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習慣獨處才能駕馭繁華

賈樟柯:習慣獨處才能駕馭繁華

寫作、看書、拍短片、上網課,疫情期間賈樟柯的工作依舊是“步履不停”,賈樟柯坦言,疫情讓他想起了自己拍第一部電影之前,那段有著大塊空餘時間的日子,“疫情期間,有了更多自我相處的時間,習慣獨處才能駕馭繁華,不在其中迷失。”

但是,賈樟柯也在盼望著未來,盼望人與人不再因疫情而隔絕的自由狀態,賈樟柯說:“我們需要重新站立起來,以經歷過新冠疫情的名義,誠實而勇敢地面對這個世界。我盼望我們早日回到電影院,肩並肩坐在一起。這是人類最美的姿態。”

這場災難一定會讓我們思考良久,並重新塑造我們的電影文化

因為新冠疫情,賈樟柯的2020年由計劃中的“拍攝年”變為“寫作年”,除了劇本之外,這段時間他還寫了多篇文章還了“稿債”。賈樟柯說自己在家中的生活沒有太大變化,學習到的新技能是適應了視頻會議,而之前則一直“很抗拒”。

作為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院長,賈樟柯於4月13日至15日,連續三天每天三個小時,給該校學生們上網課,他從創作者的角度分析了自己的《小武》《三峽好人》《江湖兒女》等影片的創作經歷,賈樟柯勉勵同學們將來不一定非要以疫情為題材而創作,但是一定不要忘記去反思:

“電影從來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跟社會、跟人、跟時代密不可分,電影表達的就是人在這樣一個綜合的立體的環境裡面個體的反應。你們是屬於疫情之後這一代的電影工作者,在未來五到二十年的時間裡,你們不一定要去拍攝疫情,不一定要拍攝這段生活,但是要拍攝出這段生活帶給我們對於人性和社會的反思。”

賈樟柯認為,從電影史的角度看,電影導演分為兩類,一類是經歷過戰爭的,一類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二戰結束後,這樣的人類浩劫帶給電影工作者非常多的創作動力,所以產生了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關注底層民眾和現實生活。賈樟柯認為在新冠疫情結束後,導演將分為兩類——經歷過新冠肺炎疫情的和沒有經歷過的,

“這場災難一定會讓我們思考良久,並重新塑造我們的電影文化,這對我們全面地理解一些重要的文化問題是一個契機。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在創作上它孕育著新的浪潮,或者新的一代導演、創作者。我們現在身處其中,還完全沒法瞭解這個劫難會給人類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我們甚至還沒有一種歷史的意識,意識到我們身處艱難之中。”

賈樟柯鼓勵學生多思考,他認為經歷過疫情的年輕人,對人類社會應該懷抱更寬闊的觀察視野,“回顧電影史的話,我們會發現每當有一個電影業的挫折,或者說人類的挫折之後,實際上就有一種積蓄的力量,在創作上會表現出來。現在疫情讓大家待在家裡,那不妨多寫一些劇本,做一些儲備,當疫情結束之後,你就可能會拿出一個劇本,相對成熟的,可以很快地銜接你的職業生涯。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時代,而是講述故事的時代。你與身處的社會怎樣進行互動,你的電影是否具有開闊的視野,這是中國電影一直需要克服,一直需要往前走的。”

賈樟柯:習慣獨處才能駕馭繁華

在乏倦的隔離期尋找電影的魔力

日前,希臘塞薩洛尼基電影節以“空間”為主題,以席捲全球的新冠疫情為背景,聚焦隔離生活的短片拍攝計劃,組委會邀請賈樟柯等全球五位知名導演進行同題創作,每部片長3分鐘左右,必須全部在室內空間完成。4月22日,賈樟柯在微博發文,他創作的短片《來訪》正式上線。

短片《來訪》聚焦疫情期間的一次來訪,兩人商談電影項目,保持著社交距離,由清華大學建築設計院廉毅銳、平遙國際電影展CEO梁嘉豔出演,廉毅銳也是平遙電影宮的建築設計師。賈樟柯透露自己用一隻手機、一臺電腦、一天時間完成了這部短片的拍攝,後期則是他的合作伙伴用最簡單的軟件在各自的家裡完成的。

賈樟柯:習慣獨處才能駕馭繁華

在賈樟柯看來,電影過去主體上的拍攝方式是聚合型的,是勞動密集型的一種工作,但希臘塞薩洛尼基電影節以“空間”為主題,這是一種限制,隔離也是一種限制,在現今條件下拍電影也是一種限制,“所以,在這樣的限制裡面,能夠拍出電影來,哪怕兩分鐘、三分鐘,我覺得某種程度也可以稱之為是生命的勝利,它們表明無論於何種艱難的境地之中,人類的思想仍然可以通過電影自由呼吸。在此危難時刻,我們需要彼此的言語和信念,通過電影突顯我們彼此的聯結。”

賈樟柯說拍攝《來訪》時,當他重新從取景器裡觀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感覺自己像第一次站起來學步的嬰兒,步履艱難而又興奮新奇。他建議聽課的同學“在疫情期間,我們不妨拿起自己的手機,用這樣的方法來拍攝一個小的紀錄片、一個小的劇情片,我覺得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的創作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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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建築設計院廉毅銳《來訪》中飾演客人

宅在家中雖然依然有很多事可做,但是對於電影導演,對於需要通過與觀眾交流而共享感受的電影人來說,新冠疫情顯然讓電影人感到深受“限制”,也因此,賈樟柯在其文章《步履不停》中寫道:

“3月4號,我從柏林電影節回到北京。那時候,從海外回來的人,按照規定需要在家裡隔離14天,沒有任何症狀後才被允許出門。我按要求呆在家裡面,每天自己量三次體溫、看書、上網、圍著客廳跑步。

從人山人海的柏林電影宮回到自己的居所,彷彿是一個蒙太奇,對比出了不同的生活方法。我上網、刷微博、看微信,沒過幾天也開始厭倦了這樣足不出戶的生活。像一隻終日遊蕩街市的狗,突然被關進了籠子,終究會是想念街道的。”

賈樟柯表示,電影最初的發明,是讓人群聚會的藝術,而新媒體卻一直在努力把人分開。“現在,新冠疫情也把每個個體從聚合的狀態分離,把我們從電影院、咖啡廳、辦公室、體育場拉回家。我們正在經歷被病菌劫持的時期。”

所以,賈樟柯說自己2020年的最大願望就是希望疫情早日結束,“我盼望我們早日回到電影院,肩並肩坐在一起。”

包容萬物,心生慈悲

在很多人看來,創作是一個感性的過程,但賈樟柯認為創作的確是一個直覺,但是直覺往往會走歧路,會氾濫。所謂的職業性就是當你要做一個決定時,你需要有反思的能力,有確認人物的能力,“確認的依據就是你應該建立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語言系統,而每一部電影的語言系統應該是清晰的。”

賈樟柯說他一直保留著拍攝紀錄片的愛好和習慣,“實際上我多次表達過紀錄片是電影最原始最原生的狀態。《三峽好人》是我創作生涯裡面非常特別的一部電影,是我迄今為止最即興,最沒有準備的,毫無徵兆的就出現在我生活中的一部電影。我覺得藝術的作用在於發現,提供你新的觀察生活、社會和人性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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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在課後賈樟柯給學生布置的作業,就是要求學生拿起手機和電腦,記錄當下的生活。“我們正身處宏大的歷史事件中,因為還身處其中,所以不需要刻意尋找宏大的社會視角,你完全可以從捕捉自己的感受開始,從你的生活的細節去感受,從中找到你構思的支點。”

受疫情影響,影院目前無法復工,賈樟柯也很遺憾,他說:“全世界的電影院都關閉了,沒有比這更孤獨的時刻。”但是,賈樟柯表示這只是暫時的艱難時刻, 在這樣的一個困難裡,唯有堅持創作,唯有用電影,才能把觀眾再次吸引到電影院裡面,提振行業,用電影把觀眾再次吸引到電影院,這是每個從業者未來要面對的挑戰和責任:“電影藝術在極端的突發狀況中會成為‘非必需品’,但是一旦恢復正常,觀眾一定會重返影院,大家看電影的這種熱情很快會復甦的。對於現在的艱難時刻,唯有堅持創作。”

在賈樟柯看來 ,在一個電影院,100或1000人同時觀看電影的時候,它的儀式感會帶來人類對善意理解的共通點:

“當我們為一個笑點一起笑的時候,當我們為一個淚點一起哭的時候,我們知道,人類總體上是有慈悲精神的。所以‘包容萬物,心生慈悲’,它是我擁抱這個藝術的原因,也是我從此以後拍攝電影的潛臺詞。 無論是什麼樣的電影還是什麼樣的觀眾,當我們進入到電影院的時候,面對的銀幕世界,其實都是一個包容萬物的世界。它包容我們生活的困難,包容我們的歡笑與軟弱,包容我們的貧窮,包容一切的世界。所以對我來說電影是一個包容的載體。當我們用攝影機,透過攝影機去理解人的時候,我們用電影的思維邏輯和美學邏輯去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會變得包容。

因為,當你去創作一部電影的時候,它不單單是一個觀察的過程,還是一個解構的過程。當你在解構一部電影的時候,你要理解你鏡頭下的人。它是一個自由的世界,它不分貧窮貴賤,不分階級。它可以面對人類一切的生存狀態。”

所以,賈樟柯不認為網絡放映會讓傳統電影院陷入危機,“網絡播放取代不了電影院,因為電影的魅力除了大銀幕的視覺效果之外,還有集體觀看這樣一種形式。電影藝術本身它就是聚眾的,新媒體是分眾的,把人都分開的,新媒體在這方面是無法取代電影院的,新媒體只是增加了一個電影終端的平臺。在疫情期間,它確實是更方便、更安全、更便捷的一種觀影渠道,也是科技進步的一種表現。但從常態來說,顯然它也取代不了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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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是用來“感同身受”的

賈樟柯的網課乾貨滿滿,他以《小武》《三峽好人》《江湖兒女》為例,闡述自己的創作歷程,講電影美學、理論,涉及導演、表演等方方面面,而在這些之外,賈樟柯還會給大家讀讀自己寫的文章,跟同學分享自己的所思所得。

賈樟柯說這是他上課的習慣:“因為電影不單是電影的事情,跟社會、跟人、跟時事、跟我們周遭的環境都是密不可分的,電影表達的就是人在這樣一個綜合的立體的環境裡面個體的反應。所以平常上課我會開場先聊一些最新電影的問題,電影環境的問題,突發事件,然後談一些自己的理解,由這些慢慢引入到教學內容。有時候也會跟同學們分享一些我最新的,除了電影之外的思考,教電影我覺得不能光教電影,它應該是一個綜合的思考。”所以賈樟柯也建議同學們有時間不要只侷限在電影裡面,應該多參與觀賞其他門類的藝術,獲得工作的支點和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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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到自己的電影,賈樟柯笑說很多人說看不懂他的電影,“雖然每場戲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整個片子看下來,就不知道這個電影到底要表達什麼。”

賈樟柯表示,電影不需要總結出一個“中心思想”,“接受電影的時候也不一定要有一個清晰的生活觀念,或者價值判斷提供給觀眾。藝術最重要的不是下結論,電影是用來感同身受的。是通過銀幕我們意識到我們怎麼生活著,曾經、正在怎樣的生活。”

所以,對於創作者來說,能不能尋找到一個新的人物形象,由這個人物形象展開他的情感邏輯,生活脈絡是更重要的。賈樟柯認為,有些作品自己籌備多年才拍攝,但像《三峽好人》,只要靈感來了,馬上就可以開機,而且在質量上也不遜色於後者,“最主要的是有話說,有觀點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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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表示,拍任何類型的電影,導演的職責都是要有能力成為這方面創造的作者的存在,你才能形成你的銀幕世界。從法律上來說,你才配得上稱為“銀幕文本”的作者。“作者電影”不是一種類型,而是一種評價:“電影的價值在哪裡?電影的價值就在於它仍然可以是一個非常細膩的描述過程,藝術只有在描述的過程中才能夠呈現真相。藝術不是下結論的,藝術是一分一秒讓我們度過、重溫、回顧我們曾經經歷的生活。所以對我們來說,影像,電影,仍然因為我們的描述能力而有意義。”

因此,賈樟柯認為電影有著生生不息的內在力量,就算是現在處於低潮時期,但未來一定會帶來新的浪潮,電影不是因為有幾萬家電影院才發展的,而是因為有信賴它的人。越是困難時刻,人們越希望用藝術去表達我們的生活和希望。賈樟柯以白居易的“通當為大鵬,舉翅摩蒼穹。窮則為鷦鷯,一枝足自容”來總結自己在疫情時期的感受,以寧靜的內心來體察所經歷的一切,在幽閉中,醞釀著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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