走的也是這個路子,這在內地影視圈裡比較少見。在同費振翔的對話中,儘管身邊的工作人員都可以大大咧咧喊管虎一聲“虎哥”,他提到則言必稱“師父”。

而管虎對費振翔的影響也深刻體現在他的創作中,即使拍的是網劇,也要像拍電影一樣精心製作,不能因為是網劇,就“荒了自己的手藝”。在《鬼吹燈》影視劇改編上,費振翔有著自己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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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費振翔

【對話】

“觀眾能不拘泥在‘下墓’這件事上,不容易”

澎湃新聞:不少觀眾為《龍嶺迷窟》呈現的時代質感著迷。第一集當故事來到北京,轉場黑屏白字現出“北京”,這兩個字應該取自毛澤東當年給北京站題詞,也常見於七八十年代旅行包上。

費振翔

:從“北京”這倆字聊起,我特開心。很多人沒關注到這個細節,沒關係,我希望這個作品能耐琢磨,第一遍看個熱鬧,第二遍你拖著進度條找找門道,也是個樂事。我相信細節決定成敗,要做到的是無數細節拼接在一起,讓觀眾進入到一個特定的生活流中。

就說你提到的第一集,我最得意的點是胡八一、王胖子坐那商量去不去陝西,桌子上一個臉盆裡盛著個大西瓜。為了等這西瓜,當時讓全組停拍半天,這是我的堅持——70後的北京孩子都記得,小時候家裡沒冰箱,夏天三伏天兒如果想吃西瓜怎麼辦?一定是先拿個臉盆接上涼水,把西瓜放進去“拔”。80後的記憶可能是吃西瓜前,先拿到自來水龍頭下衝。都是為了降溫,70年代水費貴,為了節約,就使“拔西瓜”這法子。《龍嶺迷窟》是個有年代感的戲,要讓大家儘早進入那個時代,要不這個戲越往下講就會越飄。我堅信這個細節是整個氛圍裡的點睛之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拍出來。即便98%的觀眾都沒看出來,依然還是要這樣去做,這是堅持劇集品質的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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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梳理騰訊平臺推出“鬼吹燈”系列的節奏,從2016年《精絕古城》(導演孔笙、周遊、孫墨龍)開始,《黃皮子墳》(2017)、《怒晴湘西》(2019)到眼下熱播的《龍嶺迷窟》,據說後面還有四部同系列的網劇也都屬你來執導,由此你是否有一個相應 “宇宙”的構建野心?

費振翔:做《黃皮子墳》時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有個IP,我們也願意擁抱網劇,嘗試新的可能性。做完《黃皮子墳》,《怒晴湘西》又來了,之後便是按部就班。要不要最終形成一個所謂“宇宙”?我認為《鬼吹燈》本身有一個獨特的世界觀,這個世界觀在很多的書粉心中早已成立。說回影視改編,探險片是一個龐大且成熟的類型,從小時看《奪寶奇兵》,之後的《木乃伊》、《國家寶藏》、《古墓麗影》太多了,這是一個由好萊塢大片主導的全球化類型。在這個類型中,中國劇集佔比非常小,這是擺在我面前的事實,侈談“宇宙”為時過早。能把這個IP逐步形成一個完整的類型片體系,這是我現在一步步在做的事兒。

澎湃新聞:同一個文本,“鬼吹燈”小說和網劇相較,各自的世界觀在你看來有何異同?

費振翔:兩者人物動線是吻合的,故事內核,我希望做一些調整。我希望把原著中的小邏輯,延伸到一個探險大格局裡,這個類型片中該有的友情、愛情,視覺奇觀,地域文化都會揉進去。在原本下墓的侷限之上再做擴展,變成一個真正的探險之旅,格局上就會比原著大很多。當然,做格局不是朝夕之功,要讓原著粉和非原著粉慢慢接受這件事,這是個養成的過程。從《怒晴湘西》到《龍嶺迷窟》,觀眾開始變得沒有隻拘泥在“下墓”這件事上了。從覺得你一字不改才是尊重原著,到認可你修改、拓展的框架,這不容易。說明我們在成長,觀眾也在成長,當大家的包容度和欣賞水平都往前推了,這種類型的網劇才有發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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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粵明飾演胡八一

澎湃新聞:談談斯皮爾伯格的《奪寶奇兵》對你的影響,以及具體到你可以拍攝類似題材,會有哪些借鑑?

費振翔:我對《奪寶奇兵》三部曲倒背如流。對於一個男孩子,好奇心和探險是伴隨他成長始終的。哈里森·福特飾演的瓊斯教授,很多男性觀眾那麼喜歡,說白了就是完成了“我想成為像他那樣的男人”的白日夢。女性觀眾是找到了自己的Mr.Right。再一個教益是,不管是《奪寶奇兵》還是《國家寶藏》,美式個人英雄主義背後是不變的愛國情懷,人家的本事是把它拍得特嗨。

我在做這個戲的時候,也會有自己的思考。勞拉(《古墓麗影》)也沒長個錢串子腦袋,同樣,我這個戲裡的英雄也不是奔著發財去的。一些讀者認為《鬼吹燈》原著的高潮就是打開棺槨的瞬間,我們尊重原著的敘述路徑,重點卻放在了為什麼不能打開。這裡面沒有拔高,“為尊者諱”,“死者為大”本來就是中國的人之常情。同時,打開前的戲我墊得足夠多,完全可以滿足觀眾的感官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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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綺飾演Shirley楊

導演的耳朵,不是用來一味迎合的”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作為這個系列的監製,管虎導演認為這部戲是你的“中學畢業”之作。他的話是有完整比較語境的,能否談談你們師徒二人間的交流?

費振翔:老師帶徒弟,徒弟永遠得犯錯誤(笑)。現在有個詞兒叫覆盤,我們真正在覆盤的時候,管虎導演隻字沒提別人的評價,而是一場我們之間,導演與導演間的懇談。我非常尊敬師父,他本身就是一個不會隨波逐流,堅持自己藝術追求和信念的人,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他也是這麼要求我的。導演的耳朵不是用來一味迎合的,要做一個引領者,你必須要有定力。管虎導演永遠說一部好的電影,首先一條,是讓大家在感官上覺得一氣呵成。

拍《黃皮子墳》的時候,因為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類型片,接觸過大IP改編,作為導演心裡發慌。而到了《怒晴湘西》,導演手法嫻熟些了,又用力過猛。觀眾沒想看你表達這麼多。這是個類型片,不是作者電影,必須在三分鐘的一場戲裡找到這個核在哪,把這個拍明白就夠了。到了《龍嶺迷窟》,用師父的話說就是,“嗯,看你的戲不累了,現在能把自己放下了,踏實拍戲就行。”

澎湃新聞:相較於20集《黃皮子墳》、21集的《怒晴湘西》,《龍嶺迷窟》集數為18集,這還包括鷓鴣哨等二度返場的“劇中劇”。劇集安排整體上無疑更為緊湊,之所以這樣處理的原因有哪些?

費振翔:這個問題索性一針見血說到根兒上,為什麼《奪寶奇兵》好看,一集就120分鐘,試想如果你把一個120分鐘的故事,變成一個800分鐘的劇集,必然要注水,觀眾肯定會覺得拖沓。之前的國產劇都喜歡做長篇,這種觀念,隨著這兩年國劇的發展和觀眾觀看習慣的變化在改觀,所以我們也希望能夠在一定的劇集長度中,展現最精彩最緊湊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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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超飾演王胖子

澎湃新聞:從《黃皮子墳》到《龍嶺迷窟》,你的戲呈現了相當的電影質感。你自己也說,不能因為是網劇,就“荒了自己的手藝”,請具體談談。

費振翔:我們在構想和定位上,先就不能覺得做網劇就要隨便,你說《紙牌屋》、《權力的遊戲》、《絕命毒師》,甚至都比很多電影都好看,因為這就是一幫電影人在按照電影的流程去製作電視劇。反觀那時國內“正常的”網劇,一般就是全景、中景,然後倆演員間切一下,你的話說完,我的話說完,OK收工。從《黃皮子墳》開始,我們從美術、光影到拍攝方法都遵循了電影的製作方式,一個鏡頭、一個鏡頭過,拍攝週期自然要久一些,花費肯定也要上去。好在騰訊視頻方面也認為一部高水準的戲,不光劇本要好,拍攝方法同樣也要講究。從這部開始,到《怒晴湘西》、《龍嶺迷窟》的拍攝方法,其實是一以貫之的,從製作上我們沒有什麼變化。變的是觀眾的關注點,一開始可能沒有關注到製作感上帶來的革新。沒關係,我們繼續呈現,直到觀眾也開始關注到製作,我們的堅持就成功了。如果這種製作理念也感染到其他製作團隊,那下一波,下一批作品就會有整體性提升。

澎湃新聞:我看了一些片場花絮,作為導演你在片場非常活躍,經常身體力行為演員做示範。這種題材影片的拍攝,演員經常也要處於無實物表演狀態,談談你同演員間的互動。

費振翔:作為一個新導演,我不敢說我在片場有什麼規矩。李安導演的片場就特別安靜他本人說話聲音就小,如果環境嘈雜,根本就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我給我自己定的規矩就是要以身作則,親力親為。包括看景絕不惜力,你做導演都不往前走,誰會跟著你往前走?中國古典戲劇裡反映兩軍對壘,從來不是士兵打衝鋒,而是將與將之間先單挑,我把你挑落馬下,身後的兵士才掩殺過去。從小聽書看戲,身先士卒的故事聽太多了,我骨子裡就有這個。

和演員現場互動也是這句話,親力親為。我當演員的時候,就怕導演說“希望你用一個特別悲傷的情緒,演出一個特別悲傷的樣子來”。光說不練假把式,我做導演第一天起就知道不能只動嘴皮子,你先做到了,再要求演員。其實很多前輩,徐克導演都這歲數了,還是會自己做動作給演員示範。陳凱歌導演也是,都是自己先演一遍給演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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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場照

“戲曲和影視,在我而言互為表裡”

澎湃新聞:你的言談舉止除了京味兒便是老派,想來也和家世有關。能不能具體介紹下?

費振翔:我出生在梨園世家,祖父那輩就是戲班樂師。由於這層關係,我跟很多派的老師都學過,沒有固定哪一派。餘叔巖先生的餘派,楊小樓先生的楊派,蓋叫天先生蓋派,我都接觸過,薰陶特別重要,每個門派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這些東西薰陶著我之後再去創作影視形象,都會去借鑑其中的美和甄別每個派別的優長。

戲曲薰陶也教會了我立身之本。比如很多老前輩跟我講角兒的故事,到頭來你看所有的角兒,可能性格各異,成名成家的路上都是吃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其次是堅持走自己的路。所謂自成一派不是自封的,而是你做到一定的成績和境界,自然聲名就來了,這派那派是同行票友給你封的。藝壓當行人,就是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讓人喝了倒彩,那你繼續“山後練鞭”漲能耐去,這條路是不能下跳棋的。所以我認為我們做影視創作也要遵從這個規律。

澎湃新聞:對你我有一個直感,當然還沒有完全廓清,就是由戲文浸潤的價值體系同探險題材網劇碰撞,會撞出哪些火花?

費振翔:我4歲上臺演京劇。之後接的第一個戲是戲曲電影《岳雲》,陳懷皚老爺子的作品,我演岳家莊裡的一個小村童。有人問起來,我會說自己還年輕,出道才32年(笑)。所以戲曲和影視,在我而言互為表裡,分不開了。那之後拍《霸王別姬》開始跟著凱歌導演,其實無論是陳凱歌導演還是管虎導演,這兩位都是以身作則,律己極嚴的人。像凱歌導演到現在,片場拍戲永遠都帶著一支鋼筆和筆記本,每一場戲的臺詞都自己寫下來,每一個分鏡都自己畫,從《霸王別姬》到《荊軻刺秦王》,再到《梅蘭芳》都是這樣。

跟管虎導演更是緣分不淺,我們上過同一個幼兒園,同一所小學。我作為演員和他合作的時候,去看《黑洞》,包括他所有的作品,都讓我眼前一亮,那會兒電視劇沒有那麼拍的。《黑洞》很多拍法都是電影手法,包括用廣角鏡頭把人拍變形,那時根本沒人這樣拍電視劇,但他要的就是戲劇張力。他後來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在不能做電影的時候,從來沒有放棄過電影。我的每部電視劇都是在做實驗。”

澎湃新聞:梁靜是該系列出品人之一,也是你所在7印象文化傳媒公司的董事長。能不能談談你們間的交往?

費振翔:梁靜老師,嚴格地說是我師孃,雖然她沒那麼老,從輩分上也得叫“師孃”。她是一個非常尊重創作的人,寧可多投入一些,也希望我們能把自己的想法展現出來,當然,你也不能完全失控。她除了是我師孃,還是公司的董事長,是一部劇的出品人、總製片人,從這些身份出發她經常和我說,“小費,我知道你要做什麼,姐永遠支持你。但是,如果你有一點點製片思維,我會非常感謝你。”

當年接到《鬼吹燈》這個項目的時候,我們正在上海拍《外灘鐘聲》,我到了上海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處真實的弄堂,準備把它整體改造成60年代風格。這個想法對於當時的製作費肯定是明顯不匹配的,一位製片人就找來了,“你是要瘋啊,還是要瘋啊?”我說,要我拍,那就要還原出時代質感,我不能丟師父的人,從《生存之民工》到《外鄉人》,都是實景拍攝。沒兩天,製片就把師父從北京接到上海,那天在弄堂口師父一米九大高個兒從車裡下來,我以為要劈頭蓋臉得罵我一頓呢,結果沒想到他下來一看說,“小費,電視劇你趕緊拍。這個景如果再能衍生一部電影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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